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日本上海陸軍部,是一座巨大的鋼筋水泥建築,森然怪物似的城堡。裏麵附設特殊監獄,從旁邊的一個鋼卷門進出。下午三點,於堇剛跨下汽車,料不到記者們馬上圍了上來。天知道這些門檻精的家夥,是怎麽打聽到她要來探監的消息的。


    中午時下過一陣暴雨,天氣已經很冷,典型的上海陰雨之冬,雖然氣溫不是很低,十度上下。於堇趕快從皮包裏掏出墨鏡戴上,有記者扛著笨重的相機。她對付這些人有經驗,每次鎂光燈哢嚓一下之前,她的手已經擋住臉,她不想被人拍照,拿去做文章,誰知道拍出來的是不是報紙要的“寡婦相”。


    “請問於堇女士準備如何提出申訴?”“倪則仁究竟是否重慶方麵駐上海人員?”“你對稱你為‘現代孟薑女’如何看?”於堇毫不客氣地把這些人推開,她向來不會回答愚蠢的問題。很多事情,她一旦忍不住開口說一句,就沒法止住報紙添油加醋,到最後真真假假無法說清。上海報紙一向就是這樣不負責任搶新聞。


    “請問於堇小姐《狐步上海》何時正式開演?會不會誤期?”於堇聽到一個女記者的聲音,馬上停下腳步,抓住這個題目好好做文章:“下個禮拜天,在蘭心大戲院正式公演。”她語氣和藹地說。


    “你丈夫的事會不會……?”“我這個人藝術至上,對上海戲迷負責。下刀子雨,也不會誤期。”“這麽快!聽說你才到上海不久……”“這點你們放心,再難的戲,我從來沒有演砸過。譚呐導演早就把劇本寄給我,精彩得邪起了!”於堇說,“我剛才還在蘭心合排,已經天衣無縫。”“據說劇本是莫之因先生的大筆。”“莫先生是劇壇高手,此劇絕對采得上海神韻。”說到戲,於堇的話就是一串串的,惟恐沒有占滿記者的耳朵,搶掉他們原先準備好的話題。


    她一邊往裏走一邊說:“屆時,蘭心大戲院,各位請給麵子,我於堇敬請諸位記者光臨捧場。”在監牢的大鐵門口,她轉過身來問:“哪位記者先生小姐尚未得到首場雅座贈券,請給我名片,保證這兩天寄到。”幾個記者一聽這話,馬上遞上名片,她一一收好,然後才對門口的衛兵說她是應約到這裏來的。


    鋼卷門漸漸升起,衛兵揮揮槍,讓她進去。鋼門隆隆降下。隔開的院子裏,就隻有她一個人了。回頭看,裏麵也有扛著刺刀的日本兵守在緊閉的鋼門口,崗樓也是衛兵們嚴密地把守著。兩個監獄小頭目的人站在她身後。他們走過一段石砌的路,拐過一幢沒有任何門的建築。又走了一程路,就到了一個中間有鐵格柵的接待室。


    裏麵的人說了一句日文,好像是叫她坐下等。


    大約過了十來分鍾,穿著長條子獄服的倪則仁,從裏麵走了出來。於堇一怔。當昨天巡捕房通知她到這個地方來見倪則仁時,她就想象,倪則仁三年半的恣意享受變成一個什麽樣的胖子,就是從來沒想到倪則仁還真的穿著囚衣,而且還真的手上戴著銬,腿踝上套著鐐。她一直認為仗著有後台、做事無顧忌的倪則仁,坐牢也是軟禁而已,不會真吃苦。她真的完全沒想到他落到這副慘境,一個37歲的人,看上去像50歲,未老先衰。


    倪則仁頹然坐下,在格柵對麵。這次麵對麵看清楚了,於堇很吃驚,丈夫的樣子不是裝的,這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一直走著好運,哪怕他的投機生意再肮髒,都沒有被人抓住,沒有受過一次苦。現在手上、臉上、頸上,都有被拷打的傷痕,一向仔細梳理的頭發,上麵結了血痂。他的眼睛從來精神十足,怎麽熬夜也不累,現在黯然無神,目光呆滯,甚至連對麵坐著的是誰都不在意了。


    可能天氣太涼,坐到冷板凳上,使他打了幾個噴嚏,鼻涕都流了出來,他用袖子抹抹。


    可以看得出傷痕都是新的,似乎就在這兩天受的刑,但是絕對不像是假的。


    那麽,於堇想,就是在她到了之後,他才受了刑。


    於堇心裏馬上明白了,這不是戲,倪則仁也不是情願扮黃蓋,但這的確是苦肉計,做給她看的,目的是什麽呢?是要她付出他們想要的代價?


