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朝夕點了點頭:“她能那麽想,說服自己死心塌地跟著蕭靈玉也算是件好事。”


    “哪裏好?”


    “你以為蕭靈玉果真有必要攔我們這一遭?”戚朝夕道,“程居閑之死對程念自然有極大的影響,約莫是蕭靈玉也擔憂她會因此生出異心,才特意引我們來試探她的心意。七殺陣表麵上是衝著我,實則是備給程念的,持槍那女人始終關注著你們兩個,倘若程念真被你說得動搖,恐怕今日就不會這樣簡單收場了。不過幸好,如今顧慮徹底打消,往後她在七殺門的日子絕不會差,而且看她鞭法的確是蕭靈玉傾心調教出的,雙方求仁得仁,還不算好事嗎?”


    江離緩緩地搖頭:“我不明白。”


    程念求一個關懷,蕭靈玉求一個忠誠,雙方求仁得仁,於是皆大歡喜?


    那蕭靈玉因程念可能叛離而起過的殺心、七殺門陰錯陽差而致使程居閑的死亡,就合該被遺忘丟棄、抹去了真相來粉飾這一派太平?


    戚朝夕沉吟了良久,脫了靴子,同江離並肩坐在通鋪上,背靠牆壁,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窗上,他忽然道:“其實我曾經想過一了百了,幹脆了結殘生。”


    “……”江離轉過頭,靜靜地看著他。


    戚朝夕仍舊望著對麵的窗,入夜後的燈火將交錯的人影印在窗紙上,仿佛觀賞一出人間的皮影戲。他道:“就在不久之前。我遭遇伏擊,摔進了地穴裏,背上的傷口流血不止,可我卻躺在那兒完全不想動,心想這樣死了也罷,因為世上沒什麽可留戀的,更沒有拚命掙紮著要活下去的理由。那時候一同摔下來的還有幾個下屬,其中有一個年紀輕的,跟著我有些日子,但我從沒在意過,更叫不上來名字,他傷的不重,醒過來後先將我扶起來裹了傷,然後往地穴深處走了。臨走前他還說了句什麽,我也沒聽。”


    沒過多久,地穴深處猛然傳來了一陣騷動,像是人的嘶喊又仿佛野獸低吼,回蕩在潮濕陰暗的洞穴裏分外詭異可怖,而那個下屬遲遲沒有歸來。戚朝夕原本並沒在意,直到隱隱約約聽到了古怪的動靜,他才緩緩站起身,一步步往裏走去,那動靜就一點點清晰。粗重的喘息聲、交疊的咀嚼聲,戚朝夕疑心地穴裏有一群野獸在進食,然而隨著視線越過石壁遮掩,他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景象。


    不是野獸,而是一群怪物在分食一個活人。


    隻能以怪物二字形容。依稀可辨的人形竟然全是孩童模樣,寬大襤褸的衣衫下的身軀細瘦,雪白的頭發長長地拖在地上,個個神態癡狂地團團圍住地上的人撕咬,鮮血濺染在一張張稚幼蒼白的臉上。被層層疊疊人影圍住的那個正是他的下屬,已然沒了聲息,隻剩一隻手臂頹然露在外麵,手中還握著一片葉子,在地上洇開了大攤水漬。


    戚朝夕抬眼望向稍遠處,那裏有道流淌的溪水,不知是自哪兒流下,水中漂浮著幾片落葉。他忽然明白了,這下屬臨走前說的是替他找水。


    “突然之間,我覺得若是這麽死了,似乎有些對不住他。”戚朝夕看了江離一眼,自己先笑了,“就是為這麽個古怪的念頭,最後我殺了那群怪物,從地穴裏爬了出來,才活到了現在。你不覺得聽起來也有幾分荒唐?”


    江離默然思索,戚朝夕便輕輕地歎了口氣:“人之一世,總要靠什麽支撐著自己活下去,有人靠一瞬間的念頭,有人靠旁人施舍的愛,也或許有人靠恨才能走下去。是非曲直,比得過心甘情願四個字嗎?”他頓了頓,看著江離,“歸根到底,那小姑娘隻不過是想讓自己好過些。”


    漫長的沉默後,江離隻是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真相即便痛苦,卻也清醒。”


    “你怎麽就有那麽多心事啊。”戚朝夕笑了出來,摸出酒壺丟到了他懷裏,“乖,不想了,嚐一嚐醉生夢死的滋味?”


