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被弄到地方軍隊司令部。旅長正在為什麽事發脾氣,軍帽未戴,上裝未穿,襯衣在軍褲裏。看見門口英國來的記者和他的翻譯,就改成一副笑臉,站起來歡迎,讓他們進屋坐,兩匹馬被人牽去喂飼料。屋子一看就是個財主的家,客廳陳設講究,連桌椅都油光水亮,和鎮上其他破敗不堪的房子一比,就太堂皇了。


    “你的報道想必會公正,說明我軍靖難平亂的成就。”旅長抽著煙,盡可能說出最文縐縐的語言。


    朱利安對這個家夥說,他作為記者的最高職責就是公正客觀地報道,希望長官提供條件,讓他上前線去,實地勘查。


    旅長坐下,搖搖頭,吐出一口煙。然後說,早就沒有戰事,紅軍已經全部殲滅,剿匪已經勝利。隻是此處乃共匪舊日所占,地方上倒是很不安寧,小股散匪還在偷襲殺人,所以既不能讓朱利安他們住下,也不能讓他們繼續前進:無法保證他們的安全。


    他們來回磨了很長時間,最後旅長同意,弄幾個戰俘給他們采訪,以提供材料,報道國軍的勝利。


    旅長想想,叫身邊一個副官,陪他們去監獄。他把副官拉到一邊,吩咐了幾句。


    好一點的平房裏都住滿軍人。地裏高粱玉米稀稀拉拉,野草冒得高高的,荒荒的。下午兩三點,太陽熱旺旺的,空氣中有股濃烈的屍臭。遠處冒著炊煙的地方,不知什麽人在田裏做飯。


    跨過山澗上的木板索橋後,進入一個加固的大型碉堡。他們轉進一個院子,走到一個陰暗的地下室,裏麵隻有幾張凳子和一張桌子。石牆上有許多汙跡,有火烤的煙跡。一股黴味夾著說不出的腥臭。副官請他們坐下,點上一盞煤油燈,使裏麵亮多了。


    一看就明白,這兒是監牢,這兒就是審訊室。囚犯被一個個帶進來,都非常年輕,衣衫破爛,有的還帶著傷,卻都套著沉重的木枷。一個士兵端著槍站在門口石梯上。這些人全是穿著農民服裝,大部分人光著腳,從外表難以分辨是紅軍還是村民。


    副官說,都是在近日被抓捕來的紅軍散落士兵,應當說是戰俘。


    中國內戰,戰俘一向被用來補充部隊,聽了幾個人的口述,就明白這些人卷入了地方的政治,有了命案。易說很難聽清楚這些人的當地土腔,他們說得太快又太緊張。他聽幾句,叫對方停下,然後給朱利安翻譯,也等於解釋。


    故事都差不多,都是地方上的農家子,被共產黨動員起來舉行土地暴動,殺了本地地主全家男丁,分田地分牲畜分房子,還分妻妾。這樣,沒多久每個村子就分裂成不共戴天的兩大階級陣營,紅軍派與白軍派。家裏一人參加殺土豪分田地的,全家包括近親都沒有別的選擇,隻有屬於紅軍派,反之亦然。


    “你殺人了嗎?”


    他們都堅決地搖頭,而且連哭帶說,一大串冤枉故事,被認錯人,抓錯人。他們明顯把采訪當做審訊。


    朱利安有點失望了,覺得問不出什麽內容,無法了解情況。他剛想停止,解進來的這個犯人,年齡更小,根本是個少年,十四五歲左右,隻穿了髒爛的褲衩,營養不良,條條肋骨畢現,精瘦。他一進來就昂頭挺胸,一被問,就發表宣告似的說他砍了地主少爺的頭。村黨代表鼓勵他們造反,問他敢不敢領頭?他當然敢做,打土豪,由他砍跟他年齡一樣大的地主少爺,第一刀沒把頭砍下來,少爺殺豬般叫。一旁的政治委員鼓勵他再砍一刀。


    “為什麽要砍死他們?”


    “鬧紅就是砍腦殼嘛,這還用問。”少年說,“砍了幾刀,少爺的頭還是粘在頸子上,隻是叫不出來了,吊在胸口,沒滾下地。”少年臉上有些遺憾地說,他看看自己被枷住的瘦弱的雙臂。


    聽到這裏,朱利安突然控製不住,想嘔吐,他跌跌撞撞衝出審問室,推開警衛,跑上一坡石梯。院子裏光線太強烈,他眼花了,蹲在地上,幹嘔著,喘著氣。


    易走到他身後,問:“怎麽啦?”


