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姑娘說,她上次回德裏看父母,遇上了阿難的演出,這個容納五六百觀眾的地方,


    兩個月前的那個晚上起碼有上千人,很多人買不到票就在外邊聽廣播。


    這麽說,他很受歡迎?我吃驚地問。


    她說,那還用說,他人還未到,人們就知道他,他唱的是佛陀那兒的聲音,我們聽得懂。她是一個護士,在加爾各答德瑞莎修女創立的仁愛傳道會下屬的濟貧者醫院。邀請阿難的亞洲藝術節,也是由仁愛傳道會組織的,有來自日本土耳其香港等地的音樂家義演,她錯過了加爾各答的演出,卻趕上了在德裏的這次。


    她說阿難在加爾各答總穿一身黑,臉冰冷而神秘,調低迷,傳達給你心靈深處的呐喊,用一種刻骨銘心的平和聲調在問:你的信仰是什麽?在德裏阿難卻是一身白,神情溫柔而純潔,像天使,說話似的自然,幾乎不是演唱,而是心貼著心地觸動你,呢喃自語:我的眼睛告訴你,這就是愛。


    歌未聽完,她就哭了。


    我的眼睛告訴你,這就是愛。生不如死,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我心被滅掉,再也燃燒不起來。仿佛蘇菲在朗讀他的歌詞,我一眨眼,回過神來,聽這個臉上有酒窩的姑娘說,她那天請求音響控製的樂師錄了一盤帶子,就在她的隨身聽裏。她說著話,便從包裏拿出小錄音機,取出一盒磁帶給我。“你可以仔細聽聽,效果不能傳真,但已是很不錯了。”在德裏,在這麽一個晚上,聽到一個異國女子說阿難的歌,我真感到一陣暈眩,好久了,也沒有這感覺。我急切地握住她的手,“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演出,我在找他。”


    “你是他朋友?”


    我點點頭。這有點勉強,但也不是撒謊,蘇菲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難道不是嗎?多年來蘇菲因此一直嘲笑我,她曾經好幾次說有機會介紹我認識阿難,而我笑笑,沒有表現激動。她說我目的隻有一個:我很驕傲,而且心懷鬼胎。我不知道她說得對不對,我想認識他,但又不想認識他:不想通過一般的方式認識。現在想來也太奇怪了,避開驕傲,莫非我真的對他是另有所圖?


    而我一直等待的就是在這樣異國與他認識?或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才肯與他認識。可這是幫蘇菲的忙呀,我得有借口,蘇菲將這借口遞給我,為什麽她一直主動要介紹他給我?這次甚至用盡詭計,硬是逼著我做她雇的私家偵探,她為什麽自己不能來?這麽一想,我找到阿難線索的興奮,立刻轉為平靜了。


    “可惜阿難在德裏是唯一一次演出,他該回去了。”那姑娘若有所思地說。


    “回哪兒去?不會吧。”我緊抓住這個希望不放,甚至想誘導出一個結果:“我聽好多人說,他還在印度。”


    她想想,然後說,“可能你是對的,也許他會去天堂之門,哦,就是婆羅尼斯。不過,也不一定,聽說斯裏蘭卡那裏邀請了他。”她話頭一轉:“既然你是他的朋友,你若到加爾各答來,一定要到我家裏做客,真心歡迎你住在我家裏,你是阿難的朋友,就是我尊貴的客人。”她說著就掏出筆直接在我手上寫地址電話。


    衛生間裏聽得見下半場表演開始了,我們才出來,重新坐到自己的座位。


    我無法再聽下去,不到演出結束,我就趕緊回到帝國旅館。電梯徐徐載我到五層,急急地走在過道裏,鋪了寶藍的花鳥地毯,腳踩在上麵,小心而急促。進房間後我來不及洗手,就把印度姑娘的磁帶放進錄音機。在瓦器上歇足,在清水中灌氧。看一朵桃花盛開,雪水徐徐流入千山外的河流。這是阿難,不錯,依然是那雄厚低沉的嗓音,但唱法與重金屬完全不同,是一種帶有南方風格的念板,幾乎有點像佛教音樂,格調舒緩,曲調若有似無。與崔健激越的北方腔正成對比。阿難真正走出了模仿,他是東方的列奧納德·柯恩。