    酒壺已被灌滿了,入手沉甸甸的,看來戚朝夕除了拿藥,也沒忘往酒窖裏走一趟。江離遲疑了一瞬,接著仰頭咽下了一大口,烈酒入喉,仿佛吞了團火,他猛地咳了起來。


    戚朝夕趕忙幫他撫背順氣,詫異道:“這麽大反應,你該不會是從沒喝過酒吧?”


    江離點了點頭,咳得話都說不出,蒼白的臉頰泛起緋紅,倒相比平日多添了幾分豔色。戚朝夕歪頭注視著他如玉般的側臉:“那酒量深淺也不知道,醉了會哭嗎?”


    江離緩過氣來,偏頭對上他的視線,輕輕笑了一下,將酒壺遞過去:“試一試。”


    戚朝夕也跟著笑,接過了酒壺大口飲下。


    這時門扉‘吱呀’又一聲響,薛樂剛進門就被驚了一跳:“這屋裏怎麽一股酒氣……你們這是做什麽?”


    地鋪上兩人同時朝他看來,戚朝夕拍了拍身旁,連聲招呼:“來來來,今晚咱們三個不醉不休。”江離雖沒說話,眼底卻也罕見地帶了笑意。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一壺酒見底時,江離已經顯出了醉態,卻不哭不鬧,安靜得與平時幾乎瞧不出差別,隻是展不開的眉頭緊蹙,最後歪在戚朝夕的肩上沉沉睡了過去,次日更是頭一回睡過了時辰。


    這點酒水對於戚朝夕和薛樂而言自然不在話下,兩人不約而同地沒去叫醒江離,非但刻意放輕了動作,話也挪到了房門外聊。


    “般若教最遲今日離開,易卜之不是會虛耗力氣的人,收到咱們到了別莊的消息後就會毫不猶豫地收手止損。倘若他們要救賀蘭,今日是唯一的機會,所以我跟青山派商量好了,過去幫忙看守。”


    “你竟然主動幫忙?”薛樂驚奇道。


    戚朝夕含笑看向他,壓低了聲音:“我等的時機到了。”


    能令他徹底擺脫般若教、從浩大江湖中脫身的時機終於到了。薛樂頓時明白過來,心中盡管不舍,還是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鄭重道:“多多保重。”


    “嗯,我會在城外那家酒館等上幾日。”戚朝夕道,“一旦出現變故,你可以過去找我。”


    “好。”薛樂回頭看了一眼房門,“要等江離醒了,跟他也道個別嗎?”


    戚朝夕難得遲疑了:“……沒這個必要吧。”


    “雖然相處時日不算太久,但我看他挺在意你的。”


    “你還能看出來他在不在意?”戚朝夕移開目光,笑了笑,“他不是一直都那副不理人的模樣嗎?”


    “他雖不愛開口,但眼神藏不住。”薛樂頓了一下,“你當真看不出來?”


    “……”戚朝夕淡了笑意,一時沒有回答。


    忽然間聽得身後響動,原來是江離也起了,推開房門朝一齊回首望來的兩人簡單問候:“早。”


    這是個好天氣,晨光明麗,斜逸過回廊,恰好停駐在他的腳下。戚朝夕凝視著江離,眉目清冽依舊,卻不知是不是錯覺,少年身上久積的寒意散去了,如同冰消雪融。戚朝夕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幾步走上前,用力地抱住了他。


    江離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地側過頭,看不到對方的表情,隻感覺到擁抱的力度。於是江離猶豫著、試探著抬起了手,輕輕貼上戚朝夕的背,感覺到了熨帖著掌心的溫度後,終於回抱住了他。


    僅僅是一刹那的相擁,戚朝夕就放開了他,往後退了一步,與他四目相對,卻像是突然啞了,什麽都沒能說出。因此他隻笑了一聲,從容又瀟灑地向兩人揮了揮手:“走了。”


    江離困惑的目光追隨著他離去的背影,直至再看不見。身旁的薛樂連忙解釋:“沒事,他去後院幫忙看守般若教的賀蘭了。”


    江離點了點頭,並不多問。


    “你先別急著出門,我在別莊為你找了套幹淨衣裳,就放在桌上。”薛樂又道,“去換上吧,應當合身的。”


    江離這才注意到衣袍下擺早在火場裏被燎出了一道道炭黑痕跡,先前匆忙顧及不上,眼下一瞧分外明顯,便不推辭:“謝謝。”


    因著傷員那邊仍需薛樂幫忙照看,他就先走了一步,留江離獨自回屋更衣。


    脫下身上衣袍時,一團緋紅色突然從袖袋裏滾落出來,江離拾起來看,發現竟然是朵絹花。當初戚朝夕塞過來後他信手裝了起來,幾乎都要忘記了,卻沒料到如今聚義莊裏的行李全被燒了幹淨,反而陰錯陽差地帶出了這個毫無用處的小玩意兒。江離把它放在桌上,然後將幹淨衣袍換上,尺寸果然合適。


    臨出門前,他想了一會兒,轉回身將絹花上的灰塵輕輕拍去,再度收進了衣袖裏。


    “哎!我剛聽人說山下魔教的人全撤走了,真的假的?”


