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女兒的死是他造成的。


    是他因為怕被打死,耍詭計故落懸崖,繼而出逃造成的。


    馬琳說,人的一生,沒有誰不經曆苦難和挫折,而真正強大的人,應該要承載苦難,消化苦難,把它轉化成智慧,再把智慧教授給子女,下一代,讓下一代比自己更優秀,這才是真正優秀的人該做的選擇。


    她丟了自己的孩子,可她悉心培養了韓蜜。


    而韓蜜的優秀,恰能昭示出,陳方遠曾經的錯誤,和馬琳的能力,智慧。


    陳方遠不希望韓蜜贏,因為他不想承認馬琳比自己更強。


    可潛意識裏,他覺得黎憲剛會輸。


    強悍,堅韌,看似溫柔,柔裏藏著金剛不壞的馬琳馬參謀長,她曾經是陳方遠愛深愛過的女人,而現在,她站在他既羨慕又嫉妒,無可乞及的高度,讓他意識到自己曾經錯的有多離譜,讓他每一天都呼吸在自悔和自怨,自卑之中。


    讓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不過一場愚蠢者給自己書寫的,亂七八糟的笑話。


    “憲剛,贏吧,這是我唯一能活下去的動力。”他說。


    黎不知陳方遠內心的痛苦,笑著說:“放心吧,我會狠狠打她屁股,打哭她。”


    他打算先回酒店,明天用大巴掌教韓蜜做個好女孩。


    但他剛起身,迎麵,門口來了一幫公安,其中一個個頭不高,笑眯眯的中年人用越語喊了句:“黎參謀長,咱們聊一聊?”


    這是馬旭,曾經在戰場上跟黎的隊伍交過手,他們倆認識的。


    但黎不怕,他有護照的,美籍護照,不過當公安出現,於他來說就又是另一重打擊,在他想來,韓蜜隻是單純的粗野和粗魯,不相信她有那麽強的洞察力。


    一個小女孩而已,才12歲,像他的女兒,就隻會在母親的唆使下問他要小洋娃娃和漂亮衣服,房子,珠寶,韓蜜是怎麽分辯出玩偶裏麵藏著東西的?


    黎憲剛沒法相信,可由不得他不信。


    因為馬旭掏出來的正是那枚蝴蝶雷,他笑著說:“黎參謀長,咱們談一下?”


    黎憲剛漢語不流利,所以是翻譯替他說:“對不起,先生,我們老板是米國籍,擁有米國護照,還有,我們是經中韓友好協會的推薦,來此經辦道館的,我們合理合法,有正規手續……”


    玩具不算什麽,因為這蝴蝶雷是假的,就那枚老式的竊聽器,其實也是壞掉的,黎也沒有帶電台,就構不成間諜行為,畢竟他隻為詐唬孩子,沒想傷害孩子。


    所以黎並沒有犯罪,他有合法的身份,來此的理由,一切他都是充分恰當的。


    所以,公安沒理由逮捕他。


    可這是在部隊沒有動真格的情況下,原來,因為韓超有錯在先,徐勇義又不想反間處為此事投入太大,沒有動真格,可昨天一枚蝴蝶雷差點嚇死幾個孩子,徐勇義怒了,而真要查他黎憲剛,各部門聯合辦案,能沒有理由?