    風格轉向後的阿難。可惜,如一切大藝術家一樣,不再有轟動的狂迷追逐。聽得出來是他自己作曲,起碼詞全是他自己寫的,晦暗不明,詩性太重,不太像歌詞。


    將他的新歌反轉重聽,好像置身於西藏或尼泊爾,那寺院的喇叭和梵唄遠遠傳來,大地沉寂,冰雪輝映,馬群走上無人山,我想起來好多逝去的往事和逝去的人,那種曾經唱他歌的感覺又出現了:雙手伸出來,腳尖微微踮起,閉上眼睛,身體隨意地傾斜,舌頭輕輕挨上牙,吸一口氣,自信地發出聲音。


    趕上夜行火車,我不會回頭


    因為這就是通向地獄之路


    我不會在乎,因為夜尚年輕


    那年代,那些與我一起欣賞過真正阿難音樂的人,那真正跨向成熟的壯美,如協和飛機一樣宏偉而轟然起飛的優雅,都令我懷念。那時我青春煥發,風吹過我的頭發,都會帶著一股清新的芳香,蝴蝶飛繞在身前身後。那時每天參加這個集會那個集會,不然就搭上汽車或爬上火車,江南江北無限河山都在我孤獨的路上。那時一天隻睡四五個小時,在任何環境都可以寫詩寫日記寫小說,每天要寫幾千字。


    記得有幾個星期我都在小錄音機裏聽他的同一支歌,沒有換過,寫著一個中篇小說。一般情況下我都會有卡住的時候,可寫這個中篇,我一路寫到尾,非常順手。讀過那篇小說的人對我說,你的小說太沉重,你的小說裏的人都圍著一個輪子轉圈,找不到出口。哎呀,小說不能這麽寫,人無緣無故的分開,沒有那樣的無可挽回的愛情!也沒有那樣的病態,不正常,非要頭朝下吊著與自己過不去。對那些議論,我不置可否,但那些人都說對了一點,就是情調低徊,憂怨悲恨。那就是阿難音樂。這是我寫作的秘密,我要瓦格納式的宏大,就聽“帕西法爾”,我想學拉赫馬尼索夫的優雅,就聽“巴格尼尼十八變奏”。


    有一天我在阿難的歌聲中寫作。一個有霜的拂曉,春水已經淹到門外,城裏所有的河流擠滿船,他們準備逃離,我看見一個人的大衣掛破,在冷風中佇立,水漫過這人的鞋子,膝蓋,大腿,水蓋住他的身體。這人就是我的鄰居,因為同性戀被判了長期徒刑,他跳了江,死了。那幾頁跳動的方塊字,有朝陽的靜謐沉著。


    聽什麽類型的音樂,跟我們的內心有關。


    從此以後,我不再和人談論阿難的音樂,冥冥中感到他的平和實際上非常危險。直到遇到蘇菲之後,才心靜地說阿難。蘇菲是個例外,她的衣服永遠有茉莉幽幽的香氣。她姓管,中文名字叫書劍,在香港沒有太多的框框條條約束人,反而比國內的同行能溝通。


    我總是拒絕承認作家受外界環境影響,這不是真實情況,至少我必須坦白有幾篇我認為不是太差的小說,是受阿難音樂影響。以至於我的語言也義無反顧地去掉高貴、優美和偽博學的生澀,追求簡潔、明了、有張力彈性。同行的玩文字,大家一起玩得拐彎抹角,令人生厭。阿難的音樂算得上我艱難的寫作生涯裏難得的靈感,無形中給我鋪了一條結實的軌道,不管失敗到何種地步,我都不會屈服。雖然這些年沒有新的錄音,聽得少了,可是隔一段時間總要翻出來,尤其在清晨醒來和晚上臨睡時刻,萬籟俱靜,聽他的歌聲,如最親的人坐在身邊娓娓道來,多少年了,感覺依然濃烈。


    我很少把他的音樂介紹給朋友和同行,當別人提及,我點頭而已。隻有和蘇菲交談時,我努力找出能點中要害的三言兩語,這才發現把音樂感受說清楚,本不是容易的事。說實話,我還是想從她那裏聽到一些關於阿難的事,畢竟以前我和他的音樂有那樣一段緣,可她好像也在努力找詞,似乎語言用來說人是笨拙的工具。


    磁帶正好到頭,阿難的歌聲消失。好吧,我想,親愛的蘇菲,該是我們倆說清楚的時候了。


    我打開手提電腦,插上電話線,直接上網,奔約定的聊天室裏,找蘇菲。這兒與香港時差兩個半小時,她那裏應該不到十點,還不晚,否則她會罵我。如我預料的,蘇菲已經先我而到網上了,她說她一直在等我,“在哪裏鬼混?還不露出漂亮的臉蛋來!”


