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偉,告訴我,你愛不愛我?”


    “當然啦。”


    “愛我什麽?”


    他把一張嫩嫩的臉來貼我,“什麽都愛啦。”


    “愛我的臉蛋,愛我的身體,是嗎?”


    “愛你這個人嘛,愛你這個人,什麽都包括啦,當然也包括肉體嘛,怎麽可以分開啊。”


    “那好,”我捧住他的臉,“那我求你答應我一件事,你先告訴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什麽事?”


    “你先說答應不答應。”


    “總要我能辦到的事嘛。”


    “你肯定能辦到。”


    “那當然可以啦,到底什麽事?”


    “跟我回去好嗎?”


    “回哪裏去?”


    “回北京去!”


    潘小偉吃驚地瞪我:“……有沒有搞錯,回北京去幹什麽?”


    “我們去找伍隊長,可以把一切說清楚。”


    “你瘋了,你知道我殺了馮世民!”


    “你完全可以說馮世民先要殺你,你殺他是正當防衛。”


    “你以為伍隊長是小孩子嗎?隨你編什麽故事他都信嗎?!”


    “你聽我說,”我摟住潘小偉,在那瞬間我信心陡起,我想也許這真是一個好主意。我必須讓他聽下去。


    “你聽我說,馮世民死的時候,身上是帶著槍的,而且他兩次要殺你,這都是證據。你殺他自衛完全可以成立。如果你去自首,就更有利了。而且小提琴是你交給政府的,你是立了大功的!大陸政府的一貫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贖罪,立大功受獎。”


    我為自己雄辯的分析而暗暗滿意,不料潘小偉卻從我身上爬起來,一臉惱火。


    “你瘋了,我才不去自首!”


    我仍然執著地相信自己的說服力,“小偉,你聽我說……”而潘小偉卻已毫無耐性地暴跳起來,他把我的襯衣狠狠摔在我的胸前。


    “你是不是想去出賣我?”


    我一看他真急了,我說:“你怎麽這樣想,你知道我愛你!”


    他氣急敗壞地胡亂蹬上牛仔褲,衝我大喊了一聲:“我好怕你!”


    我撲過去拉住他:“小偉!”


    他甩開我的手:“我不想你這樣變來變去!”


    我再次拉住他:“算我沒說好嗎?”


    我想也許我的提議太突然了,他一下子沒法接受,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吵嘴時主動求他原諒。我說了好些哄他的話,他的情緒才慢慢平定下來。


    我抱著他說別生氣了,親我一下吧。他不那麽情願地把嘴唇胡亂在我臉上碰了一下,咕嚕了一句:


    “我愛你。”


    這天下午我們拿著上海至廣州的軟席臥鋪的火車票,登上了南行的列車,終於開始向我們真正的目的地出發了。這一路上我完全證實了潘小偉昨晚的話,我的一舉一動確實被他哥哥嚴密地控製著,幾乎連去車廂另一頭上廁所,都有個“尾巴”跟在外麵。車上的一個年輕乘警有幾次主動和我搭訕,其實也就是沒話找話聊聊天,竟也弄得他們非常緊張。車至杭州的時候,停車時間很長,許多當地的小販把各種雪糕熟食之類送到車窗跟前叫賣,也有許多乘客下車到站台上去換空氣。我問小偉:“假使我這時要跳車而逃呢,你大哥怎麽辦,會掏出手槍在我背後來一下嗎?”


    潘小偉皺眉,“我的大小姐,你有完沒完呀,為什麽總這樣無事生非,我討厭這樣。”


    “你大哥才討厭呢,我冒著危險連家都不要了跟你跑出來,他憑什麽這樣對待我。”


    “你這樣說不公平,大哥又不了解你,這種時候帶著個陌生人同路,他怎麽能不小心。”


    “我是你帶來的,難道他連你也不相信嗎?”


    “我大哥隻信他自己。”


    “你就拿這樣一個大哥當依靠嗎?”


