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臨,每有霧,街上房子都模糊不清,呼吸也不暢快。


    霧自得地在這座城市間遊移,有時江的南邊濃,有時江的北邊濃。我年齡小,還不能上小學,心裏等不及,就喜歡站在中學街,看那些能去上學的人,背著書包走上石梯的樣子。他們從霧裏鑽出,走近我,又消失在霧裏。


    一般是清早我去江邊倒垃圾,我家通向江邊的小路,在霧中若有若無。渡船不會行駛,泊在渡口,大型貨輪客輪,鳴叫著在江上慢慢行駛,全掩藏在霧裏。


    我第一次和怪老頭碰見,是在江邊,他也在倒垃圾。瘦精精的臉,眼睛總是睜不開的樣子,未到六十歲,頭發白盡,穿得破爛,卻很幹淨。倒完垃圾,他把竹簍放在江水裏洗洗,就去纜車邊上的豆芽攤,伸出兩個手指頭。


    賣豆芽的,馬上給他稱兩斤,倒在竹簍裏。


    我也得買豆芽。我從褲袋裏掏出網簍來,也伸出兩個手指頭。


    賣豆芽的馬上笑了,說:“你這孩子,學得飛快。他不愛講話,你也不愛?”


    我點點頭。


    賣豆芽的穿了一雙長及大腿的雨靴,走到江邊,在那兒掏了掏,掏出一塊長了花紋的帶紅色的石頭遞給我,“喜歡嗎?”


    我接過來看看,石頭真是好看,我又點點頭。


    我把石頭放在褲袋裏。這時轉過身,以現剛才買豆芽的怪老頭提著一桶江水,在往山坡上走。我一手提豆芽,一手提竹簍跟了上去。


    順著一條長滿了蒲公英的小路走兩分鍾,會看見兩幢小小的磚瓦房窩囊地並排在一起。他走到其中的一幢前麵停了下來,把水桶放在門前的石階上,進了門。過了一會兒,他拿出一塊明礬放進桶裏,本來有些混濁的江水沒隔多久就變得清亮起來。真是神奇。


    從那之後,我開始注意他。他常常到到江裏洗澡,養了兩隻鴨子,有時把鴨子弄到江中遊幾圈,他隻要怪叫一聲,那些鴨子便遊回了岸邊。從沒看見一個親戚或朋友找過他。這條街的人都知道他會魔法,誰惹著他,家裏的飯會煮不熟,衣服曬不幹,哪怕在灶邊烤幹了,穿在身上也是濕濕的,皮膚發癢。


    文革開始沒多久,他不時到中學街的雜貨鋪子買五加皮酒,坐在門檻上會喝小半瓶,這才下石階。走到我住的六號院子前,舉起酒瓶,美美喝一大口,哼唱幾聲誰也聽不懂的小曲。喝到八號院子前,手中隻剩半瓶酒,身體就有些搖晃了,繼續往坡下走。


    下江邊上山坡來的人都厭惡他,有人還停下來專門嘲笑他。這人回家後,門怎麽也關不上,大冬天喝北風。


    不過他對自己的隔壁鄰居從未使過咒語,倒是救過這家的小孩子。有一次小孩子爬出門檻,往石階上爬,下麵就是懸岩邊。他看見了,站起來,閉上眼,手一揮,那孩子就固定在懸岩邊,對他微笑。


    孩子的母親趕過來,抱起孩子,凶狠地罵他。那一次,他沒做法。


    有一天,紅衛兵來把他抓走。隔了兩天,他被放回家。那天夜裏,他一個人整夜在沙灘上裸著身體狂奔。


    清晨,他的屋頂冒起滾滾黑煙,直往江對岸撲去。


    父親和周圍的人提著滅火器和水桶去滅火。糧食倉庫有電話,叫來消防隊,火才熄了。


    火不是被熄滅的,而是燒盡了。公安局的人來,抬出一具燒得熱騰騰的臘肉屍體,油黃油黃,像剛出爐的烤鴨一樣,整條街都是肉香。


    那麽多的人湧來,把九三巷和中學街的路都堵斷。


    那臘肉屍體是怪老頭,但他兩隻合攏放在胸前的手,長著老年斑,經絡畢現,一點也未被火燒著,也未被煙熏黑,真是奇怪。看熱鬧的人說他是落網的牛鬼蛇神,從江對岸下半城搬來,戶口上的原住址是在南紀門一帶;也有人說他以前可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聽說曾進過蔣光頭的黃埔軍校,後來為國民黨做潛伏間諜;還有人說,那沒證據,是冤枉人家的,這不,才自個兒死了。


    怪老頭點汽油自焚,真是自焚,因為那麽大的火居然不向左右兩邊燃燒,左邊就是種有葡萄樹的尚家,尚家隔壁就是我們六號院子十三戶人。右邊是一個平房,住了一家七口人,平房屋頂緊接著八號院子後院,更是七八家人。怪老頭隻燒他自己的房子。連死這件事也能控製,真是令人佩服。


    那燒掉的一間破屋,後來依然若故,全是殘恒斷壁。父親提著滅火器衝去救火的樣子,每次經過那間爛房子,便閃現在我眼前。那天父親對我們幾個孩子很生氣,說我們也不幫忙,沒人敢頂嘴,我們可以氣母親,卻從不敢頂撞父親。父親端起一碗稀飯,喝了半碗,就放下。他坐在堂屋抽葉子煙,一直到我們都上床睡覺了。


    我睡到半夜,覺得父親倒很像潛伏間諜。怪老頭的臘肉屍體出現在眼前,我可不想父親也像那樣。為這胡思亂想,我狠狠地賞了自己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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