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親手寫了請柬交給他, 希望他能來看看這一場演出。


    還記得曾經演《霸王別姬》, 她沒有在台下看到鬆月泊的身影, 如今又有演出, 她期待著鬆月泊的到來。


    禮堂門口的路燈點亮時,鬆月泊從家裏走出。他已經換上一套正式的西裝,頭發也仔細打理過, 手上還拿著一捧小雛菊,看起來頗為莊重。


    要去看南梔演出,他極為重視。


    舞台上的景都已搭好,南梔忽然有些緊張,她往台下看了看,黑壓壓的人影,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幕布拉開的一瞬間,城東槍響,行人們四散躲避,街上瞬間鬧鬧哄哄。


    鬆月泊被推的踉蹌一下,慌忙護好旁邊的孩童。


    “出什麽事了?”


    大家議論紛紛,皆是一頭霧水。


    鬆月泊被擠在人群中,能聞到前麵婦人頭發上的桂花味。他無奈地看看前方,眼裏有了焦急神色。


    一行車隊慢慢駛來,人群也分散些許。透過縫隙,可看到一些軍裝男人來來去去,或許是發生了什麽衝突。


    鬆月泊慢慢從人群裏擠出來,方欲往前,一個男人指著他,神色冷漠:“後退!”


    鬆月泊皺眉,一位先生伸手將他拉回人群,輕聲道:“忍一忍。”


    鬆月泊側頭道:“多謝。”


    時間就似靜止一般,這群人被困在這裏,既不能退,亦不能進。


    天色已快黑透,懷裏的小雛菊被擠得落了一些,鬆月泊猛地轉身,逆著人群走,他記得這條街後麵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城西。


    路人眾多,沒有人察覺他的動作,鬆月泊離開人群,轉身往小路跑去。


    星星出來了,他聽到幾聲狗吠,田埂上的牽牛花縮起喇叭,又被他的腳步震得左搖右晃。


    他在田埂上狂跑,風在耳邊呼嘯。


    跑得太匆忙,沒有留意腳下,他被石塊絆倒,整個膝蓋都磕在地上,潔淨的褲子瞬間沾染泥汙。


    他站起身,拍一拍,繼續往前跑。他答應過南梔要去看她的話劇,不可輕易食言。


    他以為凡事言出必行,可對南梔,他失約過兩次。


    第一次答應去看她的《霸王別姬》,奈何公事纏身無法脫身,等他到了學校,演出早已結束。


    第二次碼頭失約,他悔不當初。


    夜色漸濃,無聲的田野更添幾絲蕭瑟。


    他嚐到一絲腥甜,明白自己應該慢下來。


    精心打理好的頭發已經垂在額前,遮擋了一些視線,他停下來,略微休息片刻。呼吸平順過後,他再次朝前方跑去,盡管那裏一片漆黑,但他總能跑出光明。


    禮堂裏掌聲響起,南梔即將登場,她扮演的是一名侍女,與巫師最先出場。


    掌聲又響起,台上卻沒有動靜,已有觀眾伸長脖子望,滿臉疑惑。


    後台出了點意外,扮演女主角的同學因不適應高跟鞋崴了腳,疼得滿頭大汗。


    觀眾的掌聲似是催促,大家急得團團轉。


    不知有誰說:“叫南梔頂上!”


    南梔正在旁邊替主演按摩腳腕,聞言抬起頭。


    她有些慌亂,下意識想要推辭,可話到嘴邊的一瞬間,有個聲音在耳邊想起。


    機會就在手邊,不要害怕,抓住它!


    她猛然醒悟,微笑道:“我可以試一試。”


    女同學將自己頭上的發冠取下,戴到她頭上,鼓勵道:“去吧,臨場發揮,反正沒人知道我們要演什麽。”


    南梔點頭,她站起來,身上還穿著侍女服,破舊暗淡。這是由她的舊衣服改造而成,已經褪了色。


    她站在幕布後,閉上眼睛,感受心跳的聲音。


    背後有人在說話。


    “不該叫南梔上去,她英文念得不流利!”


    “戲劇戲劇,重在戲,不在念英語。”


    “她這身衣裳跟身份不搭!”


    “好了別爭了,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多說無益,該齊心協力把這場戲劇演好才對!”


