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月月:但是經過了這件事,薛宇還會期待我嗎?伍隊長還會培養我嗎?我的組織還會張開雙臂擁抱我嗎?一想到此我就心慌意亂。也許除了我的媽媽,我苟全性命在這世界上,已不再擁有什麽。


    我媽自我失蹤後生了一場大病,腹瀉三天,淋巴腫大,然後高燒不退,在醫院裏住了一周,把全部積蓄用得所剩無幾。你知道現在住醫院是很貴的,而且醫生不管你是否承受得起,什麽好藥貴藥都使勁給你開。我回到北京時我媽已經不堪住院費的負擔搬回了地安門的那間小屋,人看上去病骨支離,已經脫了相。


    海岩:不難體會你媽有多麽想你,你下落不明你媽肯定急瘋了。作為一個年輕時曆經磨難的女人,如今年齡大了,隻有你一個親人,她當然最怕再承受新的打擊。


    呂月月:我回到北京那天先回了處裏,處長和伍隊長都不在,李向華便讓我先回家。我向薛宇借了二十塊錢,我已身無分文。薛宇給了我一百塊,我沒客氣就收了,說以後還你。不料薛宇卻意外冷淡地說了句:“隨你吧。”


    離開機關,天已黑了。我沒有猶豫便在街上攔了一輛“麵的”,我不想慢慢倒公共汽車回家,我恨不得馬上就見到我媽。


    我家的小屋無聲無響地黑著,與四周鄰家刺眼的燈光和說笑聲相襯,有點淒涼。巷子裏有人喧嘩著出來,帶著小凳和席子,聊著家常去街上乘涼。我低頭與他們擦身而過,沒人認出我。我推開自家的門,門沒鎖,我進屋摸燈繩,燈自己開了。


    我媽把燈繩拴在她床頭了。燈很暗,我幾乎看不清她的模樣。她躺在床上,猛然看見是我,一激靈爬起來,吃驚地辨認著,張大了嘴要哭,哭不出聲來。我先哭了,我叫聲媽!我說:“媽,是我,我回來了。”


    媽伸出枯瘦的兩手,張著嘴,嘴裏終於發出“啊!啊!”的尖泣,她好像是拚了全身的力氣才哭了出來,她號啕大哭!


    我也號啕大哭,我知道我回了家,這是我的家,這是我的媽。這是我第一次,在潘小偉死後,敢大聲地哭他!


    我怎麽會做了這樣一場噩夢啊。


    哭聲驚動了鄰家,有叔叔阿姨和他們的孩子,過來探頭探腦,才知道是我回來了。大家問我這麽多天上哪兒了,怎麽也不言語一聲,你知道你媽都急瘋了嗎?你知道你媽這一病不起差點在鬼門關上轉了一遭嗎?!我媽同學的那位當工人的兒子突然省悟,壓低了聲音問我:你是不是執行什麽秘密任務去了,為了紀律為了保密才沒有和家裏告別然後神秘地失蹤?我無法回答他,可我的沉默被他心領神會,他大大地吸了口氣,轉而目光激動,滿臉欽佩。我頓時被大家當成英雄了,大家圍著我媽七嘴八舌地誇我,我媽大悲大喜一切感覺都已遲鈍。


    眾人退去。我媽也止住唏噓,這才細細地問我端詳我。從她的問話中我判斷她對我出走的實情一無所知,她也相信了鄰家小夥子自以為是的猜測,所以並不對我刨根問底。我本不想對母親隱瞞什麽,可既然如此我不如假戲真作什麽也不說。


    我問媽,這麽多天我不在家你病了誰伺候你?我媽一輩子遭遇冷眼,從沒受人恩惠,這一病之下倒像感受了世間所有的溫暖。她說月月你回來了,趕明兒你得替你媽找這幾家鄰居,挨家挨戶給人家磕頭去。還有薛宇,前些天幾乎天天來守著我,我進醫院也是靠他半夜三更滿大街攔車子給送去的,你得給他磕頭去!


    媽您說什麽,薛宇?


