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總是有贏有輸,戰敗之時,我見過太多被俘獲的女子淒慘下場,從此封閉自己,不敢與之相處。”


    聽到這樣的話,萬寶妝呼吸一頓,有些氣悶,還有些自己都道不清說不明的心疼。她好像是在遷怒自己的朋友,不分青紅皂白地把一切都安在他身上,覺得他和這世間大部分的男人一樣,便抿著唇雙目微紅地道歉:“抱歉,誤會你了。”


    曆經這樣的事,在友人麵前仿佛變得脆弱了起來,怎麽會對他這般遷怒呢?


    我明明很討厭這種遷怒他人的行為,為何今日變得如此刻薄起來?


    戰容肅搖了搖頭,安撫道:“無妨。”


    院子裏石子路鋪陳得像是琪花玉樹般,青黑色的石頭和白色的石子交錯排列,大大小小地錯落著,那些一堆堆的黛色像是棋盤一樣光滑漂亮。


    旁邊種的果樹還是光禿禿的一片,不過已經能想象出來年它們枝葉繁茂的樣子。為了搭配石子路,萬寶妝讓人在旁邊做了一個大的石桌和石墩。這是用青白色的石頭做的桌子,厚重光滑,立在這裏有種質樸歸真之感。


    萬寶妝像是十分懊惱自責一般,坐在石墩上看向遠方微明的天空。


    戰容肅隨她坐在一旁,又想起了那段時刻都能聽見寒風悲嘯陰鬼哭嚎的時日。無論是睜眼閉眼還是走路休息,總能聽見有人在叫自己。那些嘶鳴聲,哭喊聲,一遍遍地纏繞著自己,無法逃脫。


    他曾帶著將領們日夜兼程奔走邊疆萬裏,越邱阜,踏血腥。白天穿過山川,夜晚穿涉結冰的河流,隻能將性命寄托於手上冰冷的刀劍。


    在更久之前,將士們不識水性,船隻破舊落後,將士們總在海水中泡到肌膚開裂,被敵軍斬伐屠戮,紛飛的殘肢,鮮血淌滿了海域,那些認不清拚不齊的殘骸屍骨埋葬在魚腹中。


    不僅僅是水戰,那群矮小的倭寇,每到陸地上便攔腰砍斷馬腿,逼得兩軍白刃相交,肉身相搏。那些折斷的刀和僵硬的屍體,相識的熟悉的麵容,都留在了一個又一個的冬夜裏。


    萬寶妝回過頭來,看見友人眉頭緊鎖,眼神渙散,放在石桌上的手緊緊握拳,骨節顯露,青筋迸跳,在不住地顫抖著。


    他像是陷入了極度的悲痛之中,無法逃離。


    萬寶妝突然便反應過來了,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她曾經也有很長一段時間困在這裏麵,無法逃離,窒息著困在過去的自己。


    她伸出手附在青年的拳頭上,用力地緊握住他的手,在青年回過神後,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沒關係,不要害怕,戰爭已經過去了。”


    “看著身後的同胞、黎民百姓,他們的離開絕不是無影無蹤,他們永存在這安穩歲月裏,赤膽忠誠,生生不息,永不磨滅。”


    戰容肅雙目微紅地看著她,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看光明


    青年的麵容像是變得陰沉猙獰了一般,萬寶妝卻沒有害怕,她毫不退縮回望過去,用明亮的眼神堅定地看著他。


    漫遊的光一路播撒,直到盡頭都是他們靈魂璀璨的燈火。


    戰容肅良久才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再次睜開眼睛時又是清俊自持的模樣。


    看見友人恢複過來,萬寶妝便欣喜地笑了笑。她沒有多問那些讓青年痛苦的事情,她能明白經曆死亡分離的痛苦,隻是青年承載了更多。


    她不會站在製高點揭開別人的傷疤,俯下身去安慰友人。等到有一天友人想說了,他自然會告訴自己。


    戰容肅看了眼自己手背,上麵仿佛還留有對方堅定的溫度。


    “萬女郎,你打算做些什麽嗎?”


