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上的落款處除了年月,還題了一行小字,戚朝夕湊近細看:“君如山嶺雪,皚皚不可親?”他隱約體會到了什麽,詫異地看向虛穀老人。


    “不錯。”虛穀老人的話是對戚朝夕說的,目光卻落在了江離身上,“顧肆師兄對他師父的心思,正如同你對他的。”


    戚朝夕與江離神情一滯,都是沉默不語。


    虛穀老人仿佛沒覺察他們之間的暗流,隻凝視著畫中人,蒼老的容顏因回憶而顯出了些神采:“門派中大多也都以為顧肆師兄是因為求仙問道才叛離,知曉其中隱情的人並不多。”


    “那還是我二十出頭時候的事。顧肆師兄一向獨來獨往,也不知怎麽被掌門逮到的,掌門勃然大怒,搜出了他所有的畫,讓他在大殿跪下,又叫來顧少陵師叔,關上了門訓斥。小師妹膽子大,拉著我躲在窗下偷聽,掌門訓斥的話我如今隻記得幾句‘不知廉恥’‘有悖綱常’了,那時瞧不清扔在地上的畫卷,還覺得奇怪,師叔怎麽隻看著地上東西,一言也不發。掌門越講越氣憤,顧肆師兄卻毫無悔意,開始僅是反駁幾句,到後來竟站起身跟掌門激烈爭執了起來,直到這時師叔才開口說:‘夠了’。”


    “然後大殿裏好一陣沉默,掌門怒氣衝衝地推門出來了,我和小師妹連忙跑開。第二天掌門叫我過去,我害怕極了,以為偷聽被發現了,卻不料還有好幾個師兄弟在。掌門命我們生起一堆火,吩咐說地上的畫卷是顧肆師兄癡迷求仙問道所搜集的,要我們挨個往火裏扔,務必燒得幹幹淨淨。”


    “聽掌門這樣講,我更是心癢好奇,但他在一旁盯著也不敢有小動作,隻好慢吞吞地往火裏扔。燒到我手裏隻剩最後一卷的時候,有個師兄突然衝來向掌門稟報,說顧肆師兄打傷了幾個弟子,要硬闖出門派。掌門交代我把畫燒完,就匆匆帶著其他人趕去,我得了這好機會,哪裏還會聽話燒掉,立即將畫藏回屋裏,偷偷打開一看,卻見畫上是顧少陵師叔,頓時呆住了。”


    虛穀老人將畫卷合起,歎道:“後來聽說了穀口的事,我便一切都明白了。”


    掌門率一眾弟子將顧肆攔在了穀口,他天資再高,終究難敵合圍,幾番交手後便敗下陣來。掌門以劍指著顧肆,正要命人將他關押下去,卻見顧少陵出現,垂眼看著他滿身血跡的徒弟問道:“為師昨夜所說的,你一字也沒聽進去?”


    “是。”顧肆跪伏在地,猛地抬頭直視他,“我看不透,勘不破,我偏要執迷不悟!”


    顧少陵沒有表情地點了頭,道:“想清楚了,今日你叛離師門,此後山穀便再不會為你而開。”


    “好。”


    “莫要後悔。”


    “絕不後悔!”


    顧少陵的目光轉向掌門,淡淡道:“師兄,放他走。”


    掌門滿臉不讚同,卻見顧少陵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隻好強忍著鬱憤,揮手命弟子們撤開。


    顧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以衣袖拭去了臉上血汙,他抓起劍,徑自走出了一段路,突然難以抑製地轉過身,衝著師父的背影大喊:“總有一日我會回來,我要破開山穀,直闖進來!到那時掌門攔不了我,你也攔不了我,這天下世道、倫理綱常,統統都攔不了我!”


