“有一點是真的:所羅門現在不跟我們搶生意,我們就沒生意被別人搶。”張天師說完,讓獵狗珂賽特代他向蘇姨要紙煙抽。“去,珂賽特。”


    蘇姨在廚房裏磨蹭了好久,才塞了一根紙煙給珂賽特,狗銜著紙煙到張天師跟前。他點上火,吸起來,整個人才安頓住了。


    “我恨膩你!做鬼收腳跡也別來!”


    蘭胡兒突然非常來氣,加裏你要走就永遠走,這兒沒你才真實。一滴淚接著一滴淚湧出來,她用手抹去,卻湧出更多。


    小山或是燕飛飛偶爾提加裏的名字,她就會血壓升高,喘不過氣。養傷期間,她眼睛忽兒看得見,忽兒全是迷迷糊糊,忽兒滿世界光色燦爛。


    她不睡枕頭,枕頭隻放一小枚指南針。所有的夢全跟加裏無關,混亂之極,大都是她在走路,奔跑在弄堂裏,在找大世界的門,穿過馬路讓開電車。她仰起臉來看電車,上麵沒一個人是加裏。


    受蘭胡兒之托,燕飛飛每天照常在在擺地攤後抽時間去找加裏。蘇姨帶著珂賽特去江邊洗衣服,家裏靜如墓地。她額頭上的傷也落疤了,好運氣,一點也沒痕跡,不過頭發反正從未規矩梳過,劉海搭下來,半遮住臉頰,她照鏡認不出裏麵那冰冷人。腦頂的傷敷了蘇姨的藥粉後,好得很慢,上藥前,蘇姨將她受傷處頭發剪了。腳上的扭傷,很應天氣,天氣一陰,就痛,天氣好則無礙事。


    蘭胡兒被蘇姨看得緊,出門必抽掉閣樓木梯。她隻能等到燕飛飛回來,看有沒有關於加裏的消息。


    張天師告訴蘇姨,那天找不到所羅門時,就有個預感,所羅門像幽靈飄入魔道去了。張天師的聲音聽上去很高興,可是過了一陣子,他開始歎氣,坐也不是臥也不是,神情非常不安:“怎麽這個洋東西走了,我心裏怎麽想都想不出一個道道來。”


    燕飛飛爬在樓梯上,對蘭胡兒說,“對不起,今天那沒心肝的還是沒影子。”


    “真有種!”蘭胡兒聲音輕得像吐了口氣。“他變成灰也會回來的,他不會不回來的。”


    蘭胡兒在這天晚上突然全部失明了,連自己的鞋在麵前也瞧不見,她蹲在地板上摸著。燕飛飛一看,馬上哭了。


    張天師坐在破藤椅裏,抽著煙。他說,最擔心的事發生,蘭胡兒為了那個該死的壞小子傷心到這個程度――命都不要了!眼睛是命的根,這東西竟然一意孤行,甘心去做驚世駭俗的癡情鬼。


    蘇姨叫張天師上床睡覺時,張天師朝她吼起來:“叫什麽瘟神?人倒黴倒在一塊了!”


    這是張天師頭一回朝她發火,蘇姨氣得說:“啥逞能,就隻有說狠話的勁!”


    張天師氣得跳起來,把桌上的一個碗一拂,那碗在桌下珂賽特的身上跳了一下,掉在地上隻是缺了一個小口,倒嚇著珂賽特直往樓上竄。


    “摔吧,這屋裏一人一碗,沒多一個,摔了就甭吃飯了。”蘇姨說完頭也不回地上樓了。


    張天師腳踢著碎碗,他說自己沒作孽,怎麽會弄到這地步?你死妮子想瞎,什麽時候不能瞎,就想那臭小子裏瞎,活活氣我這半截入土之人!真是丟人現眼。


    隨由師父在樓下罵,蘭胡兒就是不說一句話,師父的樣子,必是脖子紅,臉紅,眼睛也紅。她靜靜地呆在窄木床上,這眼睛一瞎,就是注定加裏和她今生不能再見。他可以去無蹤影,她也可以去上吊抹脖子,誰離了誰照樣活得光生。


    她恨定他,還不如恨定自己,難道她就不該對這世界充滿憤怒?難道她就不可以把一切悲痛齊斬斬扔還給這世界?衝著她來好了,她絕不後退半個腳趾拇。


    蘭胡兒已習慣用手和耳朵,好像天生瞎。沒眼睛,更聽得見人心裏聲音。在完全放棄任何希望後,不知察覺中,她成了另一個人。


    這些日子過得陰慘慘的,誰都沒什麽話講:本來進了大世界,苦日子快熬到頭來了,結果被踢出大世界,天天愁雲滿城。早早熄了燈,早早入睡,可是沒有一個人睡得著。


    弄堂口每日排著大小馬桶,靠牆那端有個小溝槽,男人背著身解褲帶小便,天熱尿腥氣濃到走過得捂著鼻。破爛的衣服掛在門前,女人家趁太陽毒用竹竿拍打著曬著棉被,撲騰起髒髒的灰塵。牆上掛著蘿卜片,收了形縮成細絲絲。