    就剛才,幾個小時前,徐勇義給南方幾個地方,自己在公安方麵的戰友打了電話,已經有確鑿的證據,能證明黎的商船,曾經從事過人口偷渡,蛇頭生意。


    黎作為大老板,沒有直接證據指控,但在這種情況下,他是要被遣返回國的。


    所以黎憲剛準備抽要韓蜜那個一點都不可愛,沒有女孩相的小女孩。


    可現在他沒機會了。


    “目前隻是偷渡,我們還沒細查,你的人是否往境內偷偷運輸過違禁物品,我們領導為表對您這個曾經的對手的尊重,讓我們把您遣送回國,您沒意見吧?”馬旭說。


    這就又叫黎憲剛特別生氣了,他這趟帶了七個人,他還讓那七個人一直在觀看他高價買來的,部隊內部進行格鬥訓練,比賽時的錄像,隻為揍韓超一頓。


    就這樣被遣返了,他不服啊。


    他曾經是個軍人,他有他的節操,有他的尊嚴,他沒想犯罪。


    可大陸方麵,這是要逼他漁撕網破,給他們一個更凶更狠的教訓。


    截止目前,黎並沒有從事過運輸違禁物品的生意。


    可他要被遣返,那可就不好說了。


    湄公河有的是運毒的船隻,因為他有軍方背景,那幫毒販子從各個環節找門道,想拉他入夥,運送毒品。


    現在被遣返,他大仇未報,他不甘心。


    大陸方麵這是在逼他染指湄公河的生意,以後換另一種方式來報複韓超。


    黎曾經是搞參謀工作的,當然有其心機,他笑著說:“可以。”逼不得已,他要違背一個軍人的節操,染指毒品生意了。


    不過這時馬旭又說:“軍區領導們還說,您黎參謀長的道館既然開了,就用一下,明天一早,到時候部隊出個軍人,跟你們來一場格鬥式的友誼賽。咱們都上過戰場,也都知道,藍越兩國,我們都認為我們自己才是那場戰爭的真正贏家,我們誰都不服誰。所以咱們明天就為曾經的自衛戰分個最終勝負,你意下如何?”


    病床上的陳方遠猛然坐了起來,黎憲剛臉上的笑也在慢慢收斂。


    跟藍國軍人之間的友誼賽?


    那個軍人就是韓超吧。


    黎憲剛臉沒有笑,但眼角浮起來的,全是皺紋。


    他的麵相像極了一隻狐狸。


    “好。”他說。


    曾經的自衛反擊戰,越方對外宣專,是自己取得了全麵勝利。


    藍國對外,也是這樣宣傳的。


    而究竟誰負誰勝出,隻有彼此知道,當然,黎內心知道他們是輸了的。


    可越國人有個特別優良的傳統美德,就是嘴巴永遠比骨頭更硬,他們贏了,會大誇特誇,他們要輸了,他們死也不會認,咬緊牙關,永不會認。


    明天,韓超是要代表軍區來跟他的保鏢們打。


    還想在私底下,為藍越兩國分個最終的勝負?


    黎憲剛此時笑的肚子痛,因為他的保鏢們,將近半年時間,每天都在觀看韓超訓練賽時的錄像。


    隨便擰出來一個,都於韓超的出拳,打法和弱點非常清楚。


    可韓超於他的保鏢們呢,他一無所知。


    自負的,狂妄的,狡猾的韓超啊,看來他這回,是要代表藍國軍方丟臉了。


    這於黎憲剛來說,是一道送分題。


    他覺得,曾經隻能嘴上叭叭的勝利,明天就會落到實處。


    他將代表越國,為曾經的戰爭改寫結局,在這個結局裏,越國將真正取得全麵性的,壓倒性的,長足的勝利!


    ……


    昨天晚上韓超就跟陳玉鳳聊過了,說既避無可避,就打一場。


    而且要打著友誼交流賽的旗號,由軍區牽頭,來場比賽。


    這樣做得好處是,韓超作為一個軍人,動手打人就不違法,不用關禁閉了。


    他還說,因為是友誼交流賽,今天會有好些老兵們出席,而且總軍區好幾個領導受了徐勇義的邀請,也都特別感興趣,因為是民間比賽,他們不好著裝,但都答應了,說要便裝出席,前去觀看。


    韓超確實想為他和黎憲剛的事劃個句號。


    但用他的話說,他主要是想讓韓蜜懂得最重要的一點,謙卑。


    韓超早晨起來就走了,臨走的時候對陳玉鳳說:“鳳兒,我原來一直以為,聰明才智和能力是人性中最重要的美德,但昨天我發現,並不是,人性中最重要的美德是謙卑,當那枚蝴蝶雷被顧年壓在身上,我壓倒兩個孩子,卻顧不到你時,我才發現,如果當初我在越國不要那麽狂妄,稍微謙卑一點,都不會有今天的錯局,韓蜜現在的性格,一如當初的我一樣,因為聰明而狂妄,因為狂妄,她終要犯錯,一會兒不要帶甜甜,也不要通知大娃二娃,你隻帶韓蜜一個人去,我得以身作則,教會她如何謙卑。”