    她心裏突然一酸,雙手伸過格柵就抓住倪則仁的手。


    “是我,你的堇。”他蒼白的臉朝她這邊瞧,很漠然。


    “我從香港趕來。”於堇說:“你受刑了?”倪則仁抬起臉來,於堇朝他笑笑,她知道自己臉上有可愛的笑容。但是倪則仁完全沒有注意到,沒好氣地說:“不受刑,難道請我進來吃日本生魚片?”“不,不,”於堇一時語塞,“不是這個意思。”她預先準備好對付這場麵的話全部都用不上了。


    她到上海後了解到的情況,比以前她想的更為不堪:這個倪則仁為軍統作物資秘密轉運工作,件件揩油,哪怕為後方偷運出上海的醫藥器材之類,都雁過拔毛。軍統那麽多人,受不了上海繁華的誘惑,投向汪偽特務機構76號。這條走私線當然也不再是秘密。倪則仁卻能一直維持這條線路的控製,主要原因是76號也貪這筆財,暗修棧道,分利拆帳。一旦出現利益衝突,白雲裳一直是居中調停的主要角色,這個交易維持了好幾年,一直維持到上個月。


    孤島看來不可避免地在往下沉,76號認為這條走私線不再可用。76號這才不想再從這生意分一杯羹,要倪則仁作為軍統重要人物公開投敵,壯汪偽的聲勢。倪則仁卻怕軍統跟他新帳舊帳一起算,不敢做這事。本來,既然要“重用”他,決不會真的坐牢。這兩天情況發生了變化。看來是因為她,倪則仁才受了刑。


    這次重慶國民政府方麵急著找於堇,通過在香港的上海青幫,勸說於堇:希望她考慮國家利益,給予合作,請她從香港到上海。於堇知道這是重慶方麵沒辦法時想出的一個絕招:將計就計,讓倪則仁這個“頭麵人物”變得更引人注目,把事情弄得滿城風雨。這樣倪則仁對投敵之舉會有所顧忌:如果公開投敵,他就是上海孤島此時最招人眼目的“大”漢奸,重慶方麵也可以正好拿來祭旗。


    一句話,他們要於堇參加演出弄大聲勢。


    倪則仁好像完全明白此中的種種關節,知道於堇來對他沒有好處,很無禮地摔給她一句:“聽我一句,你哪裏來哪裏去。”於堇盯著他的臉,他的話倒是認真的。上海現在是危機四伏之地。當然,他的事不用她管,很久以來就是如此。但是他現在是在暗示什麽話呢?應當說,這話沒有惡意,是對她好,就這些年來,他對她沒有表示過任何關心,所以,她心裏卻有一種感激。


    這個地方當然不能說心裏之話,沒準她走出這間房子,也會如他一樣被抓起來。這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想到這點,她禁不住有點發抖。


    倪則仁忽然問:“你住在哪裏?”於堇說,“我到霞飛路家裏去過。”她本能地知道對倪則仁不能句句講實話。


    “我問你住在哪裏?”他一步不讓。


    於堇本來想順便告訴他,他們原來那個家安然無恙,給他一點安慰。倪則仁根本不聽,他不在乎這種事了。於堇好奇地看著他,同情的感覺迅速地消失了。這個人還是那個財迷角色。


    門外那兩人在走動,沒有催她,但是她說的任何話當然被聽著。


    這時於堇發現他把自己的手往他那邊拉,好像要說句心裏的悄悄話,她的身子趕快靠近他。倪則仁靠近她耳朵,但咬牙切齒地說:“各方麵都要拿我做犧牲,沒有一個人真想救我。”於堇剛想說什麽安慰他的話,倪則仁從牙縫裏吐出四個冰涼切骨的字:“你也不想!”他說完這句話後,才放開她的手,那本來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睛,看驚異萬分的於堇時,露出一絲寒光。半晌,他輕輕地說:“我是一個死人在說話。”她聽得心驚膽戰,她知道,他這不是說氣話,而是一種徹底的絕望,這個人能在上海混得沒有任何一方給他一點廉價的憐憫,倒也真是本事。


    這個孤島夠殘酷的,於堇突然看見好些人手裏拿著冥錢。“你要不要來點?我給你燒?”他們全都沒有臉,不僅沒有臉,腦袋也沒有,朝她逼過來。“你還是燒點吧,小姐!”她倒抽一口涼氣,這聲音好熟,究竟是誰在問?她本能地搖搖頭。


    倪則仁神經質地結巴起來:“你――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你――會扮演假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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