    他不能表現比易還脆弱,就迅速站起來,走回去,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竟走錯門,走進一間空屋,裏麵堆滿了刑具,鐵鉗,鐐銬,大鐵剪子,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家什,上麵沾了猩紅的東西。一定是臨時從審訊室裏搬出來堆在這兒,以便把那一間弄得幹淨點,讓他們做采訪。蒼蠅圍著那些刑具嗡嗡叫飛旋。朱利安翻胃更厲害,趕緊出來,回到一片陽光的院子中間。哪間房他都不去,不想看到更殘忍的東西。


    易對跟上來的副官說:“太熱,天氣太熱。”


    他們在士兵的護送下,原路回到地方軍隊司令部。旅長已經不在,但吩咐了副官給他們準備晚餐,找了個客棧住下。


    傍晚吃了頓不錯的飯,有肉,但兩人都吃不下,吃完飯去客棧。說是客棧,隻有他們兩個旅客。兩層樓的木板房,進去黑暗暗的。主人是個老太婆,見朱利安樣子,嚇了一大跳,眼睛隻盯著這洋鬼子,也不提收錢的事。


    房間裏有兩張床,沒有被子枕頭。副官叫士兵扛來新的軍用寢具。天氣很熱,隻蓋被單遮蚊蟲就可。“很運氣了,”易咕噥了一聲,安慰朱利安,“一路上就衝著你這張洋臉,土匪和軍隊都沒敢找事。”


    這個客棧麵臨大街,鎮上惟一的一條像街的街。木窗敞開,除了巡夜的士兵腳步,躲在暗處的蛐蛐兒。老太婆的黑影子移進屋來,伸手把油燈小小的燈芯擰滅。


    屋裏漆黑一片,過了好幾秒,微見天光。


    易在那張床上翻身。朱利安還是不想說話,為今天失態,一直到這刻心裏也不好受。戰爭就是戰爭,革命就是革命,殺人哪有什麽好殺法的?從一離開武漢,他一直在祈禱上帝,讓他順利找到長征的紅軍,加入革命。可隻看到一點點革命的痕跡,他身體本能地抗拒,丟臉透了。


    房間空氣暢通,天也涼了些。他胸口堵得慌,不知下一步怎麽辦?


    第二天大清早,客棧窗外突然傳來鑼鼓聲,把朱利安和易敲醒了。街上已是喧囂一片。荷槍實彈的軍人,在街上兩旁排成隊列,上了刺刀。把熙熙攘攘的人群攔在街邊。這個地方幾乎被戰爭打爛,竟還有那麽多人,太不可思議,可能附近幾個鎮子的人都來了,大概是個集市日子。


    他們趕快從窗口探頭。這房間正好在二層樓上,可以清楚看到,三輛牛車載了二十多人,都套著重枷。有幾個就是昨天見過的。牛車拉得很慢,在街上示眾,每輛車兩旁都走著沒什麽表情的劊子手,扛著白閃亮的大刀。人群裏有人哭泣,有叫罵的,大部分隻是默默地旁觀。


    街本來不長,走到頭又往回走,刑場在街中央,差不多就在客棧正對麵。軍人用刺刀分批把犯人逼下牛車,一個軍官用拖長的四川話,宣布赤匪殺人犯驗明正身,就地處決,以儆效尤。


    跪著的犯人,早嚇得渾身哆嗦,臉色慘白。軍人先開鎖脫枷,助手拉住頭,露出頸子。然後劊子手,舉起大刀,圍觀的人轟然喊叫,聽不出是嚇得慘叫或是看戲般喊好。易坐回他自己的床,簌簌發抖。“關窗,”易大聲說:“求你關上窗!”


    朱利安早就離開窗前,未料到,易反應比他還糟,他隻得去關窗。但窗太舊,關不嚴,他用力,又怕將窗扳斷。這時,他聽見一個細弱的聲音在喊:“革命萬歲!紅軍萬歲!”是昨天那個供認殺人的少年。就他一個英雄,不過也許就他一個是真正殺了人的。朱利安不由得朝下一看,滿地是血,人頭和斷屍。他閉上眼,那少年剛發出“革命——”就被一種刀切的鈍聲打斷。朱利安從窗口倒退三步,仿佛是躲避那飛濺的鮮血,他落在了地板上。


    “哦,”他惡心得有火在噴燃,呼吸困難。“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如此不必要地殘酷!不管革命或反革命。為什麽都一樣殘酷?”


    他們倆無言地在房間裏坐著。客棧主人,那個老太婆呆癡癡地經過他們房間,不認識他們似的,也不覺得房間裏有人。


    不行,朱利安想,這不是我的革命。我不會讚同這種靠煽動階級仇恨,互相屠殺來進行的革命。中國農民很窮,工人也很窮,但還沒有到想革命的程度。即使真的要革命,又有什麽必要這麽血腥?有什麽必要靠加深仇恨推進革命?