    “那還有假?瞧見沒,我剛收到的信。般若教在這兒攪得腥風血雨,結果老窩差點被人趁機掏了,能不趕緊滾回去收拾嗎?”


    傷勢稍輕的江湖人三五成群地聚在回廊邊,曬著日頭七嘴八舌的閑聊。正說話的那人將信紙往大腿上一拍,很是憤憤:“真是便宜了這幫畜生,就這麽輕易地跑了,我還等著再殺他們個片甲不留,報仇解恨呢!”


    “那你還不快下山去追,等到追上了,別忘了替弟兄們也出出氣啊!”旁人玩笑著在他受傷的肩頭搡了一把,幾人頓時鬧作一團。


    江離慢慢地從曲折的回廊走過,不僅是為了留意這些人的談話,還因為回廊下能供行走的空地不多。昨夜的鋪蓋被卷起堆在牆邊,地上大片的血跡汙垢,還有幾截斷箭被人踢到了角落裏,瞧著像是從傷員身上取下的。


    江離忽地駐足,悄無聲息地將斷箭撿起,藏在手中,直走到院落外僻靜無人的樹叢後才仔細端詳起來。


    這支斷箭的樣式很是獨特,箭鏃的兩側的鋒刃呈鋸齒狀,雖不起眼,但隻要射箭者功力深厚到足以將箭深深釘進去,就能在對手將它拔出時勾出一團血肉來,極為凶悍。


    這是般若教的箭。


    江離的眼神微微變了。


    “江懷陽你站住!”


    猛然響起的喊聲拉回了江離的思緒,他透過枝葉縫隙望去。不遠處幾個青年應聲停下了腳步,皆是雲紋藍衣的打扮,顯然是歸雲山莊的人,而從後麵追趕上的居然是醒過來的季休明,他快步走到了領頭那青年的麵前,開門見山道:“昨晚天門派的秦長老是不是來過?”


    “是,怎麽了?”


    “那秦長老詢問莊主病情時,你是怎麽答的?”


    莊主想必指的就是山河盟的現任盟主、歸雲莊主的江行舟。江離屏住聲息,凝神觀望,隻見被稱作江懷陽的青年變了臉色,不悅地反問:“你究竟想說什麽?”


    “莊主病重臥床,大小事務都不得不交給師叔代管的這種事,你怎麽能告訴給天門派的人!”


    “這難道不是實情?他要問我自然就說了,這又怎麽了?”江懷陽莫名其妙。


    季休明強壓著語氣:“你知道天門派是真關懷莊主還是打了別的主意?更何況如今多少人虎視眈眈地盯著歸雲,這半年來,你見誰將莊主的病情張揚出去過?”


    “我就是說了,怎麽了,非得像你這樣戰戰兢兢才行?天門派知道了莊主病情,難道就不知道我們歸雲山莊天下第一,不是他一個小門小派能招惹的?”江懷陽一把推開勸和的同伴,徹底惱了,“季休明,別以為你跟了少莊主幾日,就能踩到我頭上耀武揚威了,用不著你來教我說話!”


    “我不是怕,我是不想歸雲和莊主因為你惹來麻煩,你……”


    身旁人還在湊上來勸,江懷陽一手探進同伴懷中抓出一把銅錢,狠狠地摔在了季休明的麵前,銅錢當啷作響地滾了滿地,甚至有幾枚跳躍著滾到了江離的腳邊。


    季休明麵色驟然慘白,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江懷陽輕蔑地睨了他一眼,走之前丟下了最後一句話:“我們江家的事,輪不到一個外姓人來指手畫腳。”


    隻剩季休明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不清神情。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有了動作,慢慢地躬下身,將地上的銅錢一枚一枚撿了起來。他沿著銅錢一步一步走近,終於覺察到樹叢後有人,猛地抬起頭來,一瞬間慌亂難堪得簡直想要奪路而逃,末了仍是克製住了:“這位朋友,偷窺旁人私事,恐怕不太合適吧?”


    江離從樹叢後走出,道:“抱歉。”


    “……原來是你。”季休明的臉色緩和了些,還露出了點笑意,“聽他們說是你將我送回來的,還沒來得及登門道謝。多謝了。”


    江離淡淡地點了點頭,便打算離開,不料沒走出幾步就被叫住了。


    “江離,”季休明試探地出聲,“若是不打擾的話,你能陪我聊幾句嗎?”


