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出現的那些臉龐


    潮濕黝黑樹枝上的花瓣


    列車停止的方式很奇怪,停得那麽慢,最後還是一個猛煞車。車廂接頭哐的一響,他的筆尖猛地劃了一長道。哦,到了。他從報上抬起頭,合上筆套。可窗外不是站台,暗淡的燈光照著隧道的牆壁,貼著車窗。電纜上積滿灰塵,像煙癮者的肺管。這是中途停車。


    半年都過去了,何必在乎半分鍾。他看了看手表,九點十分。約好九點見麵。她在電話裏半開玩笑說,站台人很多,你不會認不出我的臉吧?她說她會在站台上,像以前等他那樣。


    這安排似乎太溫情,跟她的性格有點不符。在一起兩年,他領教夠了這個驕傲的心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失敗,哪怕是菜裏多擱了鹽,也不喜歡提起。她不喜歡輸,萬一輸了,忘得越快越好。為什麽她主動提起了這事呢?她本不會再提起會麵。實際上這半年來她從未主動打電話給他,隻來過兩封信,隻說事務不談自己,簡短幹脆,第二封比第一封更短,不像她寫的信。


    車停了,車廂裏誰也沒有在意。一對年輕戀人在車廂那頭,手拉手,互相注視,眼珠也不轉一下。如癡如醉,真是一個美妙的開始,他想,如一切開始一樣。對麵的醉漢也沒有動,打著鼾,眼角掛著兩滴淚水。車廂裏各人幹各人的事,沒有人對半途停車有任何不耐煩,他們知道,一切不由他們控製,甚至沒有在乎,沒有像他那樣抬手看表,當然,沒有分手半年的情人在等他們。


    隻有一個老頭,衰老得幾乎不能動了,順腿拄著的手杖,輕輕叩著地板。就這一點不耐煩,灰色而蒼白。


    他低下頭,又看起手中的報紙。報紙再厚也已經看膩,乘地鐵從北到南,跨越整個城市,好像跨過很大的時差。非洲的饑餓,南美的暴亂,看過了,都與他無關。早在十分鍾前,他就開始做字謎。英國人的玩意,這比讀報更能消磨時間。


    17(豎三格)被水蓋住,三格,很簡單,wet。怎麽啦?他想。這是個曖昧的字眼,一個叫人怦然心動的字眼,一個她重複過無數次的字眼。她第一次說,我都濕了,滿臉緋紅,雖然那時他們已同居很久。那也是在地鐵裏,他說了一些隻有他們才懂的話。她握著他的手,指甲抓了他一下,還瞪了瞪眼睛,你敢再胡說。


    不是停車這個事實,而是這個事實的講述使車廂裏的人感到了異樣。連對麵的醉漢也睜開了眼。而那對戀人也開始注視窗外。


    司機在說話,英語從車廂的擴音機中傳出,似乎來自很遙遠的地方,語調呆板而音節模糊,像在念咒:


    由於前方車站發生事故


    列車中途停車


    清理工作還需一段時間


    有人掉在車底


    把她抬出列車才能進站


    給旅客帶來不便


    地鐵公司懇請原諒


    他沒完全聽懂,但他感到不安。這聲音本身就叫人不安,雖然說這話是叫人安定。司機又重複了一遍,他那倫敦土腔實在讓人不舒服,但這次他聽懂了;而且聽出那是個女人,her。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個女的掉進車輪之間!整個車廂一片肅靜,好像每個人都看到了站台上慘景,那個醉漢喃喃地說:“啊,一個女人,一個女人。”


    18(橫五格)的分岔。這是什麽詞,他想。分岔、岔路,從一條道到許多條道,到更多條道,路永遠不斷地分岔,一岔就難以回頭,像樹枝越分越遠。他想,這不就是樹枝bough嗎?可是從哪裏開始分的岔呢?是她的驕傲?是我的忍讓?他們的關係好像總是一個悖論。為了讓我回去,她必須收拾傲心,可她的失敗她的絕望無助反而使他的耐心忍讓失去了對象。如果隻需要床上擁抱,那多好,甚至隻需要呻吟,不需要語言。他從來就無法理解她的語言。


    他有點慍惱但仔細地在字謎上寫下那個詞,格子太小,人和人本來就不易走到一起,尤其在這異國他鄉。人和人相遇,就像風中樹枝偶然觸及,這種偶然和必然一樣,應該想到卻又常常忘記,“連理枝”會絞殺許多事實,包括自己。


    他不願想下去,他往下做,19(豎五格),植物生殖器官的一部分。怎麽今天這個字謎盡是曖昧記號兒,有意撩撥人?見鬼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她的身體,像盛開的百合花。這比喻太陳舊,他曾用過一次,被搶白了幾句。她是詩人,把語言像毛巾一樣這麽扭過來,那麽扭過去,永遠在尋找嚇人一跳的表達方式。萼粉紅、瓣豔紫,花瓣的表達還是花瓣。