    “奴婢在此!”


    她問,“找到阿難了?”


    “他可能真在印度,兩個月前,他在此地演出。我找到演出地點,沒用,無人知道他在哪裏。我是你的偵探嗎?”


    “就該是偵探,既是作家,什麽細節都不弄清楚?當然都得寫下來。”


    “什麽細節?”


    “他嚼掉的口香糖,最後按在哪個女人身上,都告訴我。”


    “這點我可能已經弄清。”


    “好。你若寫得快,我這邊現在就上網頁:阿難本生,文藝欄頭條。”


    “我懷疑你會不會登?”我對這個傳媒女王的種種遁詞有點不耐煩了,決定直奔主題:“我找到看過他在這裏表演的人,但是認不準。我可不是跟你玩的。你要細節,那好,你有他照片吧,我至今為止所見的他的照片,覺得都不對勁,感覺都不是他,你有他的近照,傳給我!”


    “你怎麽知道我有他照片?”


    “有沒有不是我的事,反正沒有照片,偵探進行不下去。即使他在我對麵,我也認不出。還是讓我寫個遊記了事。”


    “讓遊記見鬼吧!我想想辦法,小心夢裏挨揍。”


    我明白她真有點惱火了:我不是一件順手的工具,就像我拒絕在印度用手機一樣,我就怕她時時可以逮住我,受她二十四小時指派,我帶上超薄便攜電腦已是累贅,但還得帶上,因為我和她之間必須有一個方便的通訊聯係,我也可寫作,並查詢國內的郵件,好處理事務。


    洗了澡,我穿上睡衣拖鞋,站在鏡子前梳頭發,頭發掉得厲害,梳子的齒間盡是斷發。搽了護膚霜,就關了燈上床睡覺,卻翻來覆去睡不著,這一天下來,跑的地方看到的人,放碟片快進似地在腦子過場,最後定格在阿難身上。要在印度找到他談何容易?


    印度人壽命短,活過七十就是稀罕。到處是平房,有的一半是草頂,每隔幾米就有一堆垃圾,人在垃圾上走,男人轉身撒尿,女人看沒有人後再蹲下小便。但每隔幾米就有鮮亮的色彩,每隔幾百米就有神的遺跡,隨便一望,就有一塊染紅的石頭或一段被供奉的樹樁,讓人不得不止步注視。


    在這個令我不斷搖頭又點頭的國家,我不認識任何人,隻認識那個在加爾各答當護士的姑娘,還有那個找不到的阿難。我向蘇菲要阿難的照片,是故意給她製造難題,好給我自己緩一步的時間,既打聽到阿難在這兒演出過,又打聽到他很有可能還在這國家。接著下去,想必比一點沒有線索強些。


    那麽在這兒我真是一個熟人朋友都沒有嗎?


    想不起來,那麽就是沒有。我隻對丈夫說過去印度,幾乎沒有其他人知道,走得秘密。蘇菲沒有要求我這麽做,可我一向做事不肯先聲張,事後也不宣布,逢喜遇憂皆如此。真希望到印度隻是旅行,而不是由於其它目的。腦子這麽前前後後一回轉,心情變得鬱悶。


    該入睡了。想想蘇菲,她肯定會催眠地說,你這鬼東西呀,該睡了,睡吧,好好睡。可蘇菲怎麽會是一粒劑量足夠安神的藥?在這個夜晚,她不會是。我一到印度,她就是我睡眠的克星,行動的軸心,她是一條花言巧語的蟲子,鑽進我的身體,弄得我癢得難受。我和她合成一體,是一個懸在半空的沙袋,如果有利劍刺過來,我們就會漏掉,找不到自己,那把雪亮的利劍仿佛在眼前一晃,由於害怕,我臉上的肌肉本能地抽搐。


    我認識蘇菲時也正是我與丈夫關係最緊張時,1995年秋天,我們參加在北京舉行的世界婦女大會,被安排到青島一個療養院作一個專題討論,十個人,都是一對一,評論者作家或記者與作家,在那裏住兩天。一人一個房間,臨海依山,風景秀麗,海鮮佳肴,真是勝似天堂。兩天時間過得快,我們談的是女性主義,偶爾擦邊談音樂,也談得不私人化,等到各飛南北,臨上飛機時,我就開始想念她,當晚,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鈴一響我就知道是蘇菲,我說:“生活已經成了完成進行式,你從哪裏盜來佛手停止它?”