    其實陳玉鳳沒法帶大娃二娃,因為張鬆濤今天一早就來騰退房子了。


    而甜甜呢,善收拾,會理家,被張鬆濤請走了。


    所以現在家裏隻有無法無天的韓蜜。


    這小丫頭昨天給黎憲剛下了請戰書,準備跟黎打一場,今天一早起來就在研究,該穿什麽衣服才能舒展得開,好好打一架。


    陳玉鳳於是不停的勸說,今天是點到為止的友誼賽,好些領導要出席,她不可以亂嚷嚷,也不可以隨便跳出去打架。


    韓蜜嘴上答應,可還是把道服穿上了。


    這小丫頭,固執的跟頭牛一樣,陳玉鳳都拿她沒辦法。


    今天,韓超真能教會她什麽叫謙卑嗎?


    小丫頭理直氣壯:“萬一那位黎伯伯想跟我打呢,我總得應戰吧,媽媽,你說是不是?”


    “他是個大人,不會跟你個小屁孩兒計較的。”陳玉鳳給閨女披上大羽絨服,擼了把她的卷卷毛說。


    地方陳玉鳳知道,曾經的旱冰場,那是個特別空曠,沒有隱在風險的好場地,確實是個比賽的好地方,當然,此時陳玉鳳並不知道,到底有哪幾個領導會去。


    但剛走到軍區大門口,她就迎上羅雄了,老爺子便裝,一副要去遛彎買菜的樣兒,背挺得很直,見了陳玉鳳,笑著說:“你們先去吧,我還得去接個領導。”


    羅司令的領導,會是誰?


    陳玉鳳和韓蜜對視一眼,愈發覺得今天這場比賽的隆重了。


    而走到離旱冰場不遠的地方,韓蜜忽而一聲驚呼:“媽媽你快看。”


    陳玉鳳看到一個隻有一條腿,另一個褲管空蕩蕩的年青人,穿一身六五式老軍裝,艱難的從公交車上下來,也準備往旱冰場去。


    她有點明白什麽了,低聲說:“韓蜜,不可以大驚小怪,那是個曾經上過越戰戰場的老兵,他的腿肯定是丟在戰爭中了,他可是國家的英雄,我們要尊重他。”


    韓蜜性格衝,跑了過去,說:“叔叔,你的腿是丟在戰場上的嗎?”


    那人走的比較艱難,但總體還好,他笑著說:“是的,小同學。”


    “我爸叫韓超,他也上過戰場,他今天還要在這兒跟越國人打比賽呢,我是他的女兒韓蜜,我是我們全年級的第一名喔。”韓蜜從來不知謙虛為何物。


    這位殘疾老兵停了停,也在笑:“你可真棒。挺巧,我有個戰友就叫韓超,他邀請我來看他和越國人打的比賽,這麽說咱倆是去同一個地方吧?”


    韓蜜回頭看她媽:“哇,媽媽,這是我爸爸的戰友。”


    陳玉鳳於是緩步跟在這位老兵身後。


    這條街是條背街,平常人很少的,但今天路上走得人特別多,而且走了不幾步,韓蜜就碰到五個身有殘疾的人,大多三十出頭,有的一看手就是假的,還有的頭上五官都是變形的,好在他們都能行動。


    而走到旱冰場門口時,韓蜜再一聲驚呼,因為她看到便裝的馬琳推了個輪椅,輪椅上是一個隻有上半身,褲管空蕩蕩的人,那也穿的也是老式軍服。


    在樓梯口,有幾個人幫馬琳一起搬著輪椅。


    聰明而又狂妄的小女孩韓蜜,是來看她爸贏一場,打的越國人嗷嗷叫的。


    可走了一路,孩子漸漸就不太高興了。


    如果說曾經她對戰場和戰爭有著無盡的神往的話,在此刻,孩子忽而就明白了戰爭的殘酷,生和死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身體的一部分死亡了,人卻活著。


    戰爭的輸贏當然重要,可當戰爭落幕,這些活下來,卻永遠失去一部分身體的人呢?


    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叔叔,年齡跟她爸爸一樣大,卻從此不能自由行動,要靠輪椅走路,上下台階時要被幾個人抬著嗎?


    這就是戰爭的代價嗎?


    小女孩腳步慢了下來,牽上媽媽的手,低聲說:“媽媽,我聽你的話啦,我不跟黎伯伯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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