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詣青身旁的男人看著約莫四十出頭,聞言故意誇張的開口,“小丫頭,男朋友醒了不趕快叫醫生過來,是不是光顧著親親我我了?”


    說話的男人名叫耿遲,以前在山詣青門下讀的博士,前兩年剛被評上副主任醫師。他人從年輕時看著就吊兒郎當的,但其實遇到專業上的東西從來不含糊。這十幾年,也一直是治療晏停團隊裏的核心成員。


    山詣青這麽多年收學生不多,但每個應棉朵都認識,說他們都是看著她長大的並不誇張。


    她知道耿遲是故意在給自己轉換心情,逗自己的。聞言衝他彎著眼睛撇撇嘴,“被你們發現啦。”


    “雖然叔叔知道你們小情侶熱戀期,”耿遲調笑看她,笑裏摻著幾分認真,“但這種時候還是忍一忍比較好,對吧?”


    應棉朵被餘下幾個實習醫生模樣的人看得臉熱了熱,看著耿遲皺著鼻尖輕輕哼了聲,可還是乖乖禮貌應了聲,“知道啦。”


    倒是躺著的晏停,似乎是不想應棉朵被人誤會,握著她的那隻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拽了拽,目光看著耿遲,像是在告訴他:事情是他做的,跟他的朵朵沒關係,是他沒讓她及時叫他們過來的。


    山詣青也是一臉護崽的表情扭頭瞅了耿遲一眼。


    耿遲當年可是真追在山詣青屁股後頭好不容易才讓他收了自己讀博士的,雖然兩人年紀隻差了七八歲,甚至如今他自己也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可對自己老師,還是有種刻在骨子裏的敬重。


    耿遲看眼山詣青,再看兩崽牽著的手,搞怪的舉手投降,“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他算是整個醫院裏最沒架子的“老”醫生了,身後跟著的幾位實習生似乎也是習慣了耿遲這副“為老不尊”的模樣,彼此互視一眼笑笑,氣氛看著稍稍不錯。


    倒是山詣青兩手插在白大褂兒口袋裏,低頭看著晏停的臉上是少見的嚴肅,“我們剛剛商量了下你後續治療的問題,你想現在聽還是等明天精神再好些?”


    說完很快補充,“想現在聽就眨一下眼睛,想明天就眨兩下。”


    晏停眼睛眨了一下。


    山詣青並不意外。


    他偏頭再看眼耿遲,後者意會,打開手裏的文件夾開始低聲介紹病情——最主要還是為了讓跟在身後學習的這些孩子們更清楚的了解情況。


    “晏停,男,22歲。法四和完全性大動脈轉位交叉複雜先心病。出生一個月做了大動脈矯正手術,三歲九個月進行了全腔靜脈與肺動脈分流手術,五歲五個月做了上腔靜脈和肺動脈吻合的一期手術休養兩年多後,才又做了最後一次下腔靜脈血流與肺動脈連接,以此四次手術結束,最終達到生理性矯正目的。”


    這種交叉複雜先心病可是所有醫生遇見都會為之糾結的一種病情。


    果不其然,幾個年輕人聽了下意識互看一眼,彼此眼裏難掩訝異。


    山詣青看著晏停說,“你自己也清楚,雖然當年你作為亞洲第一病例,我們團隊成功完成了此類微創手術,但那也隻是把畸形達到解剖矯治,並沒有辦法將其完全恢複到解剖狀態。


    “手術成功之後你的病雖然沒有複發的可能,可還是會出現一些並發症,所以才會需要定期複查。前幾個月我叮囑過你肺動脈瓣有返流的跡象,讓你要多加注意和小心,上次在臨南我也千叮嚀萬囑咐你,不過現在看來,你並沒有怎麽聽話。”


    “爸爸,不關停停的事,是我——”應棉朵一臉內疚的看著山詣青,“這次也是我惹停停生氣,讓他情緒激動,他才會——爸爸,你別怪停停。”


    哪知山詣青還沒開口,晏停就又握著應棉朵的手把她往自己跟前又拽了拽。


    山詣青看著在心裏歎氣,可還是對晏停硬著心道,“命是你自己的,這世上不管是誰都沒有你自己活著更重要。我知道你喜歡朵朵,可你也隻有好好活著才能繼續喜歡她不是嗎?


