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她沿著竹竿往上爬,“你知道有句歇後語叫‘老房子著火’嗎?”


    “不知道。”


    “……那我現在告訴你,有句歇後語叫‘老房子著火’,你知道後麵一句是什麽?”


    “不知道。”


    “……我不告訴你,留著你自己去親自體會吧。”她像個淫賊一般,露出神秘猥瑣的壞笑。


    -


    年底了找房子並不是很容易。蘇然一直想買房,既然這次要搬家,最好就直接搬到新家,免得來來回回折騰。她看中了兩套,一套是大品牌的精裝次新房,地段、戶型都很滿意,也沒住過人,隻需要自己添置一些家具就可以直接入住。隻是房東出國過年了,要年後才能見麵聊;另外一套是期房,就在第一套的旁邊,小區環境、戶型都會更好一點,而且因為政府限價,新房比二手房還便宜,隻是要等到明年底才能交房。


    她和陳煥庭電話裏聊起這事,陳煥庭不置可否,過了會兒說:“不如你先住到風華金都吧?”


    聽到這個小區名字,蘇然一愣,沒說話。


    陳煥庭說:“那裏一直空置,我讓物業請個阿姨打掃一下就可以入住。現在要過年了,也不是買房的最好時機。”


    其實他說這段話時心裏並沒有什麽把握。畢竟他和蘇然都知道,這套房他當初是準備賣掉,換成和白素的婚房的。


    果然,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蘇然,”他沉吟半晌,終於說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麽會買這套房?”


    “投資用的,你說過。”她幹巴巴地說道。其實在最開始知道他是房主時,她心裏有過別的想法。


    “不是,不是投資的。”陳煥庭說,“你還記得你在烏托邦的20嗎?”


    蘇然一時怔忪。


    畢業時候,陳煥庭與劉景明跟她約定4:4:2劃分那筆投資的錢。蘇然開始並沒有想要,後來他們執意要給,她才答應下來。可緊接著她的父親車禍去世,各種事情紛至遝來,她完全已經忘掉了這筆錢。再加上畢業後與陳煥庭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這件事最終是不了了之。


    “你的那20,我用它買了風華金都。”他說。


    樓王的高層,一線江景,可以毫無阻礙地看到長江與索道,也可以欣賞春天滿園的櫻花。


    他記得他們分開的前一晚,她說過希望躺在臥室就可以看到長江,那樣就會想起他們第一次單獨遊玩,是他帶她去坐長江索道。


    他想忘了,可偏偏都記得。


    即便是最後蘇然頭也不回地回了b市,他知道她會在那裏結婚生子、過上完全沒有他的生活,知道這輩子她可能永遠不會再來a市、永遠不會知道這套房子的存在,他還是著了魔一樣,用這筆錢買了這套房。


    不然做什麽呢?他努力給自己找個看上去冠冕堂皇、不那麽可笑的理由,這筆錢放在銀行吃那點活期的利息,不是太浪費了嗎?


    買了房還剩一點錢,他索性自己又添了一點,居然將它做了裝修。


    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隻知道這麽幹下去,卻不知道這到底還有什麽意義。


    做完這一切,他呆在空蕩的房子裏,對著浩瀚的長江枯坐了一夜。從華燈初上、到流光溢彩、到零星霓虹、再到黎明升起,他看到了她希望看到的景色,但隻有他一個人。


    第二天他便離開,再也沒有回來過。


    鑰匙反鎖三圈,鎖住他的秘密。


    她在心中給他空了一個位置,他在這座城市給她空了一套房子。


    其實蘇然在看完房子又得知陳煥庭是房主的時候,內心也有過不確定的猜疑。可“是”與“不是”又能怎麽樣,過往已成雲煙,當他們再與這房子結緣已經是“買方”和“賣方”的關係,他不願提起、她也不想驗證。更何況,他也佳人在側,準備換房結婚。


    隔著電話,兩人靜靜聽著彼此的呼吸。可蘇然忽然又不甘地說:“你當初是要賣掉準備換婚房的。”


    “是的,你說得沒錯,”陳煥庭坦誠地說道,“可換房其實隻是我的一個說辭而已。風華金都不賣我也可以買。但是不賣,”他的語氣變得苦澀,“我的婚姻也許不會幸福。”


    既然已經決定和白素一起,就要高高舉起斧子,狠狠地斬斷所有後路。


    婚姻不是戀愛兒戲,它是一種責任。他不可能走進了婚姻的門還為誰再空一套房子,歲月未曾饒過他,可他必須先饒過自己。


    “我當時已經想好,賣房的錢會捐給福利院。”陳煥庭說,“可沒想到買家居然是你。你知道當時我腦子裏想到的是什麽嗎?”


