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壯漢跟在他的身後,盯著他沿原路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他才發現他的後背已被汗水濕透,才意識到這事已經被他徹底搞砸——他沒有請示領導就擅自進山,他沒有做好充分準備,也沒有經過充分授權就與邁克見麵,結果談崩,使追索工作的第一步就陷入了僵局,他可能要為此承擔全部責任!雖然,以他卑微的身份,他根本負不起這個責任!


    他深一步淺一步地往山外走去,剛才的激情漸漸冷卻。隨後的心情沮喪萬般。幹金還在那個山口等他,還是那輛老殘的汽車,還是兩個多小時的顛簸輾轉,路途似乎比來時更長。天黑時他回到他們在帕羅市內的旅館,幹金把他放下來,隻是衝他尷尬地笑笑,沒說一句話就開走了汽車。邵寬城先去劉主任的房間,敲門無人,他隨後下樓出門,步行往醫院走,身上應有的疲憊,腹中應有的饑餓,渾然沒有覺得。


    他走到醫院時隊長李進已經輸完液睡了。劉主任也坐在病房的椅子上睡著。邵寬城一路的緊張和忐忑暫時從眉梢卸下……隻剩下無邊的疲倦。


    他在醫院的走廊裏撥了總隊長的電話,電話還是未能撥通。他給總隊長發了信息:“有事匯報,電話不通。”也未見回複。他曾想用微博試試,但恐違反公安機關關於禁示用微博談工作的規定,而未敢越軌。


    他回到病房,叫起劉主任,讓劉主任自己去街上吃飯,回旅館睡覺,由他接班看護李進。劉主任沒說什麽,隻是問了機票確認的情況,就哈欠連天的走了。劉主任肯定以為邵寬城是在旅館一直睡到現在才來,邵寬城臉上的倦態或是尚未睡醒。


    那夜,坐在醫院的病房裏,各種反省,各種不安,邵寬城幾近麻木的意識中,一再浮現出那座廟宇般霧氣沉沉的大屋,浮現出屋角被一束燈光照亮的畫板。畫板上那幅輪廓依稀的臨摹,畫麵中那兩位唇色深絳仕女,似乎描述著古往今來無盡的恩仇與曠古的神秘。


    第二十九章


    直到在帕羅的機場檢票登機前,邵寬城才打通了總隊長的電話。


    他說總隊長我們今天回來。


    他說總隊長我昨天見到邁克·裏諾斯了。


    他說:我向邁克·裏諾斯申明了我們的立場,表明了我們的決心……


    總隊長顯然非常意外,非常吃驚,以致在電話裏半天沒有出聲。但他還是很快打斷了邵寬城的匯報,語速很快地徑直發問:“結果呢,他什麽反應?”


    邵寬城嘴裏有點拌蒜:“他,他反應很強硬,後來……後來沒有談成……”


    總隊長沉默了片刻,未再多問,粗粗地說了一句:“等你回來再說吧。”


    飛機起飛。


    幹城章嘉峰、珠穆朗瑪峰、浩渺的白雲和輕紗般的薄霧,依次從身下劃過。


    飛機降落。


    三輛轎車停在西京機場大擺渡車的一側,分別把邵寬城、李進和劉主任從停機坪直接接走。


    李進被送往醫院,劉主任被送回家中,邵寬城則被拉回總隊,直接帶進了會議室。會議室裏,各級頭頭坐了一屋。


    邵寬城自進入刑偵總隊工作以來,第一次這樣像主角似的,坐在會議桌的正中,各種緊張,各種局促。會議室出奇地靜,所有人都屏息聽著他章法混亂的匯報——帕羅的情況,進山的始末,與邁克·裏諾斯吵的那一架……他不知該不該描述他當時的正氣凜凜和器宇軒昂,隻知事已至此,若以成敗論英雄的話,隻能是英雄氣短,不能說雖敗猶榮。


    會場無人插話,但個個滿臉黑線,氣色都不太好。邵寬城說得口渴喉幹,也不敢起身找水;下麵憋尿,也不敢離席解急。他與邁克·裏諾斯的見麵雖然讓全隊意外,但這個意外的見麵以失敗告終,似乎都在意料之中。


    對於邵寬城與邁克·裏諾斯交鋒時應對的分寸和尺度,也沒有人站出來批評指責。總隊長隻是連續幾次質問邵寬城為何不在進山之前或進山途中電話請示,為何不在出山之後及時報告——在李進病重後總隊長已經明確指示邵寬城遇事可直接向他請示報告——至於帕羅的電話訊號不好這樣的解釋總隊長能否接受,邵寬城也無從斷清。


    好不容易,會散了。


    散會之後,總隊長和副隊長麵色凝重,匆匆趕到市局匯報去了。窗外的天不知什麽時候黑的,邵寬城先跑去了廁所,回到一隊辦公室時感覺筋疲力盡。辦公室裏沒有開燈。他拉了燈繩,朝自己的桌子走了幾步,才發現他的位子上坐著一個人,他眨了好幾下眼才認出那個人竟是李進。


    他異常驚詫:“隊長,你沒住院啊?”