    “大哥就是為了我,才肯這樣冒險帶著你的。”


    我不再和他爭下去,他的這句話非常傷我的自尊心,好像我是死皮賴臉像討飯一樣靠他們憐憫才被他們帶到這裏的。我心頭發酸,眼圈發紅,但我強忍著。我不想再在他麵前哭!


    從此以後我便沉默下來,總是長時間守著車窗不發一言。我眼看窗外的大地在急速地退去,我知道自己越走越遠,我心裏在哭,但我從不出聲,從不流淚。潘小偉並沒意識到他說錯了什麽,可見我沉默還是有些慌張,不住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煩,我不答話他就怨恨地看我,又無可奈何地喘粗氣。


    於是他跑到他大哥的包廂裏,和他大哥單獨談了許久,聲音雖然竭力壓低,但我在走廊上仍然能聽出他們在激烈爭吵。最後不知是談判破裂還是達成協議,潘小偉出來時的表情雖然無精打采異常低沉,但此後他大哥和潘家那幾個“家丁”對我的態度卻有了明顯轉變,盡管看護依舊,但表情辭令上,都客氣禮貌多了。


    列車開進廣東省境內已是深夜,我在上鋪輾轉反側。自從離開北京我幾乎從沒睡過好覺,人也瘦了很多。潘小偉在我對麵突然醒來,問我怎麽還不睡,是不是不習慣坐車。我看看下鋪的阿強坐在窗前吸煙,紅火如豆,忽明忽滅,另一個和他替換著睡覺的嘍則鼾聲如唱,抑揚頓挫。我看看潘小偉什麽都沒說,可我有千言萬語。


    潘小偉躺下了,翻了一個身,背朝天孩子似的趴著,夢囈般衝我說了句:“親愛的,睡吧。”


    淩晨時有人敲響我們包廂的門,阿強應了一聲便翻身跳起,他叫醒大家,說起來吧,我們到了。我起來先看窗外,站台上空空蕩蕩,夜色不曾退淨,太陽尚未升起,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地。


    列車在這個冷清的小站停了一分鍾,便隆隆地開走了。把我們留在晨光依稀的站台上。我舉目四望,心裏疑惑,這顯然不是廣州。出站口的柵欄處,孤零零地停著一輛黑色的子彈頭麵包車,車前站著一個瘦子,用細如柴稈的手臂衝我們招呼了一下。潘大偉會意地點頭一笑,率先大步向出站口走去。我這才明白此行的終點並非廣州,而他們一直對我和小偉隱瞞著這個真正的目的地。


    潘小偉好像無所謂,無動於衷地指著站牌,對我說道:


    “花都,好靚的名字。”


    第23次談話


    海岩:月月,在你上兩次談到潘家人對你的態度和你因此而產生的心情時,我就感到雖然你在北京生活的時間並不算長,可身上卻帶有不少老北京人的個性。老北京人對賺錢不那麽看重,相對也不那麽擅長,但是特看重自己在別人眼裏的地位,看重別人對自己是不是重視,能不能真誠,夠不夠義氣。北京人的使命感,主人翁精神和參與意識都強得不行,無論何時何事,總愛把自己擺進去,不拿自己當外人。我開句玩笑,就是太愛當主角了。要是趕婚禮就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新娘子,要是趕送葬就恨不得當棺材裏的那位,總之得讓人前呼後擁都注意著才高興,至少也得求個和人平起平坐。北京人最怕被忽略,被輕視,被冷落,被懷疑,被排斥在圈外。


    呂月月:我可不像你說的那樣。潘大偉對我是太過分了,我在他眼裏不是個警方的探子就是勾引他弟弟的輕浮女人。我看得出來在他的心目中,我這種大陸女孩子能跟他們香港人跑出來,準是愛慕錢財,是屬於賣身圖財的行徑,所以他從心眼兒裏就看低了我,更談不上把我放在明媒正娶的地位對待了。這和我原先決定跟潘小偉一起出走時的想象相距太大了。我原以為隻要潘小偉愛我,他就會給我一切,且不說是否能幸福得死去活來,至少應該讓我得到安全和起碼的尊嚴。後來才知道我的幻想實在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海岩:昨天你說你們在花都火車站下了車,我回去查了一下地圖,花都是廣州北麵不遠的一個小城市,為什麽突然要在這裏下車呢?