    “什麽……”


    “是老天爺在提醒我,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我們之間都還沒完。”


    第56章


    陳煥庭是三天後回到a市的。


    雖然在c市他也在遠程辦公,但是回到a市當天,他還是在公司忙到了淩晨兩點才走。汽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行駛,經過一個路口,他忽然調轉方向,駛向另外一條道路。


    風華金都的樓下有一家早餐店,這兩日蘇然都是在這裏買的早餐。今天她照例買了兩根油條一袋豆漿,轉身時候,卻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安靜地停在路邊。


    她揉了揉眼睛,再次確認車牌,然後她皺眉走了過去。


    車膜顏色很淡,冬日的陽光灑在陳煥庭英俊的臉上,像一幅優美的油畫。車上的睡姿並不舒適,但他的表情卻很放鬆恬淡,似乎沉浸在一個美夢中。


    可蘇然“砰砰砰”三聲敲響了他的美夢。


    他倏然醒來,降下車窗。


    她看著他,沒說話。


    “昨晚太晚了,就沒給你發信息……”他直起身子,平平淡淡地說道。


    蘇然仍是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不泄露一絲信息,讓他一時有些吃不準她內心所想。


    她似乎有話要說,但開口卻是:“你吃早飯了嗎?”


    他看見她手裏拎著的早點,便打開車門直接下來:“吃完我們一起去金銘路吧。”


    -


    第二次來,這裏依舊充滿年久未住人的灰塵味。


    房間裏的陳設很空蕩。客廳有一個竹藤編織的沙發,一張桌子、一個電視櫃,電視櫃上有一台非常老舊的、體型很胖的電視機;臥室有一張雙人床、兩個床頭櫃、還有兩個大櫃子。


    “上次回家我將櫃子裏留下來的東西都帶走了,”陳煥庭指著其中一個櫃門大開的立櫃,“93年後,我外公在a市的一個遠方親戚,算是我表姐那一輩的,曾經在這裏居住過。後來他兒子大學畢業留在外地,他們一家也就搬到外地去了。我表姐剛搬進來時候,房間裏還有當年存留下來的東西,她都全部打包放在了這個櫃子裏。”


    而那個櫃子現在是空的,所有的東西陳煥庭上次已經帶走了。


    蘇然不死心,又在房間裏找了一圈,企圖找到別的蛛絲馬跡。但是房間實在太空了,所有東西一覽無餘,再認真的尋找也是徒勞。


    她拍打兩下沙發座椅,也不管幹淨不幹淨,失望地坐下來。


    “你是什麽時候自己身世的?”陳煥庭終於忍不住問。


    她頹然抬起頭:“就是我爸去世那時。”


    陳煥庭隱隱猜到,當年的遺產之爭也許也與這件事有莫大的關係。


    蘇然三言兩句簡短地說明了當時的情況,隻是在蘇淩霆與沈成秋的關係上,她仍做了保留。她曾經仔細地思考過,也許就是因為她生長在單親家庭,而父親的性取向又不是世人所認同的那種,這種潛移默化讓她對男女之情感受得很朦朧,所以在和沈睿的相處中,她也就糊裏糊塗地誤以為那就是男女之愛。


    但她並不怪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她是如此。蘇淩霆應是如此。


    樓上傳來笨重地拖桌子的聲音,天花板上也配合地灑下紛紛揚揚的粉粒。


    蘇然揮了揮手,趕緊站起來。因為起身太迅速,她碰到了桌角,桌子歪了一下。她將桌子推回原位,卻發現桌麵晃動,怎麽放都高低不平。


    “底下有個墊紙。”陳煥庭看到,蹲下身想將那一張疊成方塊的紙塞回去。可就在他拾起那個方塊時,鬼使神差一般,他將往裏塞的動作,變成了打開。


    誰也沒想到,這是一張印著“a市第三人民醫院”抬頭的信箋,發黃的紙上竟然有字。


    青山村12組4號,冉蘭蘭。


    蘇然呆滯地看著紙條,巨大的心跳將她淹沒。


    -


    1991年12月6號,有人敲門。


    冉蘭蘭開門,是醉氣衝天的莫小偉。她立刻要關上,可莫小偉卻一把推開,大大咧咧地進來,環顧四周。


    “楊素梅呢?”