    “我不清楚你們之前發生了什麽矛盾,又因為什麽事鬧的別扭,以至於讓你短短一個多月接連病發兩次…但是,晏停——”他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鄭重,“我現在必須告訴你,若是你還想繼續好好活著,能每天看到朵朵,你真的要學著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要讓任何人影響到你。”


    山詣青視線看了眼和晏停緊握著手的自家姑娘,又看晏停,“哪怕是朵朵也不行。”


    他知道這話有些太強人所難,畢竟情緒這種東西就和眼淚一樣,是人在這世上最難以控製的東西。可是……


    晏停聞言,目光平靜地看著山詣青。


    可無意識握緊應棉朵手的小動作,還是昭示著這些話對他的觸動。


    “…爸爸?”


    應棉朵看山詣青,有些被爸爸臉上鮮少的嚴肅嚇到。


    山詣青看眼自家姑娘,沒應聲,隻是回視著靜靜看著自己的晏停道,“以目前你肺動脈瓣返流和右心室流出道的情況來看,現在還在可以用藥物控製的範圍內,但也隻是在能控製的範圍邊緣了。


    “你身體情況和其他心髒病患者不一樣,如果他們返流嚴重,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們第一選擇會建議他們做換瓣手術治療,可以你現在的身體條件,根本不行。


    “你肺的發育情況和你右心室功能根本支撐不了手術中和手術後的壓差。”


    山詣青的話音落,病房裏除了醫療機器的滴答聲。


    落針可聞。


    就連耿遲聽完這些,喉間也悄悄吞咽了下。


    他們作為醫生,跟病人談話時盡量都會以最委婉和最能讓他們接受的方法來跟他們坦白——為的就是讓他們可以不要過於緊張,以免情緒影響病情,使之更加嚴重。


    耿遲還清晰記得當年自己還在實習時,山詣青帶他們幾個人每次給病人術前談話,還會教他們如何先跟病人“閑聊”拉近關係…….


    他和山詣青從以前的“師徒”到如今的“同事”,一起也有將近二十年了。說實在的,這還是耿遲第一次瞧見他跟病人說話說的如此直白。


    可耿遲還是錯了。


    因為他以為山詣青方才說的話已經夠直白了,哪知隨後聽見的這句,甚至差點兒讓他把手裏的文件夾給扔飛了。


    “晏停,”山詣青注視著晏停,一針見血的問了句:“你想活著嗎?”


    晏停清澈的目光和山詣青對視半晌,隨後視線無意識稍偏,看到對麵牆上的時鍾數字。


    11和59之間的紅色光點一下接一下的跳動著——就好像他胸腔裏這顆殘破不堪的心髒一樣。


    想活著嗎?


    晏停想著山詣青的話,看那紅色光點跳完最後一下。


    數字變成12:00。


    是新的一天了。


    “停停……”


    耳旁傳來應棉朵難掩緊張和害怕的聲音。


    晏停眼睫稍稍顫動兩下,慢慢移到蹲跪在病床旁女孩子看著自己的笑臉上。


    眼前女孩子的笑臉和記憶裏照片上的笑臉一點點重合,又分離。


    男人立在桌前靜靜輕撫照片裏女人清麗笑臉的背影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晏停因為心間陡然而起的想法。


    喉間難以自抑的再次湧出一陣反胃。


    想活著嗎?


    好像是想的。他想。


    可是他已經自私又貪心的偷活了這麽多年。


    他配嗎?


    第39章 父親。


    那天在場的所有人, 包括應棉朵在內,到最後都沒能聽到晏停回複山詣青的話。


    不知是累了還是不願再看再想什麽,他閉上眼, 拒絕和人再做任何交流——哪怕從始至終他都沒說過一句話。


    而唯一能安慰到應棉朵,或是讓山詣青沒那麽憂心的,是晏停握著應棉朵的那隻手, 自始至終沒有鬆開過。


    晏停身體這段時間要絕對的靜臥休養,山詣青親自給他學校導師——也就是南大叉院的院長岑國行打了電話請假。


    晏停是岑國行從本科開始就一直重點培養的計算機人才, 但之前隻道他身體不太好, 性格跟他年輕時一樣有些孤僻罷了, 沒成想會嚴重到這種地步。接了山詣青電話的第二天下午, 岑國行便親自驅車去了南城醫院探病他那寶貝愛徒。


