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法西斯攻擊北京全麵侵華。幾乎同一天,西班牙內戰決定性的布魯奈特戰役開始。


    一個月前,林從係裏那個英國女人那兒聽到消息,朱利安加入國際縱隊到西班牙參戰去了,已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拿出所有的信,全是朱利安離開武漢後她寫給他的,原是準備寄到英國,隻是猶疑未寄出。現在不用寄了。她按寫信的時間順序,一個月紮一束,放好。


    西班牙的陽光非常強烈,這兒的陽光也異常強烈,氣溫逐日上升。她經常一個人走到朱利安住過的房子前,手裏握著他的房門鑰匙,仿佛他還住在這兒,裏麵的主人不是別人。


    她早已停止了寫作,除了寫信,注定會紮成一束束的信。她幾乎不再說話,不隻是和程,也不想與任何人交往。尤其是下雨天,她幹脆盤膝靜坐在窗前,一個上午一個下午就這樣從她的眼前過去。花園裏的樹葉密密地遮擋她的視野,這時,她的心既不孤獨,也感覺不到絕望。她隻穿白色和黑色,那些鮮豔的衣服,再也未穿一次,全堆在一個櫃子裏,不再放樟腦.讓蟲和時間銷蝕它們。


    戰爭的火焰從北向南延續,武漢成為戰時動員的基地。兩江三鎮全是轟轟烈烈的抗日浪潮,武大校園裏更是鬧得天翻地覆。但她覺得戰爭跟她沒有什麽關係。


    當這天她一步一步在房間裏走動時,她的目光發亮,腳步有力,從鏡子裏,她看見自己比以前更美。她知道,她當然知道朱利安此去西班牙一定會死,因為他希望被殺死,正如她也一樣,她太了解他了。所不同的是,他隻是想被人殺死,而她有勇氣自己殺死自己。


    此時正是舊曆七月半,鬼節時期,地府門洞開,歡迎每一個前去的人。


    她一身白衣袍,坐在書房地板中央,四周點了一圈蠟燭。她閉上眼睛,許多人在燒紙錢,好多漂亮的剪紙在飛揚。一串串影子手舉紙房紙衣,坐著紙馬車、牛車,還有蓮花燈盞,紙轎子,從長江上直接往珞珈山上來。


    她麵前有一個方鼎的銅器,那一束束信全化成灰燼,冒著嫋嫋青煙。很好。這樣,他都會收到的。


    太陽下山之後,像有重物墜地的聲響。接著是人在樓梯上上下下奔跑,開燈,開門,忙亂一片,腳步聲急促。又一次自殺。已經幾次了,程教授和仆人們處理此事已有經驗。


    她被送進醫院。但這次醫院卻已住滿了受傷的士兵和軍官,發牢騷的醫生把她留在走廊裏一個有輪的擔架上,等著處理。走廊暗淡的燈光下,程守在一旁,臉上沒有表情。


    她已說不出話來,在半昏迷半清醒之中。她又一次做這件事,因為她知道,這是惟一的辦法,強迫朱利安回到中國,回到她的身邊來看她。這方法很靈驗,每次他都來的。就像一年前,他失蹤一個多月,她一用這方法,他就突然回來了。從來這個方法都沒有失效過。


    果然,她看見朱利安,帶著他常有的諷刺性的微笑,隻是這次他從醫院的太平間那頭走過來的,他穿著軍裝,腳上是靴子,戴著鋼盔。


    她幸福地閉上眼睛,她感到他已經走近了。她的衣服在被剝開,她的乳頭一下硬了,他冰涼的手指一觸,就痛。她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張開顫抖的嘴唇,去迎接他的嘴唇。她的雙腿自然地曲起,那美妙的地方,一點也不害羞地湧出汁液,那麽甜蜜,朱利安進入她的身體,他緊緊貼著她的皮膚全是汗,他愛她,就像她愛他一樣,他和她動作從未如此熱情而狂野。他們一直在高xdx潮裏,四周是不斷輪回的天地,是斑斕閃爍的河流,廣闊和悠長。


    “太奇怪了,”護士的聲音,“怎麽這塊剛掛上去的白布門簾有了血跡?”


    林沒聽見護士的話,但她知道鬼節還沒有結束。


    1998年12月完稿


    2001年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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