    我知道我這下欠薛宇太多太多了,我還他什麽?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李隊長,我說我媽身體不好,我能不能在家照顧她幾天,李隊長讓我拿著電話等了半天,不知請示誰去了,最後還是準了我的假。


    我兩天沒去上班,與其說是為了照顧我媽,不如說我自己需要休息,我心裏太亂了,受了刺激。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一躺就是幾個小時。有時眼淚會不知不覺地掉下來。我媽看了,不禁狐疑,她說月月你怎麽了怎麽像變了一個人?我回答不了,我答不上來,隻有趴在枕頭上嚶嚶啜泣。


    我媽越發疑惑:“你不是和小薛鬧什麽別扭了吧?”


    媽的猜測不是沒有根據,薛宇那兩天沒有來,似乎有點反常。我不在時他都能天天來照顧我媽,如今我回來了,為何反而不再露麵?


    我媽背著我,拖著病體出去給薛宇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這兩天身體不舒服,問薛宇忙不忙,是不是也生病了。薛宇在電話裏對我媽的病依然很關心,問最近是不是好點了,一日三餐是不是還由鄰居來做。我媽說好多了,起居飲食都有照顧,真難為你還這樣掛念著。我媽打了這個電話更覺得她的分析沒錯,因為薛宇在電話裏幾乎沒提到我。


    於是媽不再問我了。她顯得更加蒼老,額上的皺紋像刀劃出來似的,一下子深刻了許多。


    第三天我上了班。上了班也無所事事,沒人分配我工作,沒人支派我做什麽做什麽。伍隊長和李隊長他們都在忙於小提琴案的結案工作,清理卷宗,起草報告,補齊材料,大家都很忙,但沒讓我參加。


    處裏的人見了我,倒是都能短短地問候一下,但我感覺他們敬而遠之的表情裏,都存著些異樣,像是包藏著許多竊竊私語。


    一整天薛宇沒和我說話,下班時我在走廊上叫住他,我說薛宇晚上有空嗎,我們能不能談一下。


    他站住,猶豫地說好吧。


    我說那我在門口等你。


    他說還是在十字路口的藥店那兒吧,你在那兒等我。


    他這樣安排顯然是不希望同事們看見我們還在約會,這個態度使我感到屈辱,但我還是點頭說好吧。


    我在藥店門口等他,等了二十分鍾他才姍姍而來,沒有道歉,隻淡淡地說因為伍隊長有事找他。我們沿著街走,街上行人很多,我們走了半天誰也沒有說話。不知為什麽我們不約而同地走到故宮的護城河邊,這裏柳綠一岸,行人稀少,是情人約會的地方。


    我先說:“薛宇,非常謝謝你能照顧我媽,我媽讓我給你磕頭。”


    他說:“謝我領了,磕頭免了吧。”


    我說:“薛宇,你是不是恨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不起你,如果你這樣覺得,你可以罵我,打我,隻要你心裏好受。”


    薛宇看著我,像沒聽明白似的看著我,像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薛宇,不管你信不信,在離開你的這些天,我確實很想你……”


    聽到這話他打斷了我,平靜地問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有了外遇之後,對我的感情反而更加深了?”


    薛宇的話使我頓時噎住了,他帶著惡意的笑容,挑戰似的看著我。


    我哆嗦著,掙紮著說:“薛宇,你別這樣傷人,你是不是說,我和潘小偉……”


    薛宇又打斷我,“你想解釋你和潘小偉什麽也沒有是嗎?我完全可以相信你,其實這很容易,你發個誓就行,你敢不敢發誓說你從來不愛他,從沒愛過他?”


    我愣了。


    “你肯這樣發個誓嗎?趁天還沒黑,我還可以看得清你的眼睛。這世界上人死了大概真是有靈魂的,我想潘小偉也一定會聽得見!現在你就當著我們兩個人,說吧,說吧,你敢說嗎?”


    我說:“我愛過他。”


    他大聲地,冷笑著問:“現在不愛了,是嗎?”


