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張天師都會反複叮囑了蘭胡兒:不能出差錯,前錯他不記,但不能再犯。燕飛飛跟著蘭胡兒,每兩分鍾必會出現一次,探子做到自家弟子身上。但是加裏與蘭胡兒從那第一日見後,並沒表現出什麽特別神情,每天都見,每天需要添加新過場動作,就事論事,正經八輩。


    蘭胡兒身輕如燕,加裏比從前更沉穩,他們配合得很默契,兩人把細節記得妥帖,做得天衣無縫,沒有眉來眼去的事。


    蘭胡兒覺得張天師把自己當成了囚犯。他每次走開,燕飛飛不在,也會有小山,甚至大崗,她毛骨悚然。有一次,小山對她說,因為蘭胡兒眼睛剛複明,師父放心不下。


    “毛毛雨沾膩膩的,一下就好多天,還不如來場哢嚓暴雨痛快。”蘭胡兒就這麽回答小山。


    小山讓她再說一遍,她鼻子吸吸氣,打個倒立在牆上。


    倒立人耳朵特尖,她聽見張天師對燕飛飛說:“你在劇場門外等著兩人排練,我先走一步去辦事,一會兒就回來。”。


    燕飛飛不自然地朝蘭胡兒這邊看。


    “你記得蘇姨昨天要你說的話?”


    燕飛飛臉紅了。“我說不出口,師父。”


    “你隻管照辦。”張天師說。


    晚上終場後,照例他們要把明天的戲預習一遍,以免出錯。


    加裏把一杯水遞給蘭胡兒,蘭胡兒喝了一半遞給加裏,加裏喝光了,擱在椅子上。兩人同時把頭轉過來看所羅門,所羅門伸出手,加裏和蘭胡兒同時彎身拿杯子給他。他臉都氣紅了,不接杯子,反而擺擺手。


    加裏看了蘭胡兒一眼,說,“父王,還練嗎?”


    “虎臉大,不如貓爪子中用。”所羅門故意對著加裏說,然後說了一句意弟緒語,加裏不情願地點了一下頭。


    “今天就這樣,你們自己練吧。”所羅門拍拍手,朝場子外走。他的褲子卷到小腿上,鞋帶也鬆了。


    加裏叫住他,蹲下去給他係好鞋帶,放下褲管來。


    蘭胡兒眯著眼睛看他們。謝天謝地,這眼睛跟從前一樣好使,看到幕布是幕布,燈是燈,椅是椅。所羅門走出場子,關上門時有一道強光,她本能地用手遮擋。


    加裏心事重重地返回來,走上台來,雙手插入一頭濃密的黑發。他不想練下去,她也累了,想結束早點回家。當她這麽想時,就說出來。他用手敲敲木箱,表示讚同。


    他們各自收拾自己的東西。加裏把那個裝人的木箱蓋好,上了鎖,又封了布條走了。他沒有回過頭來,背腰挺直,走得大步流星。他對門外燕飛飛很熱情地打招呼。


    蘭胡兒經過他們,燕飛飛馬上跟上來:“嗬,蘭胡兒,我在等你――”她喉嚨堵住了,沒說下去。


    蘭胡兒嘟起嘴,看也不看燕飛飛。燕飛飛難堪地說,“蘇姨要你小心慎重。”


    “葫蘆裏有藥誰不知,大力仙丹九宮散,統統倒出來呀!”


    “就是,就是無論如何不能破了女兒身,破了身,就無法上台,功夫就丟了。”


    蘭胡兒頓時氣得臉通紅,這種話不是燕飛飛編的,她聲音發抖地說:“盯我會討根魚刺啃。你叭兒狗盯吧,真以為我蘭胡兒誌氣長在腳跟,會不仁不義沒廉恥?”


    “當然不是,”燕飛飛慌神了:“我們是姐妹,怎麽會做間諜監視你?”


    “不監視?當真?”


    燕飛飛忙不迭地點頭。


    “那師父的心肝兒你就等一等。”蘭胡兒不客氣地說。“讓我和那東西說一句話。”


    “好好,”燕飛飛沒有辦法。


    蘭胡兒跑下樓去,哪裏有加裏的影,奔出大世界,焦急地張望著,加裏已經找不到。


    大世界新經理唐老板從包間裏出來,西服領帶,衣冠楚楚。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不經意地問茶房:“那過去的兩個小女子是什麽人?”


    他身後的隨從馬上輕聲說:“玩雜耍的天師班小姑娘。”


    唐老板說:“噢,就那個破破爛爛的‘天師班’,倒看不出人物有頭有臉。”


    蘭胡兒沒找到加裏,返回來,她聽到兩個茶房在議論,話裏提到天師班小姑娘。“唐老板已有兩房姨太太了。”茶房看見蘭胡兒經過,止住了嘴,眼光瞅著她怪怪的。對她們評頭論足的流言如水,早不值得在耳朵裏掛掛。這時她肩頭被人狠狠一拍,她回過身,是燕飛飛,一臉幸災樂禍。


    蘭胡兒氣得朝她跺腳,“蜘蛛網又來罩我了?什麽塵埃影子也沒有。省了你事不是?”