    在場眾人紛紛變了臉色,麵麵相覷。而顧少陵未置一詞,更沒有轉身看他一眼。


    顧肆毫不在意,反而笑了:“師父,等我回來。”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顧少陵才緩緩回身,望著他離去後的一片草木蔥蘢,道:“狂妄。”


    五年後,七殺門攻襲太華派,掌門戰死於穀口,顧少陵率領門派上下弟子,身著素縞,與敵人一同葬身火海。


    又過了三年,顧肆果然武功大成,重現江湖,卻聽聞歸雲山莊的江鹿鳴號召各大門派聯手圍剿七殺門,以報太華派滅門之仇。


    太華穀已改名為落霞穀,顧肆在山穀中惘然四顧,滿目荒蕪,廢墟上野草離離。


    他參與了圍剿,七殺門門主在他手下喪命,全江湖對他敬畏驚懼,顧肆如願獨步天下,成了數百年來登上武林巔峰時最年輕的一人,可對他而言,已經遲了太久。


    顧肆以當年離開時的形貌,又一次回到了山穀,周遭草木蔥蘢,山河正春,仿佛一抬眼,還能望見師父的背影。最後,他找到了太華派遺存的地庫,留下了《長生訣》後,便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畫卷一起躺入了棺中。


    “所以說《長生訣》這名字來得荒唐可笑,打從一開始它就與長生不老毫無關係。當初顧肆師兄究竟懷著何種心思創下了它,又是否有化解反噬的法子,如今誰都無從知曉了。”


    他話音落後,良久無人出聲,戚朝夕瞧著江離的側臉,忽然問道:“顧少陵前輩究竟是怎樣看待顧肆對他的感情?”


    江離不由得轉頭看了一眼,與他目光相撞,避無可避。


    “沒有人知道師叔如何想的,在顧肆師兄叛門離去後,他甚至沒有隻言片語再提及過。”虛穀老人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我隻知道,從師叔一劍盛名到門派覆滅,終其一生,隻收過顧肆一個徒弟。”


    戚朝夕眼也不眨地注視著江離,似乎還帶了點笑意地問:“江離,那你覺得呢,他能夠被接受嗎?”


    江離眼神躲閃:“我不知道。”


    戚朝夕反而笑了笑,道:“這是從昨晚起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但我不接受這樣的答案。”


    “……對不起。”江離一開口便懊惱了起來,他也知道這話已經說過了太多次,怯懦逃避的態度讓自己都煩悶厭惡,可他實在心慌意亂,在幾乎被洶湧情緒衝垮的前一刻,又一次倉促離開了。


    戚朝夕完全顧不上虛穀老人是何反應,快步追了出去。


    堂屋靜悄悄的,爐中香燃了大半,香霧嫋嫋而散,虛穀老人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又將目光移到了顧少陵的靈位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值得一提的是,從我開始構思這對師徒的故事到落筆之後,我也並不知道顧少陵是否對顧肆存在別樣的感情,也許不提及是因為喜歡而深藏,也許是根本漠然不在意,也許沒再收徒是因為顧肆,也許隻是沒遇到另一個天資過人的人選,隻有顧少陵清楚。


    我也不知道答案。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江離悶頭回到了房中,剛一轉身,戚朝夕便抵開門縫緊跟了進來,接著回手關上了房門。


    江離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戚朝夕心頭一陣苦澀,麵上還維持著笑意:“你別緊張,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麽。”


    “我不是怕你做什麽。”江離心亂如麻,目光像隻誤入的鳥雀一樣在屋中亂撞,偏就落不到戚朝夕的身上。


    “那你怕什麽?”