    呂月月:這也是潘大偉整個計劃中的一個細節,他早就打算好要在花都下車,但車票卻買了直抵廣州的。他在美高夜總會事件之後,沒有和任何人——包括他的公司和家裏——發生聯絡,以防把自己的行蹤暴露給京、港警方和天龍幫。直到在離開上海之前,才和留在香港的妹夫通了電話,指示他按原定方案於某月某日某時派人到花都火車站來接他。我們那天清晨在出站口見到的那個瘦子,就是受命來接站的人。


    那瘦子並不多話,用那輛黑色子彈頭麵包車拉上我們,沒在花都做片刻停留,便向正南方向,朝海邊來了。


    海岩:想偷渡回香港嗎?


    呂月月:不,他們是想去澳門,他們擔心大陸警方會把對潘小偉的通緝令通報給香港警務處,因此回香港也不安全,所以準備先去澳門,先在澳門設法把潘小偉送到歐洲或加拿大去,然後潘大偉等人再回香港。因為潘大偉參與美高夜總會的殺人案,警方是沒有證據的。


    海岩:這麽多天過去了,李向華接手這個案子的指揮權以後,采取了哪些措施呢?


    呂月月:李向華很努力,這是他顯示才能的機會。可惜這是一個很難啃的骨頭,因為潘小偉和我的去向不見任何蹤跡。他們頭兩天還是繼續在北京地區做工作,毫無頭緒;與香港警方聯係,也沒有得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分析來分析去,覺得潘小偉從空中走的可能性已經很小,如果從陸上走,最大可能還是朝南,最後從海路偷渡出去。香港警方提供的情況也說,潘大偉早年曾涉嫌從事組織大陸客偷渡港澳的生意,所以從海上走他應該是熟門熟路的。這樣,李向華決定孤注一擲,放棄北京,帶著劉保華和薛宇等人,傾巢南下,找廣東省公安廳求援來了。我們在花都下車的時候,他們已經在廣州呆了三天了。


    海岩:張網以待。


    呂月月:不,隻是泛泛地布網而已。廣東沿海的範圍依然是太大了,無從選出重點。


    海岩:那你們離開花都市以後,往正南方向到了哪裏呢?


    呂月月:我們繞過廣州,經佛山、江門兩市,黃昏時到了緊靠海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鎮。


    這半漁半商的鎮子名叫三水鎮,很富,鎮上的居民大都住著兩層甚至三層高的摩登的樓房。鎮不大,隻有一條熱鬧的街。街不寬,擁擠著餐館酒樓旅館商店發廊照相廳歌舞廳遊戲機房卡拉ok等等都市內容。一到太陽西下上燈時分,這條街便開始熙熙攘攘,外來做買賣的遊客和當地人一樣多,穿著t恤短褲在這街上大把地花錢。這大概是我們離開大陸之前的最後一個落腳點了。潘大偉的臉上已不知不覺地帶出幾分輕鬆,和阿強們談笑風生地隨著那個沉默寡言的瘦子,拐進了坐落在鎮子尾巴上的一個簇新的院落。


    院子裏也蓋著一座二層小樓,也蓋得挺高級,也是鋁合金的門窗,茶色的玻璃。客廳裏各種家用電器一應俱全,家具全是西洋式的,但櫃子上卻供著鎏金的佛龕,牆上掛著俗不可耐的美女掛曆,桌布和電視機罩也是大紅大綠,拚湊得極欠協調。


    潘大偉進屋後不等主人相讓,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那瘦子用廣東話從樓上喊下一位其醜無比的中年婦女,吩咐她沏茶做飯倒冷飲。這時我才看出來,這小樓就是這瘦子的家。


    晚飯就安排在瘦子的家裏吃。此地靠海吃海,魚蝦螃蟹都很新鮮。潘大偉胡亂吃了兩口就和瘦子匆匆上樓密謀,沒談一會兒潘大偉像是發了火,隻聽見他怒氣衝衝地喊了一陣,瘦子像死了一樣不言不語。阿強上去探頭探腦,片刻複又下來,對著飯桌上的人嘀咕了一句:


    “見鬼!今晚沒得走了。”


    大家全眨著眼睛,悶悶無話。我想他們大概原來並不想在此停留,而是要連夜乘船渡海的。也許計劃中的某個環節出了問題,所以今天要在這裏過夜了。後來我聽說當晚不能下海是因為原先定好的船主和人賭錢被毆進了醫院。


    於是潘大偉隻好又用手持電話打到香港家裏,通知他們派到海上來接應的船改期待命。那一晚我們就在瘦子的家裏留宿。瘦子和他老婆搬進一間小屋,把二樓的大臥室讓給了潘大偉,阿強等人委屈在樓下客廳裏打地鋪,我和小偉住在瘦子的兒子的房裏,他兒子不知在外上學還是打工從不回家。


    晚上大概十點鍾的時候,小鎮上停了電。電視不能看,空調也無法開,風很小屋裏很熱。小偉累了,脫光了身子在床上倒頭便睡,睡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爬起來去浴間衝涼。我站在屋頂平台上,雖登高而並不覺涼爽。鎮子裏沒有了燈光,就像死了一樣斷了聲響。遠處,看不見的地方,湧動著大海的潮聲,潮聲的漲落,好像使天地間的寧靜有加。我想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要乘船渡海了。我從沒下過海,從沒經過驚濤駭浪。這也許是我在大陸上的最後一夜了,在這大陸的邊緣,度過這最後的一夜,我萬分想家。


    我想我媽也許急瘋了,她會不會因為我而受到什麽壓力呢?一想到我媽,我的思緒像泄洪樣奔湧而下,我想了我從小生活的村莊,我上學的那個東北邊境的小城,我的大學生活和工作以後單位裏的第一個熟與不熟的同事、朋友和師長。我仰望沒有星星的天空,感到自己失去了一切親朋,被黑暗籠罩著,分不清方向。我猜想背海的一邊就是北方吧。我麵向北方為我媽祈禱,我多希望這時能和她有一點心靈的感應,讓她能知道我此時的心情和思念。我堅信我媽愛我是無條件的,她一定會原諒我,一定會理解我,無論發生了什麽她都會接受我的。別看世界這麽大,有時能永遠不變地愛你關懷你的,隻有你媽。


    的確,薛宇狂熱地追求過我,但事至今日我還能幻想他會一如既往嗎?薛宇追我,隊裏的人差不多全都知道,現在我跟別人跑了,人們會在他背後怎樣指指點點,搖頭撇嘴,可想而知。薛宇是最要麵子的人。


    這四周的黑暗,加上怎麽聞也聞不習慣的又腥又鹹的海風,加上這異鄉的悶熱,都讓人心裏煩躁難定。我真想再回去看一看北京城啊。北京,我那麽喜歡那麽熟悉那麽如魚得水的城市,我還回得去嗎?


    屋頂平台的樓梯有幾聲響動,一個魁梧的人影幽幽地爬上來。是潘大偉,他長長地吐著悶氣,站在我身邊自言自語:


    “不會有台風吧。”


    我沒吭聲。


    他問我:“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沒有去陪阿偉?”


    我討厭他破壞了這個能讓我獨自靜思的環境,我壓抑著惱火應了一聲,轉身向樓梯走。潘大偉在我身後突然把我叫住:


    “喂,小姐,你真想和我們一起走嗎?”


    我站住了,我說:“不是我想,是你弟弟要我跟著他。”


    潘大偉笑了一下,“小孩子呀,總是心血來潮。”


    我不想再和他討論什麽,可我還是頂了一句:“你弟弟現在已經是成年人了,他做的事他應該負責。”


    “是啊,如果你真的跟他出去了我想他會幫你的,我隻是想提醒你,你不要幻想得到太多的東西。”


    我忍不住憤怒,這等於是汙辱,“你搞錯了潘先生,我並不想要你們潘家的一分錢。”


    “哈,女人真是可怕,”潘大偉惡聲惡氣地怪笑一聲,“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經花掉了我至少一百萬美元!”