    江離轉回身與他目光相對,遲疑了一下,點頭同意了。


    季休明就忍不住笑了:“雖然你同我那位故人哪裏都不像,但說不上什麽緣由,我看到你總會想起他。”


    “江雲若?”


    麵對他驚愕至極的反應,江離毫無波瀾地補充道,“你昏迷前提到了這個名字。”


    “是嗎……”季休明靜了片刻,才道,“是他。小時候在穀裏,我總愛跟在他身後。雲若年紀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從不肯叫他哥哥。”


    江離有些想要開口,卻終是沉默了下去。反倒是季休明說完了那句話,不知該如何繼續,掂了掂手中的銅錢後,自嘲地笑了:“罷了,反正你都已經看到了,我也沒什麽好遮掩的了。”


    他數出了八枚銅板,道:“我八歲那年,山溝裏連著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雪,斷了糧,爹娘就將我賣給人販換了幾袋米麵。那時候我隻姓季,在家中行五,連個正經名字也沒有。山路難走,何況雪地裏我身上隻一件單衣,沒多久就發起高熱來,越拖越重,沒能走出山就昏倒在了路上。人販本打算把我丟下,卻恰好遇見了義父。人販不肯讓義父白撿了我回去,又怕要多了義父反悔,最後就是以這個價錢把我賣入了歸雲。”


    季休明把玩著那八枚銅錢,忽地想起什麽,解釋道:“你別誤會,我說的不是莊主。我真正的義父隻是江家一個小小的守墓人,比不得莊主的地位,甚至還缺一條右臂,不過他為人寬厚溫和,更將我視如己出,雲若也正是他的孩子。我在他們身邊長到了十四歲,然後才被送去了歸雲山莊,莊主見我悟性不錯,便稱我是他的義子,偶爾還會指點我的武功。”


    “你在山莊過得不錯。”江離道。


    季休明聞言卻搖了搖頭:“我剛到山莊時,處處受人排擠。我以為是自己太差勁,隻懂簡單招式,處處不如人才惹來的嘲笑,因此加倍努力,終於在後來一次弟子大比中勝過了江懷陽。”


    “那時蘭澤尚且年幼,江家弟子大多都以江懷陽為首,我以為勝過了他,就足以證明自己,足以被他們所接納了。”他靠著牆壁,漸漸陷入了回憶,“那天夜裏他們約我遊市看燈,我滿心歡喜地去了,到了才發現是舊巷裏的一間破屋,還沒來得及反應,門就從外麵被鎖上了。屋子黑漆漆的,到處都是灰塵和蛛網,我拍門喊著求他們放我出去,可根本沒有人理。我被關了大半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最後是打更的路過聽到我的喊聲,才把我給放出來了。說來也是倒黴,回山莊時恰好撞上了師叔,把我好一通教訓,我也不敢解釋。”


    “為什麽不說?”


    “說了又能怎樣,他們姓江,而我終究是個外人。”季休明苦笑出聲,“我被關在黑暗裏,腦子反而清醒了。江懷陽他們厭惡我,跟我是強是弱無關,隻是因為我和他們都不一樣,因為我不是江家人,卻能和他們平起平坐。”


    江離沉默不語。


    “明白了這些後,我就不想再呆在山莊了,也不想學什麽高深武功,隻想回穀裏去找義父和雲若。歸雲每年都會派人往穀裏送兩次物資,我說想回去看看,他們就帶上了我。入穀前那夜我等不及了,況且義父教過我如何破穀口陣法,我就偷偷先走了。山穀還是老樣子,然後在竹林裏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義父在教雲若武功。”


    江離終於側頭看向了他。他垂著眼簾,聲音也低了下去:“送我走的時候,義父說是為了讓我好好習武,可他既然缺一臂也教得了雲若的劍法,為何就教不了我呢?我沒想到,原來在他們眼裏……我也是個外人。”


    “你恨他們嗎?”江離忽然問道。


    季休明一怔,連忙搖頭否認:“若是沒有義父和雲若,我早就死在雪地裏了。他們是這世上同我最親近的人,我怎麽會恨他們?”他話音頓了一會兒,才續道,“隻是難以麵對罷了,所以我臨陣脫逃了。反正離得遠,他們兩個都沒發現我,我就悄悄地走了,跑回客棧時剛好天亮了。”


    “後來你再也沒有回去過。”


    “嗯,”季休明笑了笑,“不過還有書信來往。”


    江離收回了目光,安靜地不再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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