    冉蘭蘭拿起門口的棍子,惡狠狠地看著他:“她死了你知不知道?”


    “死了?誰死了?”


    “楊素梅死了。那天晚上你踹了她一覺,”冉蘭蘭不自覺捏緊棍子,往後退,“羊水破了,我送她去醫院,結果孩子被臍帶纏住,她們一起走了。”


    莫小偉瞪大眼睛,似乎聽不懂冉蘭蘭的話。


    “她都走了兩個月了,你還來做什麽?”冉蘭蘭胸膛劇烈起伏,“你是一個殺人犯,你殺了你的老婆和你的親生女兒!”


    莫小偉愣愣地看著她,忽然麵露凶光。冉蘭蘭後背滲出大片汗意,正準備舉起棍子自衛,莫小偉卻一把拉開大門,瘋狂地跑了出去。


    蘇淩霆剛剛走到醫藥公司門口,便見到一個年輕人罵罵咧咧地被保安攆出來。


    “我老婆是你們公司的職工,踏馬的懷著大肚子還被你們逼著上班,現在老婆孩子都死了!你們不給我賠償,我跟你們沒完!”莫小偉對著裏麵指指點點,唾沫橫飛。


    同行的馬經理趕緊拉著他往裏走,頭痛地說道:“楊素梅怎麽會瞧上這麽一個人,真是一輩子都搭上麵了。”


    蘇淩霆知道楊素梅,前麵幾次來是她給他領路,在會議室還給他倒過水。聽到馬經理的話,他遺憾地歎氣。


    於是,他也不由多看了莫小偉兩眼。


    莫小偉沒要到錢,憋著一肚子氣回到金銘路的住所。他嘭嘭嘭地敲門,久無人應。他越敲越氣,踏馬的,門都不給老子開了是吧。他忽然飛起一腳踹開房門,卻見到冉蘭蘭癱坐在地上,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身下隱隱有血水。


    “求你……送我去……醫院……”她幾乎是用氣聲在說。


    到了醫院莫小偉立刻想走,可看到“產房”兩個字,他像被定住般邁不開腿。


    他承認自己是個人渣,打架鬥毆玩兒女人,他樣樣都不落。可他從來沒想過要殺人,他從來不知道那一腳會直接送楊素梅和他們的孩子上西天。他去搶楊素梅的錢是因為知道她有固定工作,知道她的父親會悄悄給她塞錢。就算是他拿走了,她也不會缺錢。


    可他沒想過,這一腳的後果是這麽嚴重。


    他的孩子啊。


    他坐在產房外,雙手插入頭發,表情扭曲。這時一位護士急急出來,叫道:“冉蘭蘭的家屬?冉蘭蘭的家屬來了嗎?”


    無人應答。外麵坐著的人麵麵相覷。護士兩眼逡巡地排除,終於鎖定莫小偉,過來重重推他一下:“叫你呢!你是冉蘭蘭的家屬嗎?”


    莫小偉抬起頭,神思恍惚:“什麽?”


    護士遞給她一個文件夾,上麵薄薄幾頁紙:“你是她丈夫吧?病危通知書,保大還是保小?”


    “什麽大小?”


    護士急得跺腳:“冉蘭蘭和孩子,隻能留一個,你快簽字!”


    “孩子!孩子!”莫小偉忽然聽懂了,“我要孩子!”


    1991年12月7日淩晨兩點,冉蘭蘭的孩子出生,足月,六斤三兩。臨終前她用最後的力氣說道“我住青山村12組4號……”。下了手術,醫生寫了個紙條,將孩子一塊交給了莫小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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