    他顯然是在說那把小提琴。說到小提琴他的怨恨溢於言表:


    “阿偉一向喜歡為女孩子花錢,喜歡和女孩子拍拖,他很開心女孩子都圍著他,可這一次他玩得太過分了。”


    我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他跟我說小偉喜歡女孩子是什麽意思?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他是想告訴我,小偉有很多女朋友,我隻不過是其中之一,他想告訴我別幻想成為潘家的媳婦,別幻想獨占小偉,別琢磨潘家的財產。他就是這個意思!


    潘大偉接著說:“不過呢,小偉今後對你是不是好並不重要,你有你自己的本錢,所以什麽也不用怕的。”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氣極了恨極了委屈極了,而且害怕。我害怕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不像我當初想象的那麽簡單,一切都意想不到的陌生、無情、多變。在我們的麵前,也許並不是結伴歐洲或加拿大的浪漫之旅,而是一個事先誰也沒有意識到的局麵。


    我的內心由此而混亂到了極點,我摸到樓梯的扶手一腳踏空幾乎跌下樓去。潘大偉在我身後說了句什麽我沒全聽清,大概是說你不用怕,你的本錢就是那張讓所有男人都心動的臉。


    我回房推醒潘小偉,他迷迷糊糊皺著眉嘟噥說:“幹什麽,人家在睡覺嘛。”我說你起來我有話要講。他坐起來揉眼睛,滿腹牢騷:


    “你又怎麽啦,又要發脾氣。”


    我盯住他:“小偉,你講,你是不是有很多像我一樣的女朋友。”


    “你又搞什麽嘛。”他睡眼蒙,歪歪地又躺下去。我拉住他。


    “小偉,今天是最後一夜了,我求你別害我。”


    他聽我聲音變了,才坐正身子,說:“沒有啊,是不是大哥這爛鬼又對你說了什麽?”


    “你告訴我,看在以前我幫過你的份兒上,別騙我,你說實話,到底有沒有?”


    “一般朋友啦,總歸有的。”


    “在我之前你沒愛過別人嗎?”


    小偉生氣地一甩肩膀,直直地躺下去,雙手枕頭,眼睛看天:


    “你沒理由這樣逼問我的,我也蠻可以問問你,你和那位薛先生究竟是什麽關係,你們不是很相好嗎?!”


    我強忍著可眼淚依然湧出來,“小偉,小偉,我跟你出來,把一切都托給了你,一切!可我沒想到你和你大哥一樣,你們一樣地不講理!”


    小偉又翻身坐起來,“你不是說跟我出來是為了尋找刺激嗎?!現在你滿意了嗎?現在你乏味了嗎?為什麽總這樣無事生非?難怪人家說喜歡刺激的女人全都善變!”


    也許我們都太年輕了,一吵架一激動就失去了理性,羞恨交加什麽難聽絕情的話都一股腦兒地端出來。


    “你和你大哥,你們這種人,害了多少女人,玩夠了你們就甩了,你對我發的誓,你說你保證讓我一輩子快樂,你忘了嗎?!我真後悔我沒看透你!我滿以為你和你的家,和你大哥,不是一樣的人!”


    潘小偉的嗓門也放開了:“你不要總是講我大哥壞話,你不要忘了現在是他在幫你,沒有他你出得去嗎?你要有骨氣,幹嗎不回去找你的同誌去!”


    “好!好!”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就回去找他們!”


    我說完就衝了出去,潘大偉不知在哪裏用廣東話罵了一聲,大概是叫他弟弟住嘴。阿強等人站在樓梯口看熱鬧,看我衝下樓梯出了客廳跑到院子裏去,阿強勸了一句:“咳,外麵要刮台風啦。”另一個同夥馬上譏笑著問他是不是想趁火打劫動壞心思,不怕讓老板炒了魷魚嗎?


