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有那麽多凳子,沒有那麽多碗碟。


    學生們將凳子讓給老師, 自己去搬木箱子木樁子。他們很聰明。


    羅僧佑先生也跟聰明,跑出去摘了許多芭蕉葉當碗碟,當桌布。再拿幾個大陶罐燉些牛骨牛肉湯, 在這夏末秋初的季節裏為全校師生貼秋膘。


    芭蕉葉大片大片鋪在桌子上, 烤魚, 烤牛肉等依次上桌。


    廬陽附近有個傣族村落, 想必羅僧佑先生去取了下經,這滿桌的美食都帶有傣族風味。


    各類香料叫一些同學大開眼界, 紛紛追問。


    “''這叫什麽?”


    “小茴。”


    “那是什麽?噴噴香!”


    “老緬香菜。”


    “這個東西是什麽?衝鼻子!”


    “是薄荷。”


    “魚肚子裏塞了什麽?”


    “水香菜, 紫蘇葉, 辣椒!”


    “扁豆還能這麽吃!”


    ……


    美食上桌,美酒不可少,有米酒有果酒更有紅酒,紅酒似乎是哪個教授的珍藏, 大老遠從安南帶到廬陽。


    南梔就是在這個時候踏入宴席,她剛家教回來, 幸好沒有錯過。


    到處坐得滿滿當當,南梔隨機找了個地方坐下, 低頭看滿桌菜肴。


    旁邊的女學生熱情替她倒米酒, 向她介紹這些“奇珍菜肴”。


    飯食過半, 有學生唱起歌。


    唱歌與這種氣氛實在是天作之合, 不少教授也跟著一起唱。


    唱校歌、唱民謠,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大家一起唱起李月生的出名作——《月之雲》。


    這首情詩多少有些纏綿, 這樣當眾被唱出來,李月生先生鬧了個大紅臉。他不甘示弱,唱出尹良初的詩,那是尹先生的處女作,也被他自己形容為“最不堪回首的稚嫩之作”。


    如今這麽多人一起唱,尹良初捂著耳朵恨不得鑽到陶盆裏去。


    他慣常是一副文者的斯文模樣,眼睛一抬,仿佛可以看到文學的長河在他眼底湧動,就等著一個決堤的機會,好讓這些奇異的思緒、浪漫的解讀、熾烈的情感去震驚世人。而如今他如此幼稚地捂著雙耳,竟顯得有幾分可愛。


    張泊如先生笑著拉他手,在他耳邊說:“想當年我還誇你這首詩寫的明白如話,亦雅亦俗呢!”


    尹良初鬆開手,他也曉得自己是在掩耳盜鈴,索性倒一杯酒,笑著聽他們唱。


    歌聲暫歇,樂聲起,有學生拉起二胡。


    二胡悲涼,與這涼夜遙相呼應,催人淚下。


    有一個學生趁機溜回宿舍拿來一把琵琶,撥響琴弦,樂聲輕快悠揚,叫人忍不住手舞足蹈。


    後來,大家都玩累了,坐在桌子旁凝神發呆,宋子儒拿起琵琶,輕輕撥響。


    他唱家鄉民謠,還是那一曲《茉莉花》。


    大家紛紛唱和,輕輕淺淺,婉轉出一整個星河。


    足以拯救荒蕪的山河。


    月明天闊,大家趁著月色往回走,南梔走出大門,低頭看腳下台階,在這時,一個影子慢慢靠近她,手指被碰了下。


    她偏頭看,鬆月泊正微笑著看著她。


    他問道:“烤魚那麽好吃麽?你吃了兩條。”


    南梔驚訝:“你怎麽知道?”


    鬆月泊抱著胳膊:“你一來我就看到了。”


    “那你在哪?”


    “在你的左手邊,最靠窗的位置。”


    “啊,我沒有看到你。”


    話剛完,刺耳的警報聲又響起。


    鬆月泊下意識拉住她的手,朝附近的空地躲去。


    學生們都散開,各自找到地方藏好,隱約還能聞道大禮堂裏飄散出的肉香。


    不知有誰嘀咕了句:“便宜鼠大王了!”


    引起一陣笑。


    鬆月泊與南梔躲在地下的防空洞裏,這裏隻藏了他們倆。


    夜深露重,南梔打了個哆嗦。


    鬆月泊靠近她,攬著她的胳膊。


    南梔抬頭看天空,靠在他的肩膀上,汲取他的溫暖。


    她問道:“月泊,你分得清天上的星辰麽?”


    鬆月泊搖頭:“我天文可不行。”


    南梔道:“那你猜哪些是北鬥七星?”


    她虛虛指了下天空,鬆月泊握著她的手包裹進掌心,隨著她的話語抬頭看。


    星星太多,他分不清,隻笑不答。


    南梔也笑:“其實我也分不清了。”


    鬆月泊輕捏她臉頰,又離她更近一點。


    他們相互依偎在一起,仰頭看天空,緊張的夜裏忽而生出靜謐。


    今晚可真是——


    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隻可惜沒有專業設備,拍不出這滿天星雲。


    他們躲避了一晚,轟炸沒有進行,但所有人都不敢動,夜晚視線不佳,可能隻是恐嚇,真正的轟炸往往在白天進行。


    ——他們都已經摸出了規律。


    果然,清晨露還未散去,他們就已經聽到爆炸聲。


    鬆月泊將南梔護在懷裏,靜候爆炸聲遠去。


    又不知藏了多久,終於聽到警報解除的信號。


    大家鬆口氣,紛紛爬出防空洞。


    有學生問:“我記著從前也有一次密集的轟炸!”


    旁邊的學生聞言翻翻自己手中的筆記本,回答他:“是有的,三個月以前連著轟炸了兩天。”


    “之後呢?”


    “之後報紙上說,是哪個地方大捷!”


    “哦,肯定又有個地方打勝仗了!”


    大家都笑,一夜的狼狽算是值了。


    這個時候大家都饑腸轆轆,街上的商戶隻開了幾家,物價又漲了一些。


    南梔拉著鬆月泊去郊外挖薺菜,順手摘了一籃野山菊。


    旁邊鋪著鐵軌,前麵有一個站台,火車會在這裏停留幾分鍾。


    兩人預備往回走時,火車從遠處呼嘯而來。


    兩人後退,站到一旁的土坡上。


    火車喘著氣停下。


    南梔看向火車,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靠在窗邊。


    那是餘雲馥小姐,她們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見。


    可是南梔偶爾會想起她,在失意彷徨的歲月,在顛沛流離的深夜、生死未卜的旅途中,她會想起她。


    她還記得餘雲馥小姐在晚宴上善意的解圍,還有那些鼓勵與關懷。


    那是她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餘雲馥顯然也見到了她,微微張大嘴,複又微笑著看著她。


    她輕揮手,與她視線相接。


    這偶然的一麵之後,不知下次見麵又是何時。


    但這一刻,她們知道彼此安好。


    足矣。


    火車開動,那抹熟悉的身影漸漸遠去,南梔目送她,碎發在空中淩亂,她在微笑。


    釋然地微笑。


    ·


    南梔提著薺菜回到鬆月泊的木屋。


    這一次,換她進廚房。


    白嫩的薺菜餛飩下鍋,翻騰出一場樂音。


    兩人對桌而食,旁邊擺著一盤燒辣椒。


    這是南梔的獨創,非常開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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