    我們一開始遠距離聯絡,就和別人不同,陰陽怪氣皮裏陽秋,話裏帶刺,但百無禁忌,知道彼此不可能生對方的氣。蘇菲那晚與我的談話內容,我記得很清楚。我冰冷的生活方式,我長期與丈夫分室而居,丈夫住臥室,我住書房,都是臥室書房兩用。當我走到丈夫的房間前,我就用近乎殘酷的毅力止住推開門的念頭,我聽見他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我很想對他大聲叫,叫什麽,我不知道,我隻想對他叫出聲來,但我卻一直沒有辦到。


    當初他對我說,婚姻是需要補充的,需要第三者介入才會長久,我可以有情人,你也可以有情人。但我們倆才是真正的一對,這麽做隻是為了我們倆更幸福。結果我的路走遠,他的步子也邁不回來,我刹車了,他不原諒我,他繼續找情人,並帶回家住。好吧,他繼續,我理解,不是容忍,而是理解。他拿掉的不是我的自尊、不是我的性欲熱情,我看上去沒有什麽變化,依然對他關心專一,但我喪失了想象力和詩意,才知道他對我做了什麽。他僅僅是為了去另一個房間,另一張床,才穿過我的房間,他說沒有人會相信他會同時擁有兩個女人,說出來誰會相信?都會認為他不行,而不是我。每夜我總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的各種聲響睡覺,他隻會擁有一個女人,他擁有一個時必失去一個。每天清晨我醒來發現自己的手握得緊緊的,我在睡眠中也是如此緊張。


    我經常找理由到家附近的旅館去睡覺,幾乎方圓五十裏外的大小旅館都被我睡過,悄悄地去,看望朋友似的,不帶任何生活用具,手握一本書,佯裝散步地走。到了旅館,洗澡,上床,看書,或寫兩頁小說或文章,熄燈睡覺。不在一個屋簷下,眼不見,就會不煩心,可我還是聽得見那些熟悉的聲響,還是像在隔壁房間,隻要我一閉上眼睛,還是看到他和她,比近距離更逼真。我隻能吃安眠藥才能入睡,入睡了,我還是夢見他和她。


    “最好的解決是:我不要醒來。”好多次我都聽見自己說這話。


    我奇怪自己竟然會告訴蘇菲,在這之前,我連母親都不告訴,當然母親也不肯聽,也聽不明白。第一次一吐而快,如同快窒息的人突然吸到了一口新鮮空氣。就憑蘇菲她和我一樣對男人不屑一顧?男人喜歡地毯,女人喜歡木地板,男人燒一鍋土豆吃,女人切絲切片搗泥吃,女人潔癖,心細,敏感,多情,忠實,不撒謊,男人則相反,個別男人例外。


    蘇菲說,好多年前她和我落入一模一樣的境地,所以根本不想結婚。她一見我,就知道我是寡婦臉,完全沒有男人愛,實際上是長年單身。


    蘇菲是對的,即使時光滑過六年,到了這個夜晚也是對的,我走到鏡子前,坐了下來。我身材依舊,該苗條的地方苗條,該豐滿的地方豐滿,敞開睡衣,脖子和後背線條精湛。可是我的臉,即使在柔光下也沒有那種被人愛的嫵媚和嬌豔。過了青春好年華不要緊,哪怕五十歲,若有人愛,也照樣神采照人。而我才三十八歲,離五十還有十二年。蘇菲就不一樣,她皮膚白皙,眼睛看人盈滿水,頭發顏色雖然略略薑黃,卻亮如絲綢。我認識她六年,她的身材依然如當初一樣迷人,穿什麽都有她特殊的格調。一群人中,我可以從背影認出誰是她。她比我大五歲,看起來卻比我小五歲。


    心靈年齡輕,這是她,很難瞧出她的歲月和閱曆,而我正相反。


    我摘下一幅印度任何網上都有的泰姬陵風光作現成背景,給蘇菲寫信: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裏無雲萬裏天。


    我看著電腦屏幕上這行字,不知道自己寫這個幹什麽?讓蘇菲去猜吧。她老讓我猜謎,我也得讓她猜我的謎,哪怕是沒有謎底的謎。沒有阿難的蹤跡,我隻有離開德裏,隨心裏的蹤跡走吧。


