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嘉納蒙路三號,這是一幢石庫門房子,帶天井的兩層三廂,是餘其揚一派的一個秘密地址。餘其揚對手下人說:“你們辛苦了,這次我們消息很靈,一開頭就打掉了對方的計劃。除了原住在這裏的人,其餘各自回家去休息,明天犒賞你們。我會開車送荔荔小姐回去,今天不會再有事。”


    他帶著常荔荔走進一樓廳裏,伸手按亮燈。窗前有一大一小的兩株滴水觀音,長得蔥綠透亮。常荔荔還是緊抱雙臂顫抖不已。餘其揚讓她坐下,去給她倒來一杯茶,笑著說:“女俠敢在半空中打鬥,就是見不得血。你媽當年在槍林彈雨中站出來保護你爸,自己中了槍,滿身是血,也紋絲不動!”


    常荔荔根本沒有聽得進去,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還卡在震驚之中。餘其揚把茶杯送到她的嘴邊。


    常荔荔接過茶杯,放到茶幾上,順手一把緊緊抱住餘其揚,“我怕,怕極了。”


    “怕什麽呢?有我保護你。”


    “sure.sure.”常荔荔越抱越緊,“我就是要你這樣的男子漢保護著我,我才不怕。”


    餘其揚摸著她的頭,“放心,餘叔永遠是你的叔。”


    “我要你永遠在我的身邊。”常荔荔抬起頭看著他說。


    “當然當然,永遠。”餘其揚笑著說,“還能不永遠保護你?”


    “不是這意思,”常荔荔把他抱得越發緊了,嘴唇貼了上去,“我要你天天睡在我的身邊。”


    餘其揚趕緊把她推開,“荔荔,別亂來,我是你叔叔,看著你長大的。”


    但是常荔荔緊抓住餘其揚不放,被他推開了又抱上去,一邊急急忙忙地說:“我心目中隻有你一人,我就是要愛你,我瞧不上所有別的男人!”


    餘其揚好不容易掙脫出來,把常荔荔兩臂按在沙發上。他掏出一支煙來,“荔荔,你今夜太激動,開車引他們時心情太緊張,後來又沒有防著有打鬥,沒見過這陣勢。靜一靜就好了。”


    常荔荔明白過來,她喝了點茶,靜了一會兒,抱歉地笑笑,看見餘其揚臉色溫柔地看著她,這才移近沙發扶手,對他說:“餘叔,我已經平靜了,我現在是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你別以為我在犯歇斯底裏的女人毛病,我才不會呢!我從小就隻愛你一個叔叔,我現在也隻愛你一個男人,這是我心裏最明白不過的事。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好多年裏再三仔細想過的。我已經滿十八歲了,不,今年十九,成人了,再也不是小孩子脾氣!”


    “荔荔,這不好,我們年齡——”


    “年齡相差比我們大的,有的是!”她又站起,對著餘其揚一字字確定無疑地說,“我想愛一個男人,我就是要愛!誰也阻攔不了我!”


    餘其揚避開她火辣辣的眼光,窘迫地笑笑。


    “你笑什麽?”常荔荔離他隻一步,停住了。她的臉因紅暈而變得異常美豔,房內的燈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說得激動起來,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走。餘其揚正在想用什麽話去堵她的口,突然說:“另一個女人也說過這個話。”


    “哪個女人?”


    “你母親!”餘其揚說。


    “我媽媽!”常荔荔斜著眼看他,“你以為我是小傻瓜,看不出你和我媽之間關係不尋常?但是你們一直不結婚,就證明我媽媽沒有真正贏得你的心。她逼我快點到歐洲去讀書,簡直是要趕我走。為什麽?就是不讓我和你在一起!她想切斷我們的感情!”


    餘其揚想抽一支煙,發現自己未帶,他轉過身,天井不大,月光爽快地鋪了一地。他知道,荔荔還沒有回上海時,筱月桂就說要把女兒送到歐洲去,這個誤會是他弄出來的,是他讓荔荔在上海做電影明星,他覺得對不住筱月桂。他想說清楚,卻覺得這整個事情太愚蠢,一時不知如何解釋才好。他想說筱月桂才是真正贏得了他的心的人,隻有筱月桂才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就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指責荔荔年幼無知,不懂母親望女成鳳的一片心。但他還沒能想好詞,就被荔荔的雙臂圍住了脖子。


    “我媽媽是女人,我就不是女人?我不比她漂亮?我從小就被你抱,你現在為什麽不抱我?”


    “別胡鬧了!”餘其揚有點惱怒了,他幹脆說了出來,“你母親要我跟她結婚!”


