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此話,王言扒拉羊肉的動作頓住,抬頭看著小心翼翼的顧永誠,又看著另一邊尬笑的石長興,直到看的這倆人額頭冒汗,眼神發虛,他才用筷子從鍋裏夾出一片肉,放在碗裏蘸料吃進嘴裏。


    他說:“你們倆也是紅黨?”


    總算是說話了,石長興甩了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方才的安靜真是太嚇人。大哥麵無表情,眼中古井無波,也沒說什麽嚇人的話,但偏就是那樣子有股要人命的威勢,散發著要人命的危險。


    他也小心的身體上前,壓著聲音說道:“言哥,我們哪有那膽子啊?再說現在日子過的好好的,沒必要自己找死啊。是黎兆年,他自己找上來的。就是當時……哎呀,老顧,我說不明白,你說。”


    顧永誠也心驚膽戰呢,他雖然是幫著王言做生意的,沒經手多少髒事兒,但是不妨礙他知道啊。雖然不能說作惡多端,但是殺人不眨眼是一定的。上海灘市井傳說的那些有關王言的事跡,有八成是真的,就說多嚇人吧。


    他出了口氣,小聲的說:“言哥,是這樣,今天早上我到了公司開例會的時候,就發現了閆正才不在。這個閆正才那是我手下出了名的勤懇,咱們八點半開工,以往的時候八點就會到。他來到兩年時間,除了中間請過幾次事假,從來沒耽誤過,下暴雨都八點到。


    所以我發現了他的異常,散會後就往他的家裏打了電話聯係,結果沒有人在。而後我又找了石經理,讓他派人去閆正才的家中看看。也是這個時候,黎兆年直接到我辦公室找上了我們兩個。他開口就說閆正才是紅黨,他自己也是紅黨。告訴我們說閆正才已經被捕,他要我們幫助他藏匿,再將他送出上海。


    當時石經理就急了,掏出槍頂在黎兆年的腦袋上,說憑什麽配合他。黎兆年不愧是紅黨啊,槍都頂腦袋上了,眼睛都沒眨一下。他說他知道一些咱們永華實業跟紅黨的一些隱秘交易,如果他被日本人抓了,沒辦法保證他不開口。如此一來,咱們的麻煩就大了。還篤定了咱們不敢殺他,因為如果在上海抓不到他,過上一段時間又沒有聯係上紅黨,那麽到時候紅黨一定會找咱們算賬。


    而且他還說,咱們手下的紅黨有不少,真弄死了他,不可能瞞的住。當時情況緊急,今天又下了這麽大的雪,我們沒辦法第一時間聯係您,也不敢打電話通知。所以為了安全,隻能如了黎兆年的意,安排他和他的家人藏到了咱們在近郊那邊的秘密倉庫裏。


    就是這麽回事兒,言哥,我們倆真不是紅黨,是黎兆年將了咱們的軍,沒辦法,更不敢袖手旁觀呐。”


    王言點著頭,隨即看向石長興:“你說說,他是怎麽找你的?”


    石長興努力回想,說道:“記得當時是九點左右吧,我在跟兄弟們打牌,老顧讓他身邊辦事的秘書過來叫我,當時那秘書也跟我說了老顧的意思,我派手下的小五帶人去的,之後我就去了老顧的辦公室,還沒等我說話呢,黎兆年就進來攤牌了,然後就是老顧說的那些。”


    “首尾都幹淨吧?有沒有留下什麽破綻?”


    “言哥,我拿我的腦袋保證,絕對沒有任何問題。尤其今天還下大雪,現在都沒停呢,什麽痕跡都掩飾住了。唯一不保險的,就是送黎兆年一家離開的那四個人,雖說都是忠心的,但是這事兒不能馬虎,一旦露出什麽風,咱們不是都交代了麽?我打算到時候把他們跟黎兆年一起送延安去,所以我特意選的沒家人的。到時候讓他們在延安那邊工作,再讓那邊的人給他們說個媳婦,直接按死在延安。”


    王言又看向顧永誠:“跟紅黨秘密交易的軍火、藥品,不是你們兩個親自經手的麽?黎兆年隻是輔助經營永華實業的,他是怎麽知道的?”