    好旅館必有好早餐,我一直知道這點,但這回才領會透了。一夜苦惱之後,早餐廳的鮮豔色彩引我胃口大開。兩個盤子,一個放了熱帶水果:黃澄澄、紅亮亮的瓜,白珠玉的蓮子,香蕉葡萄西紅柿芒果椰肉,濃濃稠稠奇香宜人;另一盤裝了香料口味的馬沙拉竇沙,一杯奶茶,一杯拉席,特製的發酵牛奶塊加水和冰,放上水果,酸酸甜甜。有新鮮的尖辣椒和磨成泥的小辣椒,一試就比家鄉的還要辣,辣得我臉紅喘氣,我不敢輕易逞英雄。


    侍者過來,我習慣性要了一小杯咖啡。奇怪沒有人看早報,即使是西方人,在這兒也變了習慣,不太理會世界上的一切喧鬧紛爭,專心致意用餐或細語輕談。喝完咖啡,我站起身,有人叫“小姐”。


    我回過頭,不是叫我。


    回到房間,我打開電腦查電子信,沒有蘇菲的,她沒有傳阿難的照片過來,也沒有丈夫的,隻有一個雜誌編輯的短簡,告訴我一篇小說用於今年第一期。沒有人會注意,寫的人,刊登的人,讀的人,都不當一回事:天下第一不缺的就是故事。我開始收拾行李,也沒有什麽行李,幾套換洗衣服,一個相機,一個手提電腦,化妝品收拾起來太複雜,都是些小玩意,統統放在盒子裏,梳子在隨身小包裏,用時方便。我沒有燙頭發,風一吹,發絲就亂飛。但是隔些時候,總要梳梳,卻是因為梳子輕而有力地穿過頭發,觸及頭皮,如手指按摩點穴位一樣,讓腦子變得清爽。收拾完畢,我坐在沙發靠墊上,隨手拿幾張紙片塗抹。


    有好早餐,上午就有好事。一個早上都在費勁地打發時間,等蘇菲的電子信,但是我失望了。我隨手翻開一本英文的佛教介紹,就讀到釋迦牟尼這樣一段話:


    比丘們啊,我忽然心生一念:當我離家求道之時,那五位夥伴曾經陪伴過我,對我很照顧,不如我先對這五人說法吧!於是比丘們啊!我以超越凡人之智,得知五人正住在波羅奈城鹿野苑的仙人林中,於是比丘們啊!我在鳥留頻螺村住夠了,就開始往波羅奈城的方向行腳前進。


    我微笑起來:曆史上第一位佛爺其實很有赤子之心。行了,我決定不等了。下大廳結賬後,我提著行李等侍者給我叫出租去火車站。上了車,侍者關好車門,我聽見有人叫:“小姐,請停。”


    我怕聽錯,沒有回頭。


    但瘦黑的出租司機停住了,我才往旅館大門看,的確有人叫我,是總台一女士,交給我一個信封,說,“對不起,收到一會了,正巧電腦打出你剛退房,我才追出來,抱歉得很。”


    我給她一點小費,表示謝意。


    出租繼續往火車站開,司機自我介紹說他叫哈德弗,問我去哪裏,一個人,有車票沒有?這輛車連國內紅夏利都不如,車子後麵排氣管響得厲害,起碼有一個胎得打氣了。往前看,路上亂成一團,人不顧紅燈和斑馬線,亂穿馬路。車子本身就跑不動,不斷煞車,隨時都可能拋錨停下。我不想為印度的交通事業操心,於是拆開信封,竟是一張阿難的照片。


    傳真過來,調子相當灰暗,還算看得清:照片上的阿難,臉上蒙有一層憂鬱,不知是哪一年拍的,他留著胡子,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背景像是沙灘,這與我見到過的阿難的其它照片都不一樣。邊上有蘇菲草草一行字:“遲了,對不起,你住定後請立即上我網或打我手機。匆匆,喜歡你一身咖喱味的蘇菲。”


    她猜出我要走,但不知我會去哪裏,奇怪的是她並不在乎我去何處,似乎跟這個出租司機一樣無所謂。她隻要求我和她聯係。我把傳真信和信封一起折起,放回包裏。好吧,暫時不想這一團亂麻似的謎:債多不愁,謎多不難,索性不猜就是。


    出租車終於如馬車搖晃到新德裏火車站,停在對麵觀光旅行社門口。


    我下了車,看見所有的電動三輪車、人力車和出租車都在街這邊停,而且街這邊的商店都掛著旅行社的牌子。出租車司機正在數我付的錢,我問,為什麽不將車停在火車站門口?


    司機理所當然地說,這裏才有車票,方便你。


    我一愣,火車站為何要把票房生意讓給這麽亂糟糟的店?