    常荔荔臉刷地一下發白,她鬆開雙手,一跺腳,“你同意了?”她哭了起來,“你在騙我,對不對?”


    餘其揚嚴肅地說:“我在考慮。荔荔,別再胡鬧,我現在就送你回去。”他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我現在的確在鄭重考慮與你母親的婚事,你不要再胡鬧了!”


    已經後半夜了,極司非爾路筱月桂的寓所依然亮著燈。


    常荔荔蹬蹬蹬地跑上樓。筱月桂從臥室裏走了出來,穿著睡衣,但明顯一直沒有睡。她問:“怎麽一回事?”


    常荔荔一聲不吭地衝進走廊另一側自己的房間裏,門哐當一聲關上。


    寬敞的樓梯下站著餘其揚,陰沉著臉。


    筱月桂走下樓梯,問他:“其揚,出什麽事了?”


    “他們今天晚上真的動手了,要綁架荔荔。但是五號先送了信來,結果這些人中了我們的埋伏,我們抓了一個小幫凶,是那個男演員,他說師爺和老三定下的計,想抓荔荔,然後把你引出來算賬。”


    筱月桂點點頭,“看來一切正如我們料想的那樣。謝謝你保護了荔荔。”她下樓梯,“老三傷了?”


    “沒有開槍,他的汽車撞壞了,可能有點碎玻璃小傷。我們隻是教訓了一頓那個張慧,料他不敢報警。”


    筱月桂說:“那就好,沒有結下梁子。”她走到餘其揚身邊,拉住他的手,“其揚,師爺和老三,輩分都比你高,你得大度示恩,讓洪門兄弟們服氣。有利可以讓一些給他們。既然當老大,總得吃一點虧,哪怕是邀買人心。綁架這件事確實太陰險,但能過去,最好也讓它過去。”


    餘其揚沒有吱聲,筱月桂明顯是在教訓他了。他不服氣地說:“他們恨的是你,這次明顯是衝著你來的。”


    “那就好。”筱月桂說,“看來他們不是糊塗人。”


    餘其揚一甩手,氣得往樓梯下走。走了幾步,再想想,覺得不便發作。筱月桂一向與他這樣說話,口不擇言已經十多年了,隻有到最近半年他才覺得這個女人太厲害,有點受不了。但是他一向有這個雅量,不與她爭論,現在也不如順水推舟。


    他說:“那麽解鈴還須係鈴人。”


    筱月桂也走下去幾步,她站在他的對麵,看到他的表情,溫柔地說:“洪門老兄弟之間的事,我去談可能還好一些。你親自出麵,可能會一來一去說得大家惱火,談不好,崩了,就沒有餘地了。”


    第二天傍晚,霞光照著上次張慧來的那條弄堂。汽車停下,筱月桂一個人下來,順著弄堂找到了那個石庫門房子。她知道敲門的暗號,3-1-2,三遍,然後就靜靜等著。


    有人在門洞口察看,看到筱月桂是一個人,沒有其他保鏢或隨從跟著。腳步聲急促離去,像是去報告,不一會兒腳步聲響起,門開了。筱月桂進去,看到庭院裏,一直到門廳裏有不少人,都提刀握槍在手,劍拔弩張,滿臉鐵青。


    筱月桂走到廳堂門前,向大家打揖,不恭不卑地朗聲說:“我一個女流之輩,本上不得廳堂,現在就在這裏給各位大爺問好了。都是老相識嘛,當年一個鍋裏吃飯的。不過最近幾年向各位大爺請教的機會少了些,這是我筱月桂的不是,現在給各位大爺行禮,還望各位多包涵。”


    師爺和三爺坐在廳堂裏麵,三爺額頭貼著紗布。筱月桂說:“誤傷了兄弟們,我筱月桂在這裏道歉。”


    三爺說:“阿其安排埋伏,指揮打人,還動了刀子,竟敢朝我動手。洪門兄弟之情何在?”


    筱月桂說:“昨夜的事情我知道,真傷了一個人,不是洪門之人,是挑唆兄弟相爭的小人。其餘均是誤會,我筱月桂再次認罪。不幹阿其的事,是我安排人給女兒做保鏢,他們做出來的事。我負全部責任。”


    師爺咳嗽一聲,清清喉嚨,才說:“諒阿其也不敢!”


    筱月桂說:“當然,阿其對各位長輩師兄非常敬重,他讓我來代說一句,願意讓出複興島魚市請老三出麵主持,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略表兄弟之情而已。”


    三爺瞪起眼珠,“什麽?讓我賣魚?”