    背後的聲音停止,前方幕布拉開,南梔提著這身衣裙走到台前,她抬頭,看到一人從門外跑進禮堂,忽而心定。


    那是鬆月泊,他真的來了。


    台下人有些錯愕,因門口的海報上主演不是她。


    更是因為她的裝束,與主角的尊貴身份並不相符。


    南梔從容麵對這些打量的視線,緩緩說出第一句台詞。


    她不僅會背自己的台詞,這整個戲劇的台詞,她都能背下。


    她未施粉黛,挺拔地站在台前,流利地說出劇中台詞,觀眾為之歎服,並且瞬間沉浸其中。


    有時候,一個人的外貌與穿著都可以被忽略掉,你可以感受到一股從內而外的力量。那像是風無身影,又像是香味無蹤跡,但是能叫人切實體會到。


    戲劇中的人物依次上台,這場戲劇順利進行。


    南梔說完最後一句台詞,抬起頭,微笑,對觀眾鞠躬。


    觀眾已經能概述那股從內到外的力量,那是南梔第一次走進安南女子中學,在黑夜裏見到的校訓——


    不卑不亢。


    這四個字觸動她內心最隱秘難堪的角落,像一把利刃劈開繁蕪的雜草,為她指引了人生的方向,讓她立下“永不自卑”的箴言。


    從不卑不亢到篤行不倦,生生不息。


    這一路頗多曲折與感慨,這一趟旅程險象環生。


    這條路都走過了,往後餘生,再沒什麽能使她害怕。


    她看向門口,鬆月泊還站在那裏。


    她看不清他臉上神情,但她知道,他一定滿臉笑意。


    他晃一晃手裏的小雛菊,努力引起她注意。


    天上星辰明朗,地上燈火輝煌。


    一天邊,一人間。


    第51章 探望   鑰匙隨意放,當心女流氓


    這場戲劇演出完美落幕, 掌聲經久不息。張泊如先生連說幾個“好”字,博學如他,也找不出一些合適的詞來誇讚。


    他特意請英文係的同學去家裏做客, 已經提前讓夫人準備好了飯菜。


    張先生與幾位教授同住一小院,幾位夫人正在院子裏收衣服,見張泊如帶著學生回來了, 連忙幫忙搬桌子端菜。


    安南大學時常會受到外界資助, 這些錢, 都花在了學生身上, 有時也會補貼一些教授,張泊如先生簡樸如昔。


    他笑著和學生們說:“周教授住我隔壁, 每晚都要說夢話, 起初我怎麽都睡不著, 後來竟也慢慢習慣了,有幾日他不在家,沒聽到夢話我反而難以入睡!”


    周教授端著一盤皮蛋出來,聞言哈哈大笑。


    他接口道:“樓下的李先生呼嚕聲震天, 我家小兒記下了他呼嚕聲的頻率,說是每逢十一點, 呼嚕聲到達最大值,到了十二點, 聲音便越來越小, 直至最後停止, 他說要寫一篇論文, 題目叫《論李先生呼嚕聲與時間之聯係》!”


    李教授在哄堂大笑中拿手擋住臉,努力讓自己不被發覺。


    說笑間,飯菜都已擺上桌, 張太太穿一身紫色旗袍,笑意吟吟地走出來,她是一個智慧開朗的人,安南大學“溫柔鄉”三個字就是她設計篆刻,安南大學的校徽也由她參與設計。


    她招呼著大家坐下來,免去了敬酒等禮節,每個人都自在地聊天說笑。


    草地上有了露氣,張泊如輕拍桌麵打節拍,清唱一首英文歌。


    大家跟著一起唱,或高昂或低吟,葉子像搖動的銀鈴,為歌曲伴奏。


    這首曲子裏,或多或少藏著一些鄉愁,以至於有人偷偷抹眼淚。


    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它害怕觸動了凡人思鄉的情。


    人群散去,大家走出張泊如先生家,往校園走去。


    南梔聽見自行車“叮鈴鈴”響,她循聲而望,見到門外的鬆月泊。


    他看著南梔,下巴朝後座揚了揚,唇角彎起。


    旁邊的女同學們“哇”一聲,跟南梔揮手再見。


    南梔捏緊背包帶,朝她們告別,隨後小跑向鬆月泊。


    他從懷裏拿出那一捧小雛菊,笑著說:“恭喜南梔小姐演出順利!”


    南梔笑,攬著他的腰坐上自行車後座,臉頰貼在他背上,感受他的溫度。


    秋天的夜終究寒涼,鬆月泊脫下外套,將她包裹的像個蠶寶寶。


    他們在石板路上漸行漸遠,南梔也輕輕哼唱方才那首英文歌,隻有月泊能聽到。


    ·


    前天晚上不見月亮,第二天果然下雨。


    廬陽的雨是夢幻的,煙樓小橋,油紙傘來來往往。


    西洋傘在廬陽是不大暢銷的,他們更偏愛傳承千年的油紙傘。


    國外的靴子高跟鞋在廬陽也不大暢銷,除卻富太太們,普通百姓更偏愛手工製的千層底。


    這是一座不追求流行的偏遠城市,它有一份厚重的底蘊,足以托起一個安南大學。


    安南大學的學生們覺得這一生中最潛心學術的日子,就在廬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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