    司機說,火車站買不到票,位子絕對沒有,車票根本不要在車站買,你第一次到德裏吧?


    我不相信,提了行李到對麵車站。車站極大,全國的鐵路都在這兒交匯。車站電腦購票機器裏可買到全國各城市的火車票。問了一個服務人員,她讓我直接上二樓售票處。我順著外國觀光客訂票標示牌走,電腦售票辦公室出現在眼前,各國旅客分成左右兩邊排隊,左邊隊伍隻接受美元和英鎊,右邊隊伍隻收盧比。我兩邊都可以,無所謂付什麽錢,哪裏人少站哪裏,而兩邊人差不多,所以站在左邊隊末。等我快排到頭了,才看見一紙資料介紹,著實吃了一驚。火車分頭等、普通等和二等,頭等又分五類。


    我看得糊裏糊塗。看見我猶豫,服務人員仔細周到地給我介紹,他建議我買雙層冷氣臥鋪,說普通等和二等雖價格便宜一半或一半多,但空間小,人多,工作人員少,沒有寢具。他在電腦上敲打,說頭等車廂隻有雙層冷氣臥鋪還有一個位。


    我買了頭等雙層冷氣臥鋪,車票到手,一看驚了一跳,離開車隻有三分鍾,跑都來不及,除非飛。


    服務人員笑了,說不用急,時間多著呢,慢慢走過去肯定來得及。


    果然,候車室裏擠滿人,月台上也是旅客。他們等著,並不焦心,孩子在玩耍,大人在聊天,火車站的廣播在通知失物招領。車還沒有進站,不過也沒人著急,過了半小時,去鹿野苑的車才進站。我上了車,找到自己的車廂,已有二人在裏麵。我放好行李,坐了下來,我的上鋪空著,但寫著已訂位。


    等了二十五分鍾火車才開動。頭等車廂滿實滿載,與普通等級以下車廂之間,有上鎖的鐵門隔開,叫賣小販與其他雜七雜八的人無法進入。而普通車廂,連過道也站滿了人,有吃吃喝喝的,有唱有跳的,根據電影《流浪者》而知,肯定也有偷偷扒扒的。一節節車廂像一個個魔術口袋,每過一站都有人擠著上,不管多少人皆可裝下。


    沒一會,窗外綠多起來,強烈的陽光下一片接一片的芭蕉、棕櫚、芒果和無花果樹。粉紅粉白的熱帶花,形態各異,非常妖豔迷人。列車行駛在平原上,偶爾可瞧見一些山丘。


    我拿出那份傳真,這才真正注意到照片上阿難憂鬱的神情,留著一些胡子的臉很瘦削,蒼白,嘴唇有點緊張,好像咬著牙。尤其是那憂鬱,怎麽像少年維特,應該是浮士德的憂鬱呀。我想了想,可能是傳真不清楚。蘇菲怎麽搞到這照片?這問題也讓我好奇。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阿難長有胡須,當然他在照片上,哪怕微笑,從來也都是深沉。至於他以前的劇照,初期胸有萬丈豪情的狂放,後來有虎豹被囚禁的憤怒,從來沒有這張照片上的緊張。他穿著t恤衫短褲,赤腳。不對,根本看不到他的腳,我腦子裏怎麽出現了他光著腳的樣子,而且照片上背景模糊,好像是海邊,沙灘,像是在香港拍的?


    我仰起頭,對麵坐著的旅客,像是兩兄弟,戴著同一式樣的黑框眼鏡。他們正在吃餅,咖喱香撲鼻而來,還有烤羊肉串的味道,一定是放了特製調料粉。餅香引起我的食欲,咽下口水,幸好我不餓,早餐太豐盛,等火車時又喝了三杯又香又濃的奶茶。


    香港?我笑了。


    有兩種可能:一是我胡思亂想,二是蘇菲有意瞞著我。阿難就是我旅行特殊的陽性香料,說實話,他的憂鬱比他的熱情更能吸引我。蘇菲非要把我扔向這謎一樣的男人,我現在懷疑找到他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我突然有種衝動,這個男人恐怕才是值得我一生去尋找的,這個男人恐怕才是值得我一生去付出代價的。


    到鹿野苑得轉車,看地圖,發現婆羅尼斯就是轉車上鹿野苑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前晚在舞場那個護士姑娘曾經猜測,阿難可能會到恒河邊的婆羅尼斯。她對自己國家當然敏感。那麽就去那兒,嗅嗅獵物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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