    “……”


    “世人交往時都有一個默契,對方遲遲沒有答複就意味著拒絕,隻是礙於情麵不好開口,問的人便要識趣住口了。”戚朝夕緩步走到他麵前,“可我想不識趣一次,我想聽到明確的回答。”


    江離又往後退了一步,艱難地理出了言語:“我……我好像一麵對你,就會變得很懦弱。”


    戚朝夕愣了一下,神情柔和了起來,終於忍不住道:“江離,跟我走吧。”


    “別管什麽《長生訣》、不疑劍、歸雲山莊或是般若教了,跟我走吧。你想過清淨日子,我們就避世隱居,找一座臨山近水的小院,早晨起來,推開窗能望見湖水映著霞光;你想雲遊天下,我就陪著你,北上河西看大漠落日,南下水鄉乘舟入蓮花塘,寫得再好的遊記也比不過我,所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我都帶你去看。”戚朝夕把聲音放得極低極緩,聽起來像懇求,又像是誘惑。


    江離瞧著他,怔怔地出神,不知是否聽進去了,半晌沒有回答。


    戚朝夕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他的肩膀:“你不要再用內力,支撐得久一點,我們就有機會去試著化解反噬,總有法子的。江離,我不信命,更不信你隻剩死路一條。”


    這一觸碰,江離仿佛從夢中驚醒,仍是搖了搖頭:“我不會跟你走。”


    戚朝夕不自覺收緊了手,追問道:“為了向般若教複仇嗎?”


    “複仇是其次,何況易卜之已死。”江離道,“我必須找回不疑劍,守住《長生訣》。”


    “但你為什麽非得守住《長生訣》不可?”戚朝夕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繼續道,“你要為歸雲山莊肩負責任,可責任隻不過是人自己在畫地為牢。既然你說宿命,說因果注定,我倒覺得《長生訣》注定要在江湖出現,不是歸雲山莊也會是其他門派將它帶來,那就任他江湖翻覆,隨便誰主沉浮,跟你我又有何幹係?”


    江離被他的話驚住了,一時答不上來。


    “還是為了所謂的俠義?”戚朝夕輕笑出聲,“江離,如今俠字還值幾兩錢?阿貓阿狗學幾招武功,好勇鬥狠地打過幾架就能贏一聲俠,而那真正的大俠又落得什麽好下場了?程居閑一諾千金,結果妻離子散不得好死;秦征重情重義,不也是家破人亡?”


    他直盯著江離,話音也近乎急切了:“你要守住《長生訣》為天下安寧而死,可天下人會感激你嗎?他們不在乎你的性命,隻有我在乎!”


    江離肩膀被他攥得發疼,更被他的話震驚,許久才找回了思緒,卻堅定地對上他的眼睛:“不是這樣的。”


    “什麽?”


    “俠義、責任。”江離再度搖頭,“我說不過你,但不是這樣的。”


    他一向拙於言辭,也一向清醒明白。


    活了這麽些年,直到此刻戚朝夕才驚覺自己有股子執拗勁,心底明知無法動搖他的想法,還偏要去撞一遭南牆。


    戚朝夕緩緩放下了手,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那我呢?”


    江離肩上的桎梏鬆了,倒不覺輕鬆,反而愈發窒悶:“你……”


    “你是打算直接拒絕我,還是讓我像顧肆一樣,不明不白地揣測到死?”


    江離喉頭一動,依然什麽也說不出來。


    戚朝夕的語氣毫無起伏:“你究竟怎樣看待我的感情,難道也是一句輕描淡寫的不知道?”


    江離放棄了似的,話音裏帶了點沮喪意味:“不是。”


    “其實我昨夜一直在想你會怎麽回絕,斷了我的癡心妄想,甚至替你琢磨出了好多理由。可人啊,不親耳聽見就是不肯死心。”戚朝夕自嘲地笑了笑,“江離,你給我個痛快吧。”


    他這樣的笑容看起來刺眼,像柄直戳心髒的快刀,江離沒體會過這種無端的痛楚,禁不住微微顫抖,竭力去開口,發出的聲音卻很輕:“……喜歡。”


    輕得快要融入空氣,戚朝夕跟著放低了聲音,生怕驚散了話音:“你說什麽?”