    萬寶妝把懷裏的那塊手絹拿了出來,是在春意樓門口那位似笑似哭的女子扔過來的。她將包好的粉色手絹慢慢打開,裏麵赫然是一對小巧的耳墜。耳墜像是有些歲月了,覆蓋在上麵的金色邊緣都有些剝落了,露出斑駁的底色。上麵還纏繞著青絲,像是主人匆匆忙忙將耳墜取下來,都顧不上整理上麵勾住的幾縷發絲。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出來,看著天邊夕陽未落,冀明的雲層縹緲,一片祥和溫情之態。緩緩說道:“已經看見了,就不能再閉上眼睛,當做沒看見;已經聽見了,就不可以再捂住耳朵,當做什麽也沒聽到。”


    我認識到了她們的悲哀,這裏麵也就有我的一份悲與哀。孤木難成,被拋棄的被廢棄的那些艱難日子,離我從來不遠。


    明明語氣輕柔卻十分堅定,萬寶妝的眼睛裏似乎有火焰在燃燒,璀璨奪目,明亮清澈的光灑在她眼眸裏,更添幾分熠熠生輝。


    “做我能做的,也做我該做的,剩下的,就都交給自由的風吧。”


    第40章 火苗   在春天埋下一簇火苗


    那日分別後, 萬寶妝坐在石凳上,身上的光像在流動,華燈璀璨, 流光溢彩,這樣的景象一直在戰容肅腦海裏反複回想,反複重現。


    他反芻那日, 從未見過這樣光彩奪目的人, 像是從靈魂深處溢出來的光焰, 讓人頭暈目眩, 反芻悸動、反芻失控。


    萬寶妝拒絕了友人的幫助:“淩風,這是我要做的事情, 任何假借他人之手, 都讓這件事不再完整。”


    是誰教過她—文學可以醫治人的思想, 好像是那位棄醫從文的先生,說文學才能喚醒沉睡、麻木不仁的人們。


    重金之下,必有勇士。


    更不用說這些窮困讀書之人,都說富舉人, 窮秀才。他們困在秀才位置上已久,既要補貼家用, 又要兼顧學習。他們肩不能抬,手不能抗, 手無縛雞之力。隻能給人抄書寫信上街賣字畫, 得到一點微薄的收益。有的秀才還極其清高, 窮困潦倒也不願意做出這樣有辱斯文之事。


    但是這和萬寶妝有什麽關係呢?她現在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甲方。


    你不願意, 自然有他人願意;你寫不好那就打回去重寫!


    “我要的是刀一樣鋒利的文字,看一眼都要刺痛泣血,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刻上去的一般, 讀出來隻讓人覺得無限的刻薄黑暗與震撼。”


    “你讀過檄文嗎?凡讀書識字者,怎可袖手安坐,不思救濟斯民。”


    甲方的存在不就是不斷地挑刺不斷地重複不斷地提高要求,最後給你付錢的那個大爺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邵燕城裏的酒肆都開始說書了,說的不再是那些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而是一個小女孩草籽的故事,一個自幼時出生就不被期待的故事。


    她出生時因為是個女孩,不能傳宗接代,也沒有氣力。日日天不亮就要起來幹活,稍有不對便被奶奶打罵,父母看著也不會管。父親覺得漠然,不過是被母親打罵兩聲;母親覺得晦氣,就是生了一個小丫頭片子,才讓自己在婆家沒有地位。


    漠然的父親,刁鑽刻薄的奶奶,視她晦氣的母親。


    家中還有一個好吃懶做喜歡賭錢的小叔子,那一日小叔子又輸錢了,二話不說把草籽賣給隔壁村一個病秧子家做童養媳。家裏人知道後隻看了看手裏的錢,居然對小叔子的行為默認了。


    賣到那家之後,婆家也是日夜鞭笞打罵不休,她的那位病秧子郎官身體好了之後,又覺得她小丫頭片子,毫無姿色,轉身將她賣到娼妓館中。


    好賭成性的叔叔,損陰壞德的婆家,薄情寡義的丈夫。


    老鴇尖酸刻薄,陰毒可惡;大茶壺心狠手辣、黑心肝的幾個人日日折磨她不得安日。


    她不服,不願意,她開始與命運鬥爭。所有的人都勸她算了吧,這都是命啊!可是她不信這個命,非要逃。


    卻被老鴇抓了回來:進了我的樓裏,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奴!


    草籽大喊:“我不是!我不是!!!”


    她發出絕望的呐喊,對著天地鬼神一字一泣血:“為什麽所有人都主宰我的命?隻有我自己不可以!!”


    “這不公平!!”


    說書人說道故事裏那句:“命運如此,休倫公平!”


    滿座歎息,嘈雜聲波瀾起伏,經久不息,有人著急地問:“後來呢?”


    說書人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拍子一放,繼續說道:


    草籽回想自己草草一生,從來不曾為自己活過,她在一個熱鬧喧囂的夜晚,把攢了許久的油傾倒在房間裏,推到了燭火台,大火把樓裏的人都驅趕了出去。


    她一個人站在熊熊燃燒的火焰裏,像是黑夜裏升起了光輝一樣的太陽,她對著天空大地發出最後的怒吼:


    “我命由我!不由誰!!”