    外麵果然刮風了,風夾帶著發黏的腥味和潮氣撲麵而來,使人窒息。我無聲地哭喊:“媽媽,小薛,伍隊長,你們原諒我吧……”


    我知道我完了。


    風越刮越大,潮氣變成了雨滴,阿強們和小樓的主人在乒乒乓乓地關窗子。我站在院裏,頃刻身已濕透。潘小偉光著上身跑出來,拉我回去,我不回去,他硬拉我進屋,說好啦好啦別這樣任性啦。客廳裏阿強們已打好地鋪橫七豎八地躺下。黑暗中聽見他們帶著笑意說你們別鬧了我們也要睡覺了,風大睡覺好舒服的。


    我和潘小偉摸黑上了樓。我坐在床上,潘小偉夾著一隻枕頭躺在鋪著廉價地毯的地板上,他理也不理我,背對我躺著。不斷地翻身、擦汗,就是不看我一眼。


    我一個人獨坐在床前,我想他們都在呼呼大睡,確如阿強們的經驗,睡覺舒服莫如風雨天。不知是窗外的急風暴雨,還是遠處的驚濤拍岸,一種混沌、沉重而又雜亂的聲音咆哮著,淹沒了這小樓裏的一切喘息,一切夢囈。


    這是台風嗎?台風的咆哮無疑是恐怖的,可對於他們來說,天氣越惡劣越不用設防,越高枕無憂,越有安全感!


    潘小偉輾轉反側了一陣,也在電閃雷鳴中睡過去了。這小樓裏隻有我一個人醒著,我悄悄走出房間,下了樓,站在客廳裏。沒有人醒來。


    我幾乎沒有尋找就看到了擺在茶幾上的電話,我蹲下來,手抖抖地撥了“01”兩個號。


    這是北京!


    我接著撥了我們處裏的值班室的電話號碼,還沒撥完聽筒裏便傳出占線的聲音,我又撥了一遍,依然占線,我心裏涼下來,心想這部電話大概沒有長途直撥的功能吧。


    就在我掛上電話的同時,我突然看到另一隻茶幾上,橫著一個黑黑的家夥,我認出那是阿強隨身帶著的手持電話,我知道這電話是連香港都可以直撥的。


    我悄悄拿了這部大哥大溜進了客廳的洗手間。我按了一下開關,嘀的一聲,所有的按鍵都亮了,在黑暗中甚至有些耀眼。我按了“01”兩個號,又按了處裏值班室的號碼,一聽,還是忙音。我頭上的汗大顆大顆地往下流。這時,客廳裏有人起來了,我聽得很清楚有人起來了,向洗手間這邊走過來。我的心幾乎跳出胸膛,這時我腦子裏萬念皆空,過去的一個夢境怦然占據了心頭——我坐在一個轎車裏,小偉已不在身邊,我懷抱一個呱呱啼哭的嬰兒,麵對一個持槍的男人。那男人向我連發數槍,我中彈了,我中彈了但似乎沒死,我躲在車裏裝死。那男人轉身走了,一路獰笑——這時我聽見茶壺和水杯的響聲,有人在客廳裏喝水,喝畢似乎又拖拖踏踏走回原處躺下。我耐心等了很久,未聞有聲,但依然心有餘悸。我慌亂地想為什麽這大哥大可通香港不通北京呢,想來想去恍然大悟,這大哥大是在香港登記的,要打北京大概先要撥中國的代碼才行。於是我滿懷希望又按了00861五個號碼,上天有靈,當我接下去按完處裏的號碼之後,電話居然神奇地通了,漫長的五六聲之後,有人接了:


    “喂,找誰呀?”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喂……”


    “喂,你要哪兒啊?”聽筒裏是地道的北京口音,那麽親切。


    “喂,你是值班室嗎?”


    “你要哪兒啊?”對方有點不耐煩。難怪,這已是午夜兩點。


    我說:“喂,我是呂月月……”


    “呂月月?”電話裏的聲音有點驚奇,“喂!你是呂月月?”


    “我在廣東……”


    “喂,你是呂月月嗎?你大聲點,你在哪兒?”


    我怎麽能大聲,我幾乎把嘴唇貼在話筒上壓著聲音說:


    “我在廣東,這兒靠澳門很近,這兒叫三水鎮。聽見嗎?這兒叫三水鎮!”


    “三水鎮,三水鎮是嗎?”