    隻這一句話,好似耗盡了他畢生的力量和勇氣,江離幾不可聞地道:“我喜歡你……”


    話音未落,戚朝夕低頭吻住了他,江離一瞬間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又緊繃,卻沒有躲開。


    他的嘴唇柔軟微涼,戚朝夕如願品嚐,卻並不急於索取,而是輾轉廝磨,將溫度彼此分享,然後循循善誘著,教江離鬆開齒關,任由他長驅直入、舔舐吸吮。戚朝夕伸手箍住江離的腰,將他拉入懷中,讓急促的心跳緊貼共鳴,然後牽著江離不知該往哪兒放的手,搭在了自己肩頭。


    江離稍顯局促地環住了戚朝夕的脖頸,逐漸適應了唇舌糾纏的滋味和浸透肌骨的酥麻,他試著模仿回應,卻聽到唇齒間一聲模糊的笑。


    戚朝夕故意撤開了一點,額頭相抵地看進他眼裏:“你喜歡我,那就要跟我在一起。”


    江離向來蒼白的麵容泛起了緋紅顏色,呼吸也不穩:“我沒多少日子了。”


    “管不了那麽多了。”戚朝夕又吻上他,閉上雙眼,幾乎在唇齒間呢喃歎息,“你多陪我一天,我就多歡喜一天。”


    江離像是要回答,聲音卻全被模糊吞下。


    敲門聲響起時,虛穀老人正在屋中收整行囊,他已經答應了為江行舟醫治,明日便出穀前往洛陽。


    “進來吧。”


    片刻無聲,虛穀老人回身看去,見戚朝夕倚靠在門框上,沒有進屋的意思,便問:“你還有事嗎?”


    “前輩,當初您和歸雲山莊真的已經試盡了所有法子去化解《長生訣》的反噬嗎?”戚朝夕道。


    虛穀老人點了點頭:“當然。”


    “試過廢去他們的武功嗎?”


    “既是心法所引起的反噬,廢了武功內力是我最先想到的法子,可一來《長生訣》已經與周身血脈緊密相連,貿然廢去,恐怕會傷及心脈根基;再來就是一身功夫修煉不易,江湖人有多看重武功,不須我說你也清楚,有幾個人舍得毀去?”虛穀老人歎了口氣,“何況江雲若身負重任,不疑劍尚未尋回,他不會同意廢去武功的。”


    戚朝夕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又若有所思地問:“《長生訣》一定是死路一條嗎?”


    “你什麽意思?”


    “我覺得你們話中刻意遺漏了什麽。江老盟主是被圍剿而死,江家族人也是被人所殺,沒有一個是因《長生訣》反噬而死的。”戚朝夕直視著他,“按你們所說的,修煉之人受《長生訣》反噬,變得虛弱,直至走火入魔,本能驅使地尋求旁人血液彌補自身的空虛。那倘若有足夠的鮮血作為補充,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


    虛穀老人臉色驟變:“戚朝夕,你知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戚朝夕無辜地挑了眉梢,笑道:“前輩何必動怒,我想什麽了?”


    “我早覺得你身上有股說不明的邪氣。”虛穀老人聲色俱厲,“不錯,反噬不會直接致死,但你覺得江雲若會容許自己徹底走火入魔?你想殺人取血,用那肮髒手段為他續命,也得問問他肯不肯答應!”


    戚朝夕歎息似的:“等到了失控的那一天,也就由不得他了。”


    “好,那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以血供養,你不僅救不了他,反而會把他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讓他死得更加淒慘痛苦!”


    “……”戚朝夕臉上的笑意消散了,一言不發。


    虛穀老人生怕斬不淨他那可怕念頭,又緩了語氣道:“無論你是什麽人,我看得出你待他的心意不假,但江雲若的命數已定,他自己也接受了,你若是一廂情願、不顧他的意願,必定不會善終。我活到這把年紀了,這類事見得不少,勸你還是死心吧,與其白費功夫,倒不如好好珍惜餘下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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