    師爺趕快阻止他,“好說,好說。”


    “整個東海漁業,全上海三百多萬人吃魚,”筱月桂說,“複興島魚市每天進賬……”


    師爺推了三爺一把,接口說:“不談錢,弟兄之間談什麽錢。還是筱小姐仗義,顧全洪門大局。今後洪門弟兄還是應當多多互相提攜。”他一擺手,有人給筱月桂端上一把椅子。


    “我們還是不要壞了洪門的規矩,男坐女站。”筱月桂說,“我隻是請兄長們原諒小女,今後保證她的安全。”


    “嗨——”三爺叫起來了,“這個騷妖精整日招搖過市,她的安全,誰也無法保證。”


    其他大小頭目也附和道:“這可不敢保證。”


    筱月桂笑笑說:“其實,洪門想保證某個人在上海的安全,還是能做到的,這點你我大家都知道。我女兒在國內時間不會太長,她要出國留學,要出嫁,說是保證安全,不過是幾個月至多半年內的事。”


    三爺就是不服,“莫說幾個月,就是幾天也無法保證。我們不會動她一根毫毛,別的人要打她的主意,怎麽辦?”他話中帶話地說,“天知道,這個上海灘,想打她主意的人,恐怕還真不少!”


    筱月桂好像早就準備著聽到這樣不好對付的話。她頭一低,從拎包裏拿出一件東西,走近師爺和三爺的桌子,“有件東西請二位過目:這是荔荔去年生日,十八歲成年禮時拍的照片。”


    師爺接了過來:好像在一個教堂裏,那是一位儀態萬方的女子與常荔荔的合影,常荔荔打扮成童話裏的公主那樣。這女子手贈她一件禮物,背後站著的是身著西式衣裙的筱月桂。還有一個牧師手執《聖經》。


    師爺和老三看著照片發愣,抬起頭看筱月桂,她說:“這位貴人是宋美齡小姐。”


    “這跟常荔荔有什麽關係?”三爺不解地說。


    師爺身子往後仰,想起來,“宋家老父宋耀如,早年是洪門中人,與常爺稱兄道弟。”


    筱月桂說:“師爺對洪門的事本本賬一清二楚!”


    師爺不笨,他知道北伐總司令蔣中正,正要娶這位宋家三小姐,訂婚消息剛透露出來。他忽地站起來,向筱月桂作揖,說:“原來宋家都念常爺骨肉之舊。這是洪門之福啊!今後我們全體兄弟當聽候筱月桂老板差遣。”他招呼全體打手,“兄弟們,全部過來,給筱老板道歉行大禮!”


    嘩地一下,滿院子裏的人齊整整全部朝筱月桂一起欠身作揖。三爺對筱月桂舉手抱拳說:“我是粗人,說話無禮,筱老板高抬貴手!”


    筱月桂雙手攤開,“各位兄長,免禮,免禮!我們大家都是常爺門下出來的人,說實話,天知道,宋家將來又如何,有一句話倒是可以說準:如果洪門自己不能有福同享,有難共當,弄出內訌讓人恥笑,上海灘洪門就自家敗了。不要忘了,上海青幫與我們有世仇,現在他們在法租界,勢力就比我們大得多!我一個女流講不出道理,兄長們看得肯定比我清楚,對嗎?”


    眾人點頭稱是,個個上來對筱月桂說好話,本來是一場鴻門宴,就此煙消雲散,一派詳和。筱月桂忽然覺得有一種失落:這些洪門“白相人”,現在未免太容易治服。洪門已少英雄之氣,甚至少惡棍之性。而餘其揚這個新山主,在黑道世界中,性情也實在太溫和了一些。假定時代真是需要餘其揚這樣的生意人做江湖領袖,那麽世道必須太平。萬一時勢就是要心狠手辣的惡棍,上海洪門恐怕就要淡出江湖。


    她的感覺是對的。一兩個月之後,上海青幫在四一二清黨中大顯身手。


    筱月桂看到我扛到她麵前的上百本黃金榮、杜月笙甚至張嘯林的各式傳記,舌頭在嘴裏打結:“這幾個青幫小癟三!隻不過做壞事膽子大而已,我一直都瞧不上眼,曆史何必給那麽多麵子?”


    她剛要發問,自己好笑起來:“我是戲子,我怎麽忘了——上台的,不是大忠大義,就是大奸大惡。”


    她敏悟尖利,思路很快,省了我許多解釋。“那種是供小市民酒後閑談的書。”我說,“我想寫的,才是真正的上海會門。”


    “你不用安慰我。”筱月桂朗聲一笑,“我沒有下賤到那種地步,算是僥幸,被曆史饒過。不過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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