    薛宇咄咄逼人。我哭了,我說薛宇你別這樣,我不能再受傷了,我已經沒有一點力量了。


    薛宇轉過身去,不再說話,看護城河水麵上的蜻蜓款款地點水而行,好半天,他麵孔嚴肅,總結性地說了句:


    “我也不能再受傷了。”


    我點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吞掉眼淚,和他分手。


    “我不會再讓你受傷的。借你的錢,容我日後還你。”


    他看也不看我就回答道:“別總說錢不錢的,你在認識那香港人之前,可沒這麽俗氣。”


    盡管我早預料我們已不可能再恢複以前的那種親密了,但我怎麽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汙辱我刺傷我。


    我驀然想起,中午吃飯時劉保華就問過我和薛宇是不是吵架了,他說月月你千萬不能對不起薛宇,你不在的時候他可沒少照顧你媽,差不多天天都去,就跟養老兒子似的。我對劉保華說我們沒有吵架,是他不理我,我沒跟他吵架。劉保華有些納悶,說:“是嗎,今天下午我看見小薛在伍隊長的辦公室裏哭來著。我還是第一次見小薛哭。他和伍隊長談了很長時間。”


    “談什麽?”


    “好像就談你來著,具體談什麽我沒聽清楚,我還以為你們倆又鬧什麽別扭了。”


    海岩:是不是薛宇把他在三水鎮看到的情況告訴伍隊長了?伍隊長怎麽看你?


    呂月月:我回來以後一直沒和伍隊長認真談過。那幾天處裏正在準備往上打報告申請給小提琴案的有功人員立功嘉獎,在是不是要獎勵我的問題上有些爭執。伍隊長是主張應該首先給我記功的,他一直是非常信賴我的,而且人們眼中看到的事實很清楚,琴是我拿回來的,潘氏兄弟的行蹤也是我報告的。說句恬不知恥的笑話,假使找個筆杆子把這些事跡整理一下的話,完全可以把我寫成一個深入虎穴、孤身奪寶,最後將匪徒一網打盡的楊子榮式的偵察英雄!


    但是從劉保華的口中,我知道小薛找了伍隊長,他們談我談了很久,這使我坐立不安。我想薛宇在對我徹底失望徹底傷心之後應該把一切都和盤托出了,伍隊長聽了究竟是何感想呢?


    後來為了甄別我的問題,局裏有關部門專門把我找去談了一次話,是伍隊長親自陪我去的,在整個兒談話的過程中他隻是旁聽,沒有提一個問題。


    海岩:局裏的人都提了什麽問題?


    呂月月:提問的主要是一位老同誌,他詳細地問了我是如何接了潘小偉的呼叫,怎麽去見他的,為什麽當時不先向處裏請示等等。


    海岩:你怎麽答?


    呂月月:我說開始不知道是他呼我,他沒說他姓潘,他讓bp機尋呼台告訴我在公安醫院門口的街心花園裏等他,我那天正好要去看老焦,就以為是哪個同事約我一起去呢。我到了以後才發覺是他。


    老同誌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那你就這麽乖乖地跟他走嗎?你也真夠膽大的。”


    我說:“他們好幾個人,腰裏都有家夥。”


    海岩:你是不是要告訴他們,你是被潘小偉綁架走的。


    呂月月:我隻能這麽說,海岩。我也是為生存。我想潘小偉活著的時候,也是允許我萬一被抓回去就這樣說的。


    海岩:你這樣說他們相信嗎?


    呂月月:他們又問:“你們待在承德、上海,一直到廣東,這麽多天你都沒抽出機會和家裏聯係嗎?”


    我說:“他們看得太緊了,潘小偉寸步不離。”


    老同誌突然問:“他們幹嗎要綁架你,你自己分析過嗎?他們出於什麽目的?”


    我說:“大概是想扣個人質吧,我是警察,又是女的。”


    海岩:不過,你這樣解釋,連我這個沒搞過公安的人聽了都覺得有點牽強,那些老公安會相信嗎?


    呂月月:也許不會信,可我又能解釋出什麽呢。我想,他們信不信都沒法定我什麽罪名。說得殘酷一點,潘小偉死了,他哥哥死了,能作為證人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說得合理不合理,他們都無法推翻。


    海岩:他們這樣提問你,我看和審查叛徒差不多了,你有沒有做點兒戲表示一下憤慨和委屈呢?