    張天師牽著珂賽特準備到江邊去,走到弄堂口時,看見小山與大崗跑過來。大崗手裏揮舞著一張報紙,與小山嘴裏嚷著什麽。


    大崗做事一向踏實,又是半個啞巴,從不驚咋咋的,識字也不多,從不讀報,拿著一報紙做什麽斯文樣?張天師走近,才聽清小山嘴裏嚷著:“日本吃了一顆,叫什麽蒸湯‘圓子蛋’。開籠,一口熱氣,吹死二十二萬人!”


    張天師扔下牽狗繩,拿過一看,臉色陡然大變:“西洋魔術還真玩得!”


    半夜裏蘭胡兒聽到張天師唉聲歎氣,睡不著在床上翻身的聲音,用拳頭捶牆。天氣一悶熱,又久不下雨降氣溫,人就更煩躁。


    蘭胡兒腿傷已全好了。她在小閣樓裏走著,活動腳勁,突然鞭炮炸響,歡呼聲一潮接一潮湧起,沸騰一片。第一個衝出去的小山馬上回來嚷:“小日本投降了!勝利了!”


    張天師奔跳下樓去,那掀翻整幢房子的架勢,使蘭胡兒一下站了起來,她摸著走下樓梯。廚房裏隻有蘇姨坐在那裏折疊晾幹的衣服。兩分鍾後張天師進房門來,頹然坐下。勝利了,中國人勝利了,他們卻沒有勝利――明天的飯錢都不知道到哪裏賺。


    攤開在麵前的是一條傷心之路:他們是街頭賣藝弄幾個小錢的江湖末流,說不好哪天更淪落,連珂賽特這條狗也養不活。


    蘭胡兒聽著街上鑼鼓喧天,說,“我不呆家,盲女能唱街,我眼瞎了還能演柔骨。”她給狗拴上繩子,叫珂賽特帶著上街,這樣她也能幫著賺幾個小錢。珂賽特歡快地叫起來,往門前走去,真的領著蘭胡兒往街上走。


    張天師盯著蘭胡兒的背影,半晌才說,“蘭胡兒是對的!天無絕人之路,就算沒進過大世界,天師班多少年了不也擺地攤糊上嘴?”他招呼天師班的人跟上蘭胡兒。


    街上有吹鼓手在擊打著節奏強烈的曲子。他們興高采烈地歡笑著。暗淡的天色下,珂賽特走遠幾步,必回過來嗅蘭胡兒腿,她跟著狗走著。從受傷砸場後,這是她第一次走出弄堂來。


    加裏呀加裏,你這混沌小子,斷夢勞魂成了過去。我和珂賽特上街賣藝,月亮出,太陽現,我們全得活下去。該什麽命就什麽命。瘸子有瘸子的討飯經,瞎子有瞎子的賤活路,賣藝人認準草台命,玉皇大帝也無奈何。


    珂賽特站住了,磨蹭蘭胡兒的腿,提醒她停下來。


    四周嘈雜的歡呼,有樂隊奏節奏明快的曲子。蘭胡兒聽著,一隻熟悉的大手這時握住她的手臂,她被牽到一個地方,能感覺到空氣中有火藥味,鞭炮剛炸響過。那手鬆開了,她走著圓圈,腳步往外移開。“撲”地一下,她倒翻過來,做成一個穩穩的翻天庭。她說:


    “小山你先上來吧。”


    看客的聲音,在議論她的樣子,也有人說,看看瞎子能做什麽?也聽到銅錢落地的叮當聲,她心明透亮啥時該加火候。纖細的身軀像在顫抖,頭發零亂點,臉憔悴憂傷了些,技藝一厘一毫卻不差。大崗要上來時,先摸摸她的臉,像是可憐她,猶豫著。


    但是她隻說:“別憂事,上吧。”


    哪怕一個天庭撐不住,氣絕命斃,也不能皺眉。就是身上站上兩百斤,也得笑。


    正月裏來是新春


    家家戶戶掛彩燈


    聽一曲喜鵲報信來


    小娘子急等著嫁出門


    是燕飛飛站在圈內怯生生地唱時髦小曲,她擺動的兩隻手,撩起輕巧莫名的風。荒唐情歌漂浮在遠遠近近歡慶聲中,幾乎被吞沒,但是蘭胡兒聽到了,她哪怕被人踩著,笑得也比先前更甜。慶祝勝利的人看了心裏舒坦,多丟了幾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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