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之旅,沒有走什麽路,於堇卻覺得兩腿肌肉繃緊。她取下腕上的手表,脫掉衣服,沒有穿拖鞋,光腳走過去推開浴室門。浴室右邊的白浴缸很大,她鑽進熱水足足泡了一刻鍾,全身才鬆弛下來。記得白克路上有家俄國人開的美容沙龍,若去那兒按摩就好了,可是今晚不能。今晚她隻等一件事來臨。


    水聲嘩嘩地響。有個預感,這次恐怕得在現實裏跳狐步舞了。羽毛步轉換旋轉步很自由,小跑步和波浪步,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平滑步很真實,這麽多讓人眼花繚亂的高難舞步,他們還能要我幹什麽呢?於堇想。為準備這演出,她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上把一個個舞伴都淘汰掉了――那些男人都覺得這個女人跳瘋了。水溫不夠熱了,她擰著水龍頭,熱水再開大一些。她解開發扣,甩了一下脖子,一頭微微燙卷的長發披落下來。


    她已給譚呐打了電話,可惜他不在辦公室。等一會兒再給他一個電話,讓他放下心來,現在她得先消除疲勞,前麵還有更多勞苦。


    洗完澡,於堇用毛巾擦幹身體,踩在擱在屋子中間的地毯上,鑲木地板亮晃晃,三個月打一次蠟,保養得很好。從花紋看起來,地毯像是中東波斯一帶的,質地很好,手工織細絲,圖案是花鳥,還有一個變形的月季。她靠著枕頭,看著地毯,那些色彩跳躍迷惑、新鮮起來,翅膀抖動,好像在飛舞。


    她披著浴袍,往床上一躺,眼睛立即合上了。


    無法不睡,卻又無法睡沉穩。她覺得房間裏進來兩個打扮得妖裏妖氣的女人,她們湊近床邊,然後去看衣櫥,又查看她的行李,把衣服拿出來,對著鏡子試穿。


    十九層還有一個套房,隻留給特殊的客人住,經理說過此時空著。這兩個女人能從什麽地方冒出來?


    於堇想坐起來,卻害怕被她們發現她是醒的,仍是照樣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她們穿上她的衣裳,還嘻鬧著開玩笑。玩笑很滑稽,很下流,關於男人那話兒與神之間的相似,說神是信則靈,隻對虔誠信者顯身。男人這東西也是,你不信它,它就是不出來。


    她們笑得開心,於堇卻是笑不出來,太荒唐,竟然在她的房間裏談男人經。明明瞧見她在睡覺,擾人睡眠已大不應該,大聲喧嘩,說這種玩笑就更不應該。


    “別笑!”有一女子手放在嘴唇邊噓聲,告訴另一個女子,不要吵醒床上的人。大笑著的女子捧腹想止住笑,卻是未能辦到。隻是聲音小多了。


    “別笑,有什麽好笑的!”於堇眯起眼睛看,說話的女子臉上像披了層紗看不清楚。她突然湊近於堇看了一看,樣子很生氣,好像發現她是假裝睡著,於是伸手把寫字台上的黑貝雷帽,扔出窗外。


    於堇再也顧不上裝睡,趕快爬起來,飛奔到窗前,看見那頂帽子在毛毛雨之中,隨風緩慢地在空中飄著。


    她往下看,嚇了一跳,南京路像懸崖深穀底,車和行人如昆蟲螞蟻在穀底行走。汽車的喇叭像遠遠傳來的哭聲。早就聽人說過,這地方是上海破產富人自殺的第一選擇,從上海最高樓跳下,能保證立即死亡,死在最繁華的南京路中間,不管怎麽說,生命最後一刻都算轟轟烈烈。


    兩個女子一人拉住於堇的一隻手,各站在窗口一邊,她們齊聲說:“就這樣。”於堇拚命掙紮開了,搖著頭喊:“不。”她醒過來,滿身是汗。在幽暗中費勁地半撐起身體一看,黑乎乎的房間裏什麽人也沒有。


    她坐了起來,深深地吸一口氣,胸口好受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


    看看牆上的掛鍾,隻是打了一刻鍾的盹,卻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像被人施了魔咒一樣,掙紮無力,呼救無聲。她揉揉眼睛,擰亮台燈,燈光紮眼。那夢寐留下的恐懼,立即從頭腦中消失了。


    拿起電話,於堇對電話那端說她需要一個無線電。忽然發現寫字桌上沒有貝雷帽。明明放在桌上了,那麽剛才那個夢不是夢?她心一驚,放下電話,再看她的行李還是原樣,衣物絲毫不亂,衣櫥也是空的。


    靜靜心,她仔細檢查臥室,窗子開著,窗簾全拉開,外麵刮著風。她伸出頭往下看,南京路真的深不見底,隻有汽車的燈光像野獸的眼睛一樣掃來掃去。


    少對自己胡扯,她自言自語。至多是一陣風卷走了帽子。


    她恢複了鎮定,起身倒了一杯水。在洗澡前,她檢查了一遍整個飯店的情況,一切如舊。凡事親臨其境,才會放心。


    於堇邊喝水邊看窗外,麵朝跑馬廳的這個方向,景致不錯,東邊外灘燈光密緊,光怪陸離。往西還將就,租界還是租界,俯瞰依然整齊。


    如果轉到飯店北邊露台上看,除了虹口北四川路一帶外,應該全是錯錯落落的貧民區,比起戰火剛滅不久時,那一片狼藉破敗,但願閘北有些許變化。夜裏燈光亮起來後,對比就更強烈:稠密亮麗的燈海,浩浩漫漫直到天邊,與那些黑壓壓的燈光慘黃之處有天壤之別,但也算同一個上海。


    在香港時,她經常買上海的雜誌,上麵不時有當紅作家莫之因的小說。喝下午茶時,她會讀上一兩篇。這個人最近好像成了上海風貌的最新代言者,他的女性人物,花一個禮拜上南京路三家大百貨公司精挑慢揀選絲綢料子,又花一個禮拜請裁縫師傅到家來,別出心裁地做出一件新款式的旗袍,穿出去,招遙過市,打幾圈麻將獲得太太同道的讚美,就脫下,添入衣櫃的寶藏,然後開始第二次選衣料。


    不過,她也明白,這可能就是上海派頭。上海人過日子仍是要講究的,哪怕在馬亂兵荒的年月,有錢人家請客時,還是能拐幾道彎買到澄陽湖的鮮螃蟹。避難在誰的屋簷下,是第二位的事。


    這個晚上,於堇去國際飯店十一層餐廳,就吃到了稀罕的糯米和金華火腿。從周遭氣氛,她覺得自己嗅到了莫之因小說裏那種頹廢味道。上海的自暴自棄和今朝有酒今朝醉都是實際的,比虛構還切切實實,伸手可摸到,遠處嫵媚的公園,冬日斑斑駁駁,像長了潮濕的黴菌。


    那個莫之因的小說裏有句話絕妙之極:上海是建築在地獄之上的天堂。這塊美麗的綢緞,從小生長的霓虹之都,現在更添了好些甜膩萎靡的末日氣息,坦露著無盡的欲望。


    突然她想起來,到現在還沒有和譚呐通上電話,報告她住在什麽地方,而且沒有給譚呐的助手留電話號碼,但願他不會等得太焦急。於堇走到電話機旁,譚呐的號碼她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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