    我聽見對方清晰地重複了兩遍,就把電話掛了,然後切斷了電源。


    客廳裏的人依然睡著,我把電話放回原處。


    我躡手躡腳上樓去,心裏很亂,並不覺半點輕鬆。推開虛掩的門,我驀地嚇了一跳,潘小偉正坐在地毯上,眼睛閃閃地看著我,我站在門口不敢進,緊張得不知所措。潘小偉平淡地問:


    “去哪裏了?”


    “我,我去衛生間。”


    我的口氣不知不覺中,已變得像犯人回答審訊那樣馴服。潘小偉以為我不生氣了,說:“嚇了我一跳,以為你又跑出去生悶氣了。”


    我這才放下心走回床前坐下,不知該對他說什麽。


    “快睡吧親愛的,明天說不定就走了。”


    我想把一切告訴他,可我怎麽也下不了決心,我躺下來,心裏百感交集一團亂麻,理不出一點頭緒。


    我知道我依然愛他。


    我想這個打往北京的長途電話會傷害他嗎?如果我們的人來了,會怎樣對他?如果他說殺馮世民是正當防衛能說通嗎?如果他知道我打了這個電話會生氣嗎?我們的人一旦來了,我該怎麽解釋我自己?他們會來嗎?如果我回到北京隊長會怎麽看我,薛宇會怎麽看我,他還會像以前那樣對我嗎?我還能像過去那樣高高興興地上班、下班、逛商場、回家嗎?潘小偉和我,我們最終將會怎樣,如果我等著他,我依然愛他,他會原諒我理解我再來找我嗎?


    這是一個有著無盡疑問卻一無答案的雜亂無章的夜晚,到天快放明時我不覺昏昏睡去。雨在半夜時就默默地停住了,風也不再咆哮。這也許不是台風,也許隻是台風的一個邊角。雨過天晴之後天氣又悶熱起來,短睡醒來時已是大汗淋漓。我睜開眼看見窗子已經打開了,但門關著因而通風不好。潘小偉一邊擦汗一邊為我搖扇,他笑著說:“哈,你睡得好香,我還怕你生我的氣睡不著呢,沒想到你比我還要想得開,哇,修養一流。”


    我背對他說:“你真是那麽想得開嗎?”


    他說:“當然,我吵架時什麽氣話都敢說,吵完了就忘了,我最不記仇。”


    我斟酌著詞句,說:“小偉,我想問你,假使,假使……你認為我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你會怎麽樣?”


    “那要看是什麽事呀。”


    “你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麽事呢?”


    “最不能容忍的,是你欺騙我。”


    我心裏緊了一下,狡辯說:“我媽說過,女人要是不騙男人了,那就是不愛他了。”


    “是嗎?那,我最不能容忍你背叛我。世界上很少有女人喜歡正人君子式的男人,但是沒有一個男人不重視女人的操守。特別是我,我這個人感情很投入的,所以最怕傷害。”


    我知道我現在是不能對他開口了,我故意反唇相譏掩飾自己的慌張。


    “你們男人,總要求女人忠於你們,可你們從不想想你們對女人怎麽樣。”


    潘小偉俯下身吻我,“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我心裏亂亂的想躲開,可他的濕濕軟軟的嘴唇卻執著地靠上來。他叼住我的舌頭,輕輕用力。我疼得叫出聲來,他鬆開了,道歉似的用嘴連連蹭我的臉,他喃喃地說別生氣了我的乖乖,我最怕的就是你離開我呀。從他的動作上我明白他又來勁兒了,他一邊痙攣一邊喘氣一邊夢囈一般甜言蜜語。我也軟下來,在高xdx潮來臨的時候,我真覺得死也不該不愛他。


    他全身癱軟地趴在我的身上,我說你起來去洗洗吧,他說親愛的我愛死你了,讓我再趴一會兒好嗎?我們的汗水流在一起,從前胸到雙腿,滑膩膩的令人纏綿。我抱著他用力吻他的嘴和臉,我瘋狂地說,親愛的親愛的無論發生了什麽,我都希望你能原諒我,求你答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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