    呂月月:……沒有。後來他們可能是出於政策的需要,對我做了些同樣牽強的解釋,說主要是為了搞清潘氏家族綁架我的動機目的,希望我能正確理解等等。


    談完話以後,我鬆了口氣,隊長送我回來,我們出了市局大樓往停車場走。夜裏下了大雨,地上積了一窪一窪的水,此時勁雨雖過,但仍有細線般的雨絲,匆匆地栽種在水窪裏,化出無數此隱彼現的圓圈,天色依然晦暗得如同夜幕降臨。我們的肩頭很快被雨水打濕,但隊長若有所思並不急行。他一路沉默,使我有點心慌,我對他說:


    “隊長,那天,我本來是準備到隆福大廈給冬冬買小提琴的,我答應過他,可我沒有來得及。”


    隊長沒看我,說:“啊,不用了,我已經給他買了。”


    我說:“隊長,我很久沒有聽到你的教誨了,我心裏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隊長站住了,站在雨中看我,他的目光深奧得令人生畏,他猝不及防地問了我這樣一句話:


    “我想弄明白,月月,你既然已經跟了他,為什麽又要打那個電話?”


    我心跳加劇:“什麽電話?”


    “就是那天半夜你從三水鎮打到北京的那個電話。”


    我愣了半天才脫口說:“那,那是我最後的機會了。”


    “那麽,是什麽原因使你在最後一刻覺悟的呢?”


    伍隊長的意思是明確無誤的,他幾乎是直截了當地暗示了我出走的性質,冷冷的、不動聲色地把我的那層幻想的薄紙,一下捅破了。


    雨絲飄在臉上,木然無覺,倉促中我心存僥幸,裝作渾然不知地答道:


    “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直到在三水鎮的那個晚上,他們對我看得鬆了,我才……”


    “月月,”隊長沒讓我說完,“我知道,你特別聰明,這我都知道。但你別忘了,我已經快五十歲了,你蒙得了我一時蒙不了我一世。”


    我不知不覺幾乎發出了哀求的聲音:“隊長……”


    “你怕什麽?你很清楚能證明你的問題的人都不可能再講話了,你還怕什麽?你怕我嗎?”


    我把頭低下,低下頭回避開伍隊長銳利的注視,我流了淚,不回答。


    隊長替我回答,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替我回答:


    “你覺得有利可圖所以你跟他去了,不惜拋棄你的母親和你的組織,拋棄關心你幫助你的所有人。後來你覺得無利了,或者他得罪了你,或者你想家了,所以你又出賣了他!”


    我雙手掩麵,雙肩抽動,“隊長,別這樣說我,別這樣說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經粉粹,並且伴隨著難忍的疼痛,我流著淚企盼著隊長能給我一句原諒的話,哪怕僅僅是一個溫和的臉色,但是他沒有,他拋下我轉身走向汽車,帶著極大的厭惡,低聲說了句:


    “你太可怕了!”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把車發動起來,我站在雨裏痛哭失聲。汽車從我身邊粗暴地開過,把地上的髒水濺了我一頭一臉,不加任何猶豫和停頓地揚長而去。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已身敗名裂。


    我徒步走回處裏,渾身淋得濕透。我想他們一定會開始審查我處理我了。但後來沒有。


    當然,也沒有人再為我請命呼籲嘉獎。


    一個星期以後,上級決定授予小提琴案偵破組集體三等功,這是我吃午飯時從食堂賣飯票的管理員口中得知的。他說,呂月月,今天他們都開授獎大會去了,沒通知你去嗎?


    …………


    我決定辭職。


    辭職報告寫得很簡短。我感謝了組織上對我的各方麵的關心幫助,表示自己目前的能力和身體都已不再適應公安工作。這個報告隊裏和處裏很快就批了,大家心照不宣。我交出了警服、警徽、辦公室和文件櫃以及集體宿舍的鑰匙,以及一切應當交出的東西。沒有歡送會,我也沒和任何人道別,就在這個我原以為會在此戰鬥一生的機關裏,悄悄地消失了。


    我放在宿舍裏的行李是劉保華幫我拿回地安門的。他對我說月月你最好能去和薛宇打個招呼道個別,我昨天又看見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裏悄悄地哭了。


    我說好吧我會去的,但我沒去。


    這個小提琴的故事,和我的故事,都講完了。


    第26次談話


    呂月月:我沒想到你今天還來找我,你要的是故事,故事講完了,我還以為就再也找不見你了呢。


    海岩:你是不是認為人和人都是互相利用的關係?