    他拚出來了:petal。筆在紙上拖了一下,遠遠畫出格子。很難記起那時說過的話,可他記得一句:讓我看看。她說,看什麽?啪地一聲把燈關了。你們搞科學的人就想把什麽都搞清楚,我們搞文學的就想把什麽都搞模糊,越模糊越美。他想反駁,但她伸手關燈那動作太冷峻。那還帶著浴室潮氣的身子卻叫他透不過氣來。


    事情過去後,她突然說:真想我們分開一段時間。他問:怎麽啦?又是詩人的氣質?沒什麽,一點感覺。我們至今互相不太理解。我們好像裹上越來越多的紗網。你想看清我的肉體,我想看清你的心靈,可我們都越來越看不清,也許有個距離就好一點。他沒搭腔,這樣的談話已好多次了。開始他還試圖勸阻她,後來他就明白勸阻是沒用的。藝術家的神經在異國他鄉,不能幫助人,隻能妨礙你。像往常,他用鼾聲淹沒她的話。但半夜他醒來,看見她睜大著眼睛,仰天看著黑暗,雙手壓在胸前。他看著寫下的詞:潮濕、樹枝、花瓣……在哪兒見過這幾個詞。在詩裏!在她的詩裏?也許吧!今天她一定要見我,為什麽呢?這個驕傲的女人,半年中不理睬他多次和好的請求,現在到底是什麽使她放下架子?處境絕望?還是半年的落寞使她心靈被榨幹!她若回頭,自己怎麽辦?再次走到一起,也必須準備重新分手,她的一切不可能改變,哪怕分離六個月之久。


    突然,車廂裏響起司機的聲音:我們剛接到通知:


    前站車故已清理


    列車即將前行


    地鐵公司感謝各位顧客耐心合作


    車廂裏一下子靜下來之後,那對年輕人高興得鼓掌吹口哨。等了二十多分鍾,連他們也厭倦了調情。時間能改變一切,能使天使冒火,也能讓魔女馴服。誰知道這半年她是怎麽過的,靠寫詩!他很久沒讀到過她寫的詩。他的圈子與文學無緣,更不用說那些印數極少的文藝雜誌上的華文文學作品。他也不去關心,詩已經很遙遠,就像她。潮濕、樹枝、花瓣。


    列車緩慢地開動了,灰色電纜在窗外模糊成一條軌跡。她還會在那裏等嗎?已經誤了半個多小時。想到這次可能見不著她,他覺得心裏突然一空。如果她已失望地離開,似乎是他故意有違初衷,遇上這延遲,存心使她失望。這一刻他覺得非常想見到她,把她抱在懷裏,讓她騎在肩上,忘掉過去的一切。


    列車終於駛進車站,小心翼翼,好像怕再出事。他丟開報紙,走到車門口,站台上擠滿人,半個小時以來第一輛南行車。他擠出車門,站台上到處是臉,各種各樣的臉,就沒有一張熟悉、蒼白的臉,帶著焦慮和期待,朝他的方向看。


    他沿著站台走去,人漸漸稀少了,到站的,上車的,都離開了月台,依然沒有她。


    他忽然想起和字謎有關的那兩句詩:


    人群中出現的那些臉龐


    潮濕黝黑樹枝上的花瓣


    常聽她說起,這是她最欽佩的一個住在倫敦的美國詩人寫的。他覺得這兩行詩太平淡,不需要一個大詩人才能寫出,可今天這些詞讓他悟出一點滋味,當他空空的腳步聲在月台上響著的時候。


    然後他從出口到了電梯。到哪兒去找她呢?她想必知道站台上出了事故,就應當耐心等著,或許這又是一個考驗,看看他的情意究竟多深,這樣做就錯了,他已經厭倦了男女之間的遊戲,而她似乎還需要這些。


    就像這兩句詩,他想。就那麽幾個詞,平常的詞,順手牽羊做字謎也顯得太容易一些。你如果沒完沒了地咀嚼,似乎真能感到幸福是那麽短暫,人生有如風中的花,隨時可以凋零。可是你不去咀嚼,它們就不過是幾個沒用的常用詞。


    他到了電梯頂上。外麵的街道一片漆黑,下起了小雨,燈光迷蒙。在盡頭,街角上似乎有急救車的尖叫聲在飄遠。突然他想起這門口應當停過一輛急救車,一個女人搞出來的事故,這個落在車下的女人還活著嗎?怎麽站台上一點痕跡也沒有?沒人提起這事,沒人還記得這事。


    他轉過身,從街邊細雨中退回。細雨後麵應當是另一個世界,他不想去了解的世界。他走回入口,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認識她的人說,她是看不得的,一看不會讓人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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