    這裏的紅黨,指的就是活躍在江浙一帶的遊擊隊,藥品可以由他們轉送,軍火卻是很難運那麽遠的。雖然明麵上也有交易,但顯然,那麽點兒東西是不夠用的。但是沒有明麵上的交易,又顯得不合理,所以就有了這麽個交易。


    他不可能直接跟遊擊隊交易,而是他把錢通過貿易留下一部分在延安,而後延安那邊派出專人聯絡石長興,這邊也會有石長興去跟紅黨的采購人員交易,購買軍火、藥品的錢則是會在下一次的貨款上多出一部分,賣的價格也隻是走量,比黑市交易便宜了那麽一些。


    這個交易的過程,參與的人很多,但具體知道怎麽回事兒的,就隻有那麽有數的幾個人。之所以顧永誠知道,是因為向蘇區運送的貨物是有數的,作為實際運作永華實業的總經理,他是能察覺到不對的,瞞不住。再有一點是,顧永誠是上海人,全家二十餘口人都在掌控之中。他出了問題,真的死全家。


    至於做賬的賬房,他們雖然做賬,但也隻是對照票據,實情他們是不知道的。也不存在所謂的真假賬本,王言要保證的就是財務體係的混亂,他自己都看不明白,那就沒人能找出問題。他隻要準確的把握到,實際掌控的物資就好,賬麵上的數字對他是沒用的。


    財務混亂,勢必導致手下的貪腐不易察覺,這是很正常的事。少貪一些無所謂,貪多了,自然就有了流言。畢竟這年月,貪公財是為了讓自己的生活過的更好,弄回去不消費的人還是少。石長興就是幹這個的,聽說了,那就去查,抓到了,那就送去幹苦力,累死累活……


    顧永誠搖頭道:“不清楚,或許是他在咱們這幹的時間長了,看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也不一定。畢竟他是副總經理,雖然不具體管理業務,但是也很難不讓他看到業務信息。”


    王言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既然人都藏起來了,現在說什麽都晚了。抓緊時間,把人送到延安。另外再用秘密電台聯係那邊的人,把事情的經過跟他們說一遍,一定要表示出咱們的不滿。雖然沒什麽用,但是態度要表達出來。


    咱們現在是靠紅黨吃飯的,青黴素確實好賣,歐洲那邊又打起了仗,藥品價格飛速攀升,讓咱們賺的盆滿缽滿。但是我們不能被紅黨綁架了,這一次的事情說明了,這錢賺的燙手、要命。所以要跟紅黨說明,他們派人,可以理解,但是以後不要再參與情報的事情,參與情報的事情,也不要把咱們帶上,這不是坑我呢麽?


    你們兩個也是,以後做事隱秘一些,不要被人抓到把柄。不管你們倆是什麽心思,但是咱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出了問題誰都跑不了。到時候我心一橫,投靠了日本人保命,你們倆以為給日本人幹活能有好日子過?狗都不如。


    還有,今天出了這麽大的事兒,日本人十一點多就圍了倉庫,我竟然到了中午十二點多的時候才知道的情況,還他媽是汪曼春告訴我的,你們的人是幹什麽吃的?養著他們有什麽用?你倆被抓走了,剩下的人就亂作一團沒個掌事的,跟傻子似的撞東牆,沒一點兒的主意?


    咱們安生了這麽多年,不代表沒有危險,不代表不死人,這安生久了,人就廢了。回去之後,你們倆手下的那些小頭目,挨個的給我收拾收拾,整天就知道喝酒、賭博、玩女人,還能不能有點兒用?幹不了的趁早滾蛋,有的是人想上位。不服的,家法伺候。聽明白了麽?”