    呂月月:不全是也差不多吧。


    海岩:那你利用我什麽呢?你並不謀求我的劇本發表後共分稿費,可你還是認真負責地講完了整個兒故事。


    呂月月:……怎麽說呢,這兩年我很寂寞,人一寂寞就會懷念,我常常會想起潘小偉,我想假使我後來跟他去了國外我們會生活得怎麽樣呢,也許是我自己撕碎了一個本來已經屬於我的美麗的未來。現在我對未來一無幻想,但回憶比誰都多。也許你聽了覺得笑話,我悶極了的時候常常用潘小偉的姓呼我自己的bp機,有時候看著bp機上顯示出6c這兩個字母,就像吸了鴉片一樣覺得身上的血能流快一點。自我從公安局辭職後,我就在所有熟人朋友中消失了。兩年來我沒對任何人訴說過一句往事一句委屈和一句懺悔。海岩,也算是你讓我好好地宣泄了一下。可現在故事講完了,你滿足了,我又得到了什麽呢?


    海岩:其實我倒願意分給你稿費,哪怕把稿費全部給你,要是你允許我發表的話。


    呂月月:別收買我了。我想我現在的收入供自己喝粥是沒問題了,還不至於要拿自己的痛苦賣錢花。


    海岩:你從公安局出來是不是一直幹夜總會?夜總會的收入恐怕比當警察高多了,你是不是覺得因禍得福呢?


    呂月月:剛辭職我找不到工作,也沒什麽積蓄,我媽也沒有。所以,我沒工作就無法生活。


    海岩:像你這樣條件的年輕女孩,大學文化,外形又好,恐怕不會找不到事幹吧。


    呂月月:我先是到人才市場去,最初有一家報社要我,條件談得很好,可後來突然不要了,說是領導不批,我估計他們是到我們處裏調查我去了。從公安機關不明不白辭職的人,人家也不能不慎重。後來又有一家大公司要我去當女秘書,也可以算是公關小姐,許願說以後能分我房子,一切都談好了,也麵試了,結果後來也沒再跟我聯係。


    海岩:你沒去問問嗎?


    呂月月:沒有,我清楚問也沒用。


    那時候對我來講已到了最後關頭。我媽身體弱,年齡大,沒戶口,更找不到工作。我辭職的事對她打擊很大,她搞不清發生了什麽。但她畢竟是經曆了“文化大革命”的人,比較敏感,因此斷定我肯定是犯了錯誤。她問我是怎麽回事,我就編了一套謊話給她,我告訴她是因為工作失誤造成損失和上級鬧翻與同事不和等等等等。我媽看得出我那陣情緒極度低落,所以她也不想刨根問底埋怨我。


    海岩:她相信你的話嗎?


    呂月月:那時候我們的問題主要是生存,所以她也沒心情多加懷疑。說實在的那些天我出門聯係工作連公共汽車地鐵都不敢坐,再大的太陽再遠的路,我也隻能借鄰居的自行車騎著走,再渴也不敢喝一口冷飲。我媽托了很多人,隻要是工作,哪怕工資就二三百,我也幹。後來她一個同學給聯係了一家公司,是個體的還是民辦的我說不清。那種公司不很正規但工資較高,而且不要檔案,不用政審外調,說好每月工資一千,幹好了還加,但工作比較辛苦,要經常陪著經理到廣州上海黑龍江海南島去公關宣傳推銷應酬。其實我並不怕辛苦並不怕出差在外,隻要能掙錢能讓我和我媽在北京繼續活下去我什麽都幹得了。可就在這時候,有一件事突然冒出來,把所有這一切安排都打亂了。


    海岩:什麽事?


    呂月月:我懷孕了。


    海岩:啊!懷孕了?是潘小偉的嗎?


    呂月月:是他的。我生理反應越來越大,我和我媽開始都以為是生了什麽病,於是媽托熟人關係帶我去醫院,醫生檢查完,告訴我媽什麽病也沒有,就是妊娠反應,隻要回去注意休息注意安胎加強營養別吃刺激東西就行了。


    我媽幾乎驚呆了,她事前一點也沒想到,可她似乎在刹那間就明白了一切。她拉著我回家,讓我歇著不讓我幹活兒,我問她醫生說什麽來著,我這算什麽病要緊不要緊?她不答,搬了個凳子坐在我麵前,她的麵色是慈祥的,平平靜靜地問我:


    “月月,你肚子裏有孩子了,你能告訴媽孩子的父親是誰嗎?”