    她一把火燒了這娼妓館,站在火中絕望自焚。


    “啊?”


    “這?”


    聽聞此言,滿桌震驚,有的客人悍然起立,良久無話。


    不僅僅是茶館酒樓裏開始說起了草籽的故事,不知為何,那些巷子裏戲班子好像有錢了一樣,這些日子在街上緊趕慢趕地搭台子,敲鑼打鼓地告訴眾人他們有新的戲要演出了!


    等到幾人過後,好奇又愛熱鬧的群眾坐在下麵,看著台子上那一個個穿著華麗的,妝容十分的人一個個粉墨登場。


    演的赫然是草籽的故事!


    故事裏那些漠然的父親,刁鑽刻薄的奶奶,視她晦氣的母親,轉手賣了她的叔叔,損陰壞德的婆家,薄情寡義的丈夫,陰毒可惡的老鴇,心狠手辣的大茶壺,一個又一個黑心肝的人陸續登場。


    那些棍棒敲打的時候,被辱罵被指責被嫌棄的時候都演得極其善於妙處,傳神寫照。草籽躲在小小的豬圈裏獨自哭泣,一個人努力地在河裏撲魚挖野菜養活自己,偶爾吃到剩飯剩菜也十分珍惜.......


    配上或婉轉鳴唱或嘈嘈切切或銀瓶乍破的樂曲,讓台下的觀眾一點點看到眼裏,聽進心裏去。


    扮演草籽的小姑娘在台上受盡折磨。她哭,台下的人跟著哭;她痛,台下的人跟著痛;她受盡折磨,台下好些人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戲班子唱戲的聲音傳出老遠,一字一句高昂淒婉的語調輾轉連綿。


    當他唱到:命運如此,休倫公平啊!


    不少知道故事結局的人都攥緊了拳頭,身體繃得直直的,眼睛瞪得老大往上麵看去。


    隻見扮演草籽的姑娘像故事裏的那樣,一步一步將油潑灑在台上,潑在身上。


    不少人在台下大聲哭喊:“草籽,不要啊!!”


    “不要死啊!”


    可是她堅定地往自己身上燒起了大火!


    那些看戲的人悲痛不已,還有人連忙找出水桶往上麵潑過去,想趕緊救人。


    戲班子的班長連忙出來解釋,這些油啊、火啊,都是些道具,不是真實的人在燃燒!


    那熊熊燃燒的大火,明明是用的稻草人和衣服。台下的人明明都知道那是假的,可是看見在台上燃燒殆盡的草籽,還是忍不住痛哭出聲。


    這戲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淒婉哀怨的聲音一遍遍地響起,唱到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明明已經過了春分,可是天空居然開始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六合蕭條,嚴霜凜冽,寒風呼嘯,台上或紅或銀或藍色的繡帶飄揚,絢麗的火焰染紅了一片天空,與天空中飄下來純白的雪互相輝映,滿眼都是光色流蕩。


    歲弊寒凶,雪虐風饕,可是台下的人坐在原地,一個都沒有走,看著雪花一次次融化在颺著的燃燒的火焰裏,如爐煙蒸騰。


    這樣奇妙而不同尋常的景象一路傳到了他們的靈魂中。


    “阿姐?”


    萬寶妝和萬新雨清泉三人站在後麵,看著台上台下眾人的反應,有人無動於衷,有人悲痛不已,有人看出鬥爭,也有人心懷同情......


    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


    清泉扯了扯阿姐的衣袖,問道:“阿姐,這是你做的嗎?”


    萬寶妝看著台上還在燃燒的稻草人,笑了笑:“是......又不是,新雨,清泉,你們之前問我如何能幫助她們,現在我可以回答你們了。”


    不僅是幫那些娼妓館裏的女子,是千千萬萬那樣無法主宰自己的孩子,是對這個朝代販賣製度,是一個千年後的靈魂對這個社會那些黑暗地方不甘心的質問。


    她的眼睛極其清揚明亮,眼神裏的光芒璀璨生輝:“隻要在春日裏埋下一簇火苗,剩下的就是等,耐心地等待,等待它成為一顆不落的太陽。”


    那些藏在血脈深處的東西,來自遙遠的曆史長河,隻需要一點點聲音,一片略過的雪花,就可以喚醒它,讓本該跳動的生命力重新萌動。


    隻要困在一方天地裏的人們有零星幾個醒來,就絕不能說沒有天光乍破的可能。


    萬新雨和萬清泉不約而同地看向台上那顆正在燃燒的太陽,他們想著,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今日阿姐的神采。


    台上燃燒的稻草人是世人心中不落的太陽,阿姐也是萬新雨和萬清泉心中不落的太陽!


    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後茶館裏又有了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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