    他想起自己帶著氰化鉀。對中國革命的估計,他的確想得太簡單了,他自己可以一了百了,他怎麽做得了那種鼓勵少年殺人的政治委員?


    那麽,他在中國革命中,還有什麽角色可演?窗外的喧嘩尚未徹底結束,朱利安已經明白,他的中國革命之夢會在這個山鎮結束,在一個夏天的清晨,一個莫名其妙的客棧。


    當他們騎著馬離開鎮子時,老城門口已經掛上二十多顆新的人頭,朱利安不想回頭去看一眼。他們一口氣來到河灘,渡過河,穿過那一片綠綠的樹林,朱利安隻想離那地方越遠越好。


    他們到達一個不小的縣城是中午時分,到處都生長著夾竹桃樹,花開得蔫蔫的。當地人頭裹著布,背著長竹簍。但朝東走的近路懸崖棧道剛出事,早上突然坍塌,掉下去幾個人和馬。他們隻得改路線。他安慰自己,他並不是個逃兵,這不是英國式的自由主義社會主義,東方國家的革命或許就是這樣,他不是東方人,不值得讓自己的雙手浸泡在血裏,哪怕事業正義,但還是有東西方文化之分。他不可能跨過這個鴻溝。


    他們越是往南走,林的聲音和形象越是反複在他腦子裏出現,漸漸清晰起來。他又開始想念她,尤其夜裏,夜裏她的聲音笑貌很明確。


    他們找到一個清靜的小餐館。等著飯菜到時,朱利安從背包裏找到林的手帕,黃絲緞暗紋的竹葉,這柔軟的質感,和他的手貼在一起,就像林的皮膚和他貼在一起。手帕邊角的k,他看著,心一驚,記得好像是六世紀,在敘利亞或者巴勒斯坦的一本猶大經書裏說,k是那個能左右生命的字母。


    是的,她就是能主宰他生命的人,隻要和她能永久地生活在一起,不管在哪裏,北京,香港,英國,美國都行,像她說的一樣,她本來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要向她證明,他不是她想象的那麽自私無情,他從未改變過愛她,他愛她,以他的方式,但是,也可以做到以她想要的方式來愛她。


    這想法一旦形成,他相信他一直就是這麽想的,就是這樣的。他否認不了這個事實:林的確了不起,她把他喜歡的一個世界——戰場還給了他,她也能夠把他從那個戰場重新將他帶走。


    他想起來,林在這個文化中,也是例外的人物。若按白虎星克夫的說法,那麽,程還是一個能排除俗見的知識分子,這點不錯;但反過來,程因為是知識分子,也就不信林的“入相女子”一說,甚至對整個房中術很反感。林在床上是如此神采飛揚,花樣無窮,在程麵前,肯定一招也不敢拿出來:這樣的夫妻,還有什麽意思呢?


    實際上,林在這個文化中,上下為難,陷入無人理解的困境。他這才弄清,林為什麽對他那麽依戀。他作為外國人,反而超脫了:既可以不信中國民間的歧視,又可以不在乎中國現代“進步觀念”。對房中術,他能享受的,就信,不然,就當好玩事聽著。


    而且,母親對“不正規”的性,還特別偏愛,她找了一個雙性戀者做終身伴侶,幾乎無人能理解。或許,林就是為他而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在四川農村,一九三六年夏末,朱利安感到他像一個夢遊人突然醒來,發現在中國,惟有林的愛情才是珍貴的。當初她邀請他到北京,實際上是邀請他暢遊她的內心世界,她長期被抑止的渴望,和一直埋在心底的愛情,當她把她的肉體展現給他看,她同時也將她的世界——那個文化最深刻的底蘊,沒有保留地揭示給他看。


    而他渡過痛苦寬闊的河岸,才看清楚隻有她站在岸邊,一直在等著他。


    再過兩年,他就三十,邁入中年,他們這個家族的男人有些是大器晚成。他會有一個不錯的前景的,他們會有孩子。隻要能和她在一起,在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度過他們的詩人生涯,忘卻所有的喧嘩和仇恨,這將是他理想的生活。


    早一分鍾見到她比什麽都重要,現在幾乎是心急火燎。易去解手過了一段時間才回來。桌上的綠豆稀飯,鍋貼餃子,生椒炒豆皮絲,通通掃蕩光。一吃完飯,他對易說想盡快回武漢。


    他們騎上馬,背對著小餐館,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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