    晏停這會兒除了稀粥還進不了食, 四天下來,身體裏除了營養點滴再沒別的。


    岑國行告訴他靜靜養病,之前他交給他的實驗工作都可以先放一放,自己會安排別人先弄著。


    山詣青和岑國行不是一個學院, 平時見麵不多, 但因為兩人在各自領域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彼此之間還是“熟識”的。岑國行在病房裏跟晏停說完話——主要也是他說看晏停點頭搖頭。談罷就去了山詣青辦公室, 仔細了解愛徒情況。


    立冬過後, 風也變得凜冽起來。


    某天夜色降臨時, 應棉朵抱著沒顧得上送回寢室的書, 進了南城醫院大樓。


    晚飯時候, 住院部外出取餐打飯的人正多, 她等不急電梯,往樓梯那走。路過三樓護士站時,意外看到眼熟的人。


    “瀟瀟阿姨。”她笑著, 趴在暫時閑暇的站台上給對方揮手招呼。


    後者和她一樣,有張看不出年齡的娃娃臉,隻是眼角少許細紋還是能看得出上了些年紀。


    蕭瀟看她“嗯”了聲,也對她笑,笑裏帶著幾分調侃意味,“朵朵又來找你停停哥哥了?”


    應棉朵撒嬌的看著對方皺了皺鼻尖,“都說過啦,不許再說停停是哥哥了。”


    蕭瀟“噫”一聲,“是是是,不是哥哥了,是停停,是我們朵朵男朋友。”


    應棉朵朝人故意揚了揚下巴,“這還差不多。”


    說完,她把書重新抱到懷裏,迫不及待再跟她揮揮手,“不說啦,我先去找停停。”


    話說著,尾音沒消,人已經小跑著沒影了。


    等人轉過走廊盡頭,坐在蕭瀟斜後方一個實習模樣的女生探頭探腦問,“瀟瀟姐,你剛叫那個女孩子朵朵?所以那就是咱們醫院山院長的千金?應棉朵?”


    蕭瀟回頭看了她一眼,笑著點了點頭。


    “是不是長得特別可愛?”看實習生點頭,她又笑著補充道,“朵朵可不止長得可愛,性格也可愛著呢。你沒見過她小時候,更可愛!我還記得她第一次生病來我們醫院,才三歲,人小小的眼睛大大的,臉粉嘟嘟的特別萌,尤其是跟你說話時,大眼睛撲閃撲閃奶聲奶氣的…哎,不能再說了,再說我就又要心梗了。”


    實習生聽著笑,輪轉到住院部重症心血管科沒多久,她已經不止一次聽她們這沒架子的護士長遺憾自己生的不是個軟乎乎的女娃娃而是個調皮搗蛋天天氣得她腦殼疼的瓜娃子了。


    她一邊笑,一邊繼續好奇問,“所以vip病房裏的晏停,就是跟她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了?”


    這些都是自前段時間晏停住院,她聽幾個前輩們聊天時說到的。


    蕭瀟聞言默了會兒,應了聲。隻是不知為何,臉上原本的笑微微淡了些。


    麵上有可惜也有喟歎。


    女生看著背對著自己看著電腦繼續錄信息的蕭瀟,識趣的沒再說什麽,也自己忙自己的了。


    *


    應棉朵輕手輕腳推開病房外間的門,把手裏的書和身上挎著的小包放到沙發上,再小心翼翼走到裏間病房門那,嗒嗒輕敲了兩下。她等了會兒,沒人吭聲,才鼓著嘴巴從門縫裏探出去半個腦袋——隨後就和半靠在病床上晏停靜靜看過來的目光撞個正著。


    她對他皺著鼻尖哼了聲,推門進來,坐到床邊上握住晏停垂放在身側的左手,傾過去身子將臉稍稍湊近到他跟前,“已經半個月了,停停,你還不打算跟我說話嘛?”


    晏停視線看著她,目光沉靜。


    自那天山詣青跟晏停“談”過後,他就沒再張口說過半個字,跟應棉朵亦是一樣。


    應棉朵心裏怕,可又因為他每每回握著自己的手而稍稍心安。


    爸爸也說他雖不語,但能感覺得到他對他們治療的配合。


    桌上放著的保溫食盒,是晏家讓人按時按點送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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