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我喜歡吃醋。沒見過我的人,知道我醋勁十足,與我有一麵之交的人,更覺得我是在醋罐子裏長大的。


    男人怕惹一身醋味,由此決定不必與我打交道;女人躲我更遠些,以免不小心醋火燒身。


    這樣一來,我的生活清閑,冷觀風花雪月,熱對雷電狂雨,透過久遠的曆史,殘酷的戰爭,重述心裏一層層影像,在講故事中度過平淡日子。寫故事累時,給友人寫寫專欄,偶爾澆上濃厚的四川麻辣醋,讓不愛我故鄉之人,吱唔得一言發不出。


    說起故鄉,都說重慶人“口重”。哪怕一碗普通的擔擔麵,也要放十多種調料,辣椒、花椒、麻油、蒜、薑、糖、花生醬等一樣少不了,自然不可沒有醋。重慶人做菜少不了醋,什麽糖醋排骨、醋溜肉絲和白菜等等。每家小店鋪裏最占地方的,就是一個大醬油缸,一個更宏偉的大醋缸。


    我小時幾乎天天隻能吃泡菜,吃膩了,還是得吃。母親長年在外做工,父親眼盲,摸著換泡菜缸沿的水,所以,家裏泡菜較酸,夏天經常用來做酸菜湯。那時全國??濟緊張,生活困難,憑票買肉,肉稀罕得要命,無肉的漂著幾葉青菜的酸菜湯,久吃讓我倒胃口,恨酸味。當時我是給酸怕了,決定逃離重慶,遠走他鄉。他鄉再苦,至少可以與吃醋再見。


    不料全中國人民都吃醋:北方人吃餃子,沒有醋寧願餓肚子;南方人寬容一些,吃餛飩,也要蘸著醋才香。到秋天螃蟹肥大,就非要薑絲和醋蘸著吃,不然對不起被燒紅的螃蟹。真是祖國大地一片醋香。


    我卻堅持初衷,許多年,都拒醋而遠之,若無菜,寧願拌醬油下飯。後來到了西方,食品不一樣,英國的辣椒醬帶甜味,著實不好吃,也將就著混過去。歐洲好幾國有特色醋,吹得好聽,嚐過依然是醋,我依然不敢恭維。


    一個人閱曆豐富了,才知道年輕時有叛逆心理,實在是缺乏大包容之心。覺悟有時候來得很奇怪:五年前的春天,到長沙簽售新書《阿難》,出版社就在當地,對我照顧得很周到,美容足浴全套服務,吃飯每頓選不同的飯鋪。


    我當然非常高興,胃口大開。況且每頓飯,雖然店鋪不同,卻必有一樣,上好的紅葡萄酒,比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名釀醇得多。讚美之餘,我忍不住打聽湖南人的職業機密:為何酒到湖南,就香味奇特爽口滑潤,讓我精神也好,睡眠也佳。說了不少好話,才聽出了湖南人的秘密:酒裏兌了一種醋,叫做貴妃醋。原來湖南人鬧革命,理由總與別人不一樣。我的拒醋決心,開始動搖。


    回到北京後,竟然思之心切。查尋京城,竟無一店售之。在網上辛苦搜索半天,才找到一家店。隻好打電話訂了一箱貴妃醋,天天晚上當飲料喝。


    後來與朋友一起到一家香港人辦的飯店吃飯,首先端上來一種淡淡?的清湯,味美如天外之水。喝了,又要了一碗。一問,結果是飯店老板自家釀的醋。


    到東南亞一圈,看見檸檬的多種用途,也嚐試了各種用檸檬做出的菜、湯和雞尾酒,都是恰如其分的好。回到家裏,我試著用青檸檬和黃檸檬做菜,酸味完全不同,青檸檬更鮮,黃檸檬酸味中性。用檸檬更能消除魚和牛肉的腥味,加入沙拉?或中式涼菜,更能提味,滿嘴清香。


    若是吃餃子或麵條,加入檸檬汁,可保持餃子本來的美味。


    為了試出檸檬的更多用途,我比較了一向受寵的貴妃醋,覺得檸檬味鮮,醋口感醇厚。


    於是我下定決心,做個沾酸惹醋的女人。說到底,不在醋罐子裏遊泳的女人,不能翻?倒海般發醋威掀醋風的女人,肯定被男人看不起。世界秩序太亂,沒有吃醋女人出來維持秩序,男人肯定弄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因此,我還是借著那越來越濃的記憶,從廚房飄出的醋味,寫了這文章。快哉此醋,可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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