    話說到這裏,那就意味著這件事過去了,二人齊齊的長出一口氣,連連點頭的保證著,表著忠心。


    “吃飯吧。”


    “言哥,我不騙你,可餓死我了。這川渝的火鍋好啊,吃了身上暖洋洋的。”石長興哎了一聲,還不忘回頭招呼:“阿四啊,說完正事兒了,快過來,快過來。”


    顧永誠在一邊捧哏:“這火鍋啊,就是一幫人圍著一起吃才熱鬧,才有那熱乎氣,才吃的香,吃的爽。”


    齊四在那邊從鍋裏撈肉,趕緊著端了過來,嘻嘻哈哈的活躍著氣氛,一下就熱鬧了起來。


    王言沒說什麽,仍舊喝著燙酒,吃著涮肉。這是齊四想要吃的,說是中午沒吃夠,想再吃一頓……


    雖然無法確定,但是對石長興、顧永誠二人,王言已經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石長興或許沒問題,但是顧永誠很大可能是紅黨。


    紅黨的人不會那麽傻,出事兒了,第一時間應該做的不是找顧永誠自爆、要挾,而是應該聯係其他有可能會被影響的人,之後第一時間跑路。而且黎兆年不是傻子,這種破壞王言與紅黨友誼的事是不能做的,因為那對蘇區的影響太大了。


    即便被捕,即便日本人會審問有關永華實業的內部情況,他也可以撿不重要的說,完全可以糊弄過去,而不是必須交代一些隱秘的事。如果真的交代了,他死的也一樣很慘。因為裴旻就潛伏在上海,這是公開的事。他要是把永華實業的事暴露,那對蘇區來說都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他想好死都難,這種事,是個正常人都能考慮清楚。更何況還是經過挑選,送到敵後隱秘戰線的紅黨精銳。


    這種事,黎兆年是不敢私自做主的。所以當時的那種緊急情況,他不趕緊跑路,反而是等到了九點多的時候,再去找顧永誠自爆,這裏麵是有問題的。


    那麽這個問題,就隻能出在顧永誠的身上。


    早上開會的時候,黎兆年發現他的下線閆正才沒來,而且事先也沒有通知請假,那就一定是出了問題。所以當時在會上,他就與顧永誠交換了眼神。而永華實業的早會,是很簡短的,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幹活。


    按照今天的大雪天氣,開會的內容,無外乎就是說一下交貨日期的事,確保不會因為延誤賠償違約金。這一點,他們是流氓公司也不好使。做生意講的是可靠,如果靠著勢力解決問題,那麽旁人怎麽想?以後的生意,必然沒的做。所以王言這麽一個流氓頭子,也得遵守這種規矩,不能耍橫的。


    再有就是定下除雪,還有倉房檢修,避免大雪塌了頂,造成損失。此外因為王老板的一向心善,對手下工人的待遇很好。還要再安排一下,對手下的數萬工人,進行簡單的調查,看看誰家實在困難,全家凍著呢。還有確認一下員工的健康,避免發生大規模的流感,導致工作沒有辦法展開。


    這麽幾個事,根本用不上多長時間。而顧永誠打電話聯係閆正才那邊,根本用不上幾分鍾。這樣的情況下,他的秘書卻是九點才去找的石長興。時間存在空缺,那麽這段時間,應該就是顧永誠跟黎兆年一起商議了情況,最後確定了要自爆身份,借著王言的力量離開上海。


    這一切都是因為雪太大了,黎兆年帶著一家老小跑不快。


    還有一點,就是黎兆年當初是由顧永誠麵試的,王言列席旁觀,後來的提拔,也是顧永誠建議的。這個人,跟顧永誠脫開幹係。


    所以綜合下來,顧永誠,很大可能是紅黨。擔負的任務,無外乎是配合紅黨的行動,同時負責監視王言。


    通過黎兆年的事情判斷,顧永誠很可能是屬於上海地下黨組織,而不是直屬中央。但直屬中央的人,一定有,可能是沒爬上來,或者是在另外的好幾十個經理級別的人之中。


    其實還有一點佐證,是去年劫獄行動時候,有幾個紅黨冒充工人,最後跟著貨一起離開上海,去了延安。當時在辦公室中,顧永誠雖然掩飾的很好,但眼中一瞬間的複雜是躲不過去的。


