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衣衫破爛,玉子的頭發散亂,紮頭發的彩花絲帶早已掉了,白連衣裙上全是汙痕。警察好不容易擋住緊跟的人群,讓他們往滿映的攝影棚方向跑。攝影棚的看門老頭見到這局麵,趕快衝出來,把他們讓進去。老頭對著人群關上大門,把吵吵嚷嚷的人們擋在門外。


    他們趕到錄音室,這裏安靜得出奇,這兒沒一處被炸彈襲擊。玉子鬆了一口氣,手裏提的皮鞋落在地上。皮鞋被踩得扁扁的,跟也被踩掉了。她把兩隻鞋子相對拍,吧了一口氣,穿上腳,朝自己的化妝間走去。少年也跟了進去。


    玉子累得喘著氣靠牆坐在地上,還上氣不接下氣。少年也往地上一坐,未坐穩,身體不聽使喚。過了半晌,他才坐起來。他們兩人互相看著,忽然互相指著對方,笑起來。不過少年站起來,看鏡子,發現自己頭發被血凝結成一縷,他的笑容收住。


    玉子掙紮起來,翻抽屜,找出一塊紮頭巾,撕成兩片,就給少年包紮好腦門前的傷口,傷得不深,隻是破了皮,但是滿臉青腫。


    他們推門進錄音棚,這兒靜得可怕,隻有大幅銀幕掛在場子裏。全廠的人,都不知道去哪裏了。


    樂器和椅子東倒西歪,室裏全是一場逃離劫難的各種痕跡。少年在地上發現了他的圓號,便心疼地拾了起來。玉子將一把把歪倒的椅子扶正,她發現銀幕那邊,空空曠曠的地方,坐著一個人。她走近些一看,是山崎導演,他的腳下扔了無數抽掉的煙頭。就在他抽掉這些香煙的過程中,他的臉瘦了一圈,頭發也似乎長了。


    玉子倒呼一口涼氣,“你竟然一直在這兒?”


    山崎苦笑一聲,“俄國人宣戰了,俄國軍隊進入滿洲,日本敗局已定。”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小:“這是早晚都有的事,不過來得突然一點而已。”


    玉子沒聽見這話,她還在想,在她走出和走進這錄音棚之間,山崎怎麽會有如此大的變化?


    山崎看到這兩人沒有表情,他吼了起來,“你們為什麽不高興?中國人都去慶祝了。”他指指西邊,那裏好象傳來轟鬧的聲音。“中國人在開會,說是地下工作人員出來組織,要接管滿映協會,已經開始看管所有的設備。”


    他指指空空如也的銀幕,指指放映孔,憤怒地說:“東方最好的電影設備就這樣被搶走?強盜!”


    玉子本能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裙子的血汙,這是她的潔癖。山崎所說的事來得突然,別說電影拍不了,連滿映公司也沒有了。少年聽不進去,他催她趕快去裹傷口。


    山崎收住一臉自嘲,走近少年。他打量了一下少年,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是他的習慣。


    “我就知道你喜歡這個支那小雞公,真是沒錯!”山崎一轉身,口氣淡淡,眼神卻充滿了輕蔑:“當然,你們也算不上中國人,我朝你們說,有什麽用呢?”


    他撣撣身上的灰,整一整燕尾服的衣領,取下他的白手套,任白手套掉在地上,朝門口走。


    玉子愣在原地,看著山崎的背影說:“山崎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更知道,我這是第一次演主角。”她的聲音很傷感,眼睛潮濕,怕是讓人看見,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臉。那委屈和絕望是一起湧來的,她著實招架不了。


    山崎回頭看看她,語氣突然柔和下來:“看來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折回到放映機前,取下膠片,放進一個鐵盒裏,蓋上鐵蓋子。他掉頭走了出去,幾乎是踩在他的白手套上,玉子的心懸吊起來,“別踩上。”


    “你在說什麽?”他問。


    玉子沒有說話,因為他已踩在上麵。他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說:


    “如果這個世界今後還想得起來拍電影,中國不會給你機會的。可惜,滿映發現你是個天才演員,太晚了一點,耽誤了你的藝術青春。我請你原諒。”他向她行禮致歉。


    玉子在他走出自己的視線後意識到,她情願相信山崎的這些話,起碼他的聲音很有誠意。


    她往門口走去,腳步不聽使喚地在掙紮。她拾起地上踩上黑黑腳印的白手套,覺得精疲力竭,便蹲在地上。那輛吉普車引擎發動的聲音,這次聽起來溫柔雅致,沒一會兒,那聲音就在塵囂中淡掉。


    不知往哪一條路上走,雖然外麵有東西兩條道,在她看來,東不再東,西不再西,這日子已到末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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