    但是第二天晚上,蘭胡兒在回家的路上,聽說燕飛飛被唐老板請去吃夜宵。


    這可不是一般的流言。她趕緊折回大世界,快走如飛,十點大世界關門。蘭胡兒在這之前,從大世界的門房眼皮子底下鑽了進去。她一個人在大世界暗黑的走廊裏搜尋,燕飛飛不在包間。她很著急,連那些留在包間裏的熟客都離開了,所有的燈都關了,最後一批人離開,也未見到燕飛飛,門房也鎖上門走了。


    急得沒法,蘭胡兒走到最高處,站在天台上,然後她看見了一個人影。


    她和那人間中間隔著塔,向左轉的突然朝右轉,往右轉的立刻朝左轉。越著急,越是弄錯方向。直到蘭胡兒停下來,等著那人靠近,一看清對方,兩人大叫起來,趕緊捂住自己的嘴。


    這麽巧,不約而同到了同一個地方!蘭胡兒和加裏欣喜萬分,拉住對方的手,這動作很自然地握在一起。他們站在塔前,仰望滿天閃爍星空。她剛才心怦怦跳地亂找,這刻累了,就依塔坐下。


    “我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加裏挨著她也坐了下來。


    蘭胡兒想說什麽呢?什麽都想說,但又不想。那種種沉入冰窟窿的絕望心碎,通通都與加裏相關,她掩藏得越緊密心裏焰火越旺,悶得心酸酸痛,淚水積了一眼,也是不肯淌出來。可是加裏好像知道一切,伸手撫去她額前頭發,他輕輕摸著那不太明顯的疤痕,眼睛濕了,嘴裏說:“蘭胡兒,你為我受苦了!”


    有這句話就夠了,蘭胡兒說,“好王子,心傷沒藥,所以,所以我成了傻子。”


    “我也成了傻子。”加裏說。


    “不過你一回來,現在都好端端的。”


    加裏說半年前那天日軍突然抓俄國間諜,他們的亭子間被搜查,搜出所羅門的寶箱。最後拿到各種電碼本一樣的秘密文字,更增加了嫌疑。日軍看見他在擺弄無線電,認為他是所羅門的助手。關在特殊監牢裏,一直沒法聯係。抗戰勝利了,重慶方麵來電報,要日軍不要放監牢裏的人,尤其不能放“俄國間諜”。所羅門和他又被扣留一個多月。


    加裏拿出一封信來,慢慢打開折成花瓣狀兩頁紙。他說,就是這封信讓他今晚來這兒。蘭胡兒接過來,難以置信地這歪歪扭、大小不一的筆跡出自她的手。在思念他時,她瞎著眼睛,握著鉛筆按著紙,一挪一字寫成。讓小山去放在小南門他們住的福祉客棧,等萬一這人回來就可看到。好運氣,所有要告訴他的話,他都看到了。


    我度日如年成孤影。


    你活我活,三生三世,你死我死,此地此刻。


    最後難說最初,最初注定最後,一炷香拜一尊佛,一串好話送一個主,哪個靈驗我透服。


    天上三萬六千星,剝掉皮來看身上,幾條筋來挑一顆心。


    信末畫了少年少女,一輪月亮照在大世界屋頂花園,他們的頭發在風中飄起。


    蘭胡兒與加裏真在這個信裏預料的地方相遇了!多巧呀,她心裏明亮,就這夜晚,他倆才算真個兒重見。他們相望著,沒笑也沒說話,又轉過臉來,肩靠著肩。頭上月亮浮出烏雲,白晝一樣拉下一個彎鉤來。


    他們在大世界度過了下半夜,屋頂花園太涼,他們走到樓下。加裏用鑰匙打劇場的門,他們手拉手地走進去。一起上了台,蘭胡兒用了演戲法的布,和衣躺下睡著了。加裏占了櫃子,他朝蘭胡兒揮揮手,“好好睡,天亮我叫你。”


    蘭胡兒馬上就睡著了,連半個夢也沒有。她早上醒過來,發現加裏坐在身邊,正盯著她看。她跳了起來,說:“壞壞腦木勺,早醒神你了!”他們踮著腳尖下樓躲在哈哈鏡背後,大世界的茶房都來上班,趁門房不注意,兩人貓著身子趁機溜了出去。


    加裏回到他和所羅門的家,房間裏所羅門沒有回來過的痕跡,他放了心。


    草草洗了過臉,他坐在自己的床上時,看見了所羅門寫的紙條:加裏,去街上買吃的。


    紙條下端是所羅門給的錢。所羅門一早就出門,心裏一定壓著火故意向他表示關心。


    加裏走到街上,看到國民黨士兵到處在貼封條,走過一條街,看見憲兵隊法院也在貼,被封的全是很漂亮的洋房和大小店鋪,封條上還加封條“偽產”。被貼的人家在門前哭泣,看熱鬧的居民在議論紛紛。


    加裏到了菜市場,好幾個日本女人擺地攤,她們不斷鞠躬。看來都是家裏值錢的東西放在塊布上,說是要坐船回日本去了。一個女人跟前的舊貨倒有點意思:全是各種做手藝的小工具:刀銼鉗子方盒圓盤之類,還有一個小小打火機一串鞭炮。加裏一問價,真是太便宜了,不吃早飯買下了。


    有個老頭走過來,激動地罵開了:“你們的男人這時到哪裏去了,好漢就做到底!你們也有今天!我死了變成灰也要詛咒你們!”


    加裏走遠了,回了一下頭,那些日本女人依然鞠躬,任由那人仇恨地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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