    要說還是紅黨的滲透能力牛逼啊,顧永誠這種算是半個心腹的人,都是紅黨的,這還是他隨時看著的上海。他在其他地方的分公司,那得成什麽樣?


    他是被紅黨包圍了啊,不過還好,畢竟他也是紅黨,還是藏的最深的那一個……


    事實上,他越是光明正大,才越是不被懷疑。日本人、汪偽政府的人,都說他沒有秘密,唯一的秘密就是不知道有多少錢。


    這看起來是吹捧他豪富的話,但實際上,這是真的秘密,他的財富,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一旦有人順著業務線,上上下下,裏裏外外的調查,那就一定會發現永華實業資金的流向最終都是在延安。


    但這卻是最難的工作,因為他的業務線十分混亂,經手人也多,沒有大量的人,到處的走訪,想要從外部調查,那是十分困難的。而若是想要從內部調查,那就需要身處高位。但說不好聽的,敵特的潛伏人員的素質比起兩黨的特工來說,還是差了很多的。


    因為兩黨的人員,不少人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尤其紅黨在這方麵更勝好幾籌。這是緣於麵對的形勢不一樣,紅黨這些年一直處在弱勢地位,一直被國民黨打壓。而紅黨的願景,最是吸引有誌的知識分子,他們脫離了低級趣味,為理想奮鬥。而敵後潛伏,尤其是涉及到專業的事,沒文化幹不了,隻能充當行動人員,大多數的時候處於靜默狀態。


    敵特不一樣,他們的構成很複雜,有兩黨的精銳,更多的是沒能耐見風使舵的小人,他們是為自己,為活的更好。所以素質高的,忙著爭權奪利,忙著立功出頭,素質低的,就是跟著領導幹活。


    讓素質高的潛伏到王言手下,他們能幹麽?媽的,頂著漢奸的罵名,投靠了日本人,為的是跑去王言手下打白工?還脫離了權力中樞,沒功勞是根本回不去,有功勞,王言死也得弄死他們。更何況王言本身就是流氓頭子,要是被發現了,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到黃浦江裏喂魚。


    而那些素質低的,在王言手下根本就出不了頭,沒文化,沒有專業技能到什麽時候都不行。能打?王言靠什麽起家的?手下全是能打、不要命的狠人,王言養著這些人全家,就那混日子,跟勞苦大眾耍威風的算老幾……


    不過現在紅黨的組織架構有個問題,顧永誠都成了永華實業的總經理了,根本就不該冒風險去搞情報。但現在情況是,黎兆年參與了情報,這是不該發生的。


    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是兩個係統的,職責不同,但互相知道身份,借著永華實業的身份掩護。現在出了問題,這才產生了交叉。


    不管怎麽說,現在的問題算是解決了,跟他沒什麽關係了。但是他該表態,還是要表態。因為不管過程如何,作為‘紅黨的合作夥伴’,他知道的結果是,黎兆年非常不理智的自爆要挾,拉永華實業下水,破壞他與紅黨的友誼,這個狀,說什麽都是要告的。


    所以當晚,許久沒有電波的王公館,又一次的有電波跨越千裏,通往了重慶。


    王言盡量精簡的說了事情經過,著重描述了黎兆年的行為,有多麽壞的影響,對他是多大的危險。


    不久,電波回傳,隱秘的滴滴滴滴聲音中,綜合王言腦海中的密碼本,電文翻譯出來。


    “業已知悉,待查明實情,會做處理。今上海形勢嚴峻,注意安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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