    李進的嗓子還發炎似的,聲音混濁不清:“打針了。沒事,我基本好了。”


    他說:“隊長,那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李進說:“好。”


    李進站起來,顯然還有些氣喘,但他平穩問道:“會開完了?”


    “開完了。”邵寬城說“你在不丹病重的時候,總隊長讓我有事直接跟他匯報……”


    “我知道。”李進道:“情況政委都跟我說了。你能見到邁克·裏諾斯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收獲。至少把我們的態度告訴他了。你做到這一點就很好了,就算完成任務了。”


    李進這句話,對邵寬城進山一事,是第一句正麵的肯定,給了邵寬城意外的安慰和莫大的鼓舞,他那一刻忽然又有哭的衝動。他一感動就想哭,對一個男人來說,是個毛病!他連忙用動作掩飾,伸手去攙扶李進,李進擺擺手表示不用。他們一起出門,一起下樓。樓梯口的燈也沒開,是這一陣節約用電的要求。在黑暗中李進再次開口,聲音似乎清晰了許多。


    “政委剛才通知我了,經市委、市政府批準,趙紅雨追記個人一等功,並授予烈士稱號。市政府決定,將趙紅雨的骨灰移葬到龍山烈士陵園去。”


    邵寬城並沒有察覺,他的腳步不知何時停住了。李進也停住了。他們在黑暗中麵對麵地站著,兩人幾乎同時伸出了雙臂,緊緊地擁抱了對方!


    三天之後,邵寬城和李進一起去了西京市看守所。李進雖然還未正常上班,但身體已接近康複。


    在看守所的一間會見室裏,他們見到了白發蒼蒼的萬教授。


    萬教授瘦得明顯,老了許多。和熒屏上那個風度儒雅口若懸河的學者相比,判若二人。他隔著鐵欄坐在李進和邵寬城對麵,似乎猜不出在他的案子已經進入法庭審理程序後,這兩位在偵查階段辦案的警察因何而來。


    坐定之後,李進很快開口。


    “萬正綱,根據西京市人民政府的決定,西京市公安局民警趙紅雨被授予烈士稱號,她的遺骨將移至西京龍山烈士陵園安葬。我們今天來,是通知你一下,趙紅雨烈士遺骨的移葬事宜由政府安排,將在近期進行。”


    邵寬城看到,萬正綱,這位滿腹經綸,通今博古的萬教授,瞪圓了眼睛,半張了嘴巴,一幅完全呆掉的神情。他或許做了各種揣測,但兩位警察今天的來意,顯然還是出乎他的料想。


    “你們……要把小雨遷走?萬安公墓是西京最高檔的墓地,設施、綠化、服務、還有風水,都是最好的,小雨的那個墓我一共花了……”


    “這是政府的決定!”李進毫無猶豫地打斷了他:“我們不是來征求你意見的,是來通知你的。你雖然涉嫌犯罪,但我們尊重你的知情權。”


    “我是小雨的父親,我是她的親生父親!小雨的後事怎麽安排,總應該和我商……”


    “你沒有資格!”李進的體力雖然尚未恢複,但他的語氣卻足夠震懾:“你是殺害趙紅雨烈士的凶手!趙紅雨烈士自出生之後直到長大成人,你從未盡過父親的養育之責,所以,在趙紅雨烈士安葬的問題上,你沒有任何權利!沒有半點資格!”


    萬正綱戛然失聲,他低了頭,臉色像患了大病,連剛才尚有的一點血色,也蕩然無存。李進對邵寬城說了句:“走吧。”便率先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不料萬正綱忽然抬頭,將他叫住。


    “李警官!”


    李進站住了,冷臉相對,沒有發聲。


    萬正綱抖著聲音:“我隻有一個要求……”頓了一下,又改了個字眼:“我隻有一個請求,在小雨重新安葬的時候,能讓我去送送她嗎?還有,我希望在小雨的墓碑上,哪怕是在背麵,能寫上我對她的悼念,我畢竟是她唯一的血親,她畢竟是我身上的骨肉,求你們看在我們血緣相連的份上,允許我……表達一個父親的心情。”


    李進冷冷地看著萬正綱,良久,才緩緩開口:“你提了兩個請求”。停了一下,他接著說下去:“這兩個請求,我們都不會答應。你對趙紅雨烈士,不是悼念,而是懺悔。如果你來世還能投胎做人的話,多做好事吧,好贖你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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