    我愣了,我沒想到我的身上居然還留下了潘小偉的一塊血肉,我哇一聲哭出來,不知是喜極而泣還是悲從中來!


    我媽問:“是那個姓潘的嗎?”


    我承認說是。


    媽問:“你是因為這事辭職的嗎?”


    我說是。


    又問:“是因為這事和薛宇分手的嗎?”


    我說是,我不愛薛宇。


    媽眼睛盯著我:“那你愛姓潘的嗎?”


    我淚如雨下,我說媽媽,媽媽,我愛他,我從沒這樣愛過一個人啊!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沉默了一會兒她才問:“後來他拋下你跑了,是嗎?”


    我搖頭,“他死了。”


    我媽明白了,她伸出雙手抱住我,緊緊抱住我,不停地歎著,“我苦命的孩子啊,我苦命的孩子啊!”


    令我驚訝也令我感動的是,我媽沒有給我一聲斥責,她明白我把多大的痛苦吞在肚子裏一直沒說!她想分擔這痛苦淡化這痛苦,可眼下她又不能不馬上問我:


    “月月,你打算要這孩子嗎?”


    我沒有回答。媽斟酌試探商量著說:


    “月月,你剛剛找到一個合適的工作,多不容易呀,要孩子你就沒法工作了。”


    我流淚我沒有回答,媽說:“我可以不要你養活,可你現在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更不要說養活孩子了。”


    我知道媽說的是對的,是現實。而且我才二十二歲,完全沒想到也沒準備好這麽小會有一個孩子!


    但我又想我怎麽能再猶豫,難道今後我還會再愛上誰嗎?!還會再和誰戀愛結婚再生孩子嗎?!不會的,絕不會的,我注定要和我媽一樣獨身到老,隻不過要比她孤寡得更早。所以我咬著牙把心一橫,我說:“我要這孩子,哪怕我上街討飯,也要這個孩子!”


    我失去太多了隻想要一個孩子,我一無所求了總得有個寄托。我一無所愛了但總要對得起潘小偉曾經那樣地愛我!


    我媽不再說什麽,第二天她去買了兩張硬座火車票,帶著我離開了北京,回到東北,回到我們的老家密山縣。那兒還有我家的一間舊房,和我父母的幾個故人。


    在我上大學離開老家時,我曾告別了那裏的一切,我沒想到這麽快就落魄歸鄉。那些熟臉的同學、朋友和鄰居們看見這個當年鬧過一陣風流傳說的漂亮的女學生一無所有地回來了,挺著不清不白的肚子,招搖過市。也許隻有我自己,才不覺得羞恥。


    幾個月後,在密山縣一個再簡陋不過的肮髒的小醫院裏,我生下了我的兒子。醫院裏不能住,分娩的當天我母親就扶著我回到家裏。我的兒子從一降生便自知生不逢時,所以極為克製極為憂鬱,從不無所顧忌地哭喊。那時候隻有我媽守著我們母子,我們度過了一段非常困苦無助的日子。


    我給兒子起名叫呂念偉。他和潘小偉一樣漂亮。他們父子倆確實太像了,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坐月子的時候營養跟不上,身體恢複得一直很慢。都說女人坐月子會發胖,可我從來沒胖起來過。大概有三個月我沒找工作,一時也找不到合適我身體的工作。雖然有不少當地開公司的大款湊上來幫忙,請我去當秘書當助理並表示絕不會累著我,可他們太熱情太無私了我看著害怕,因此不識抬舉一一謝絕。那時候我媽又回到小學去當教書匠了,有點收入,我也被我們那兒兩個廠子請去拍照片做產品廣告,一次三百,一次五百,掙了八百塊錢。我想這些錢給我兒子買瓶奶粉買塊尿布也夠了,犯不著再找個火坑自己往裏跳。


    海岩:你什麽時候又回北京了?


    呂月月:我在老家一共呆了一年。本來我媽已經幫我聯係了一個中學讓我去代課,後來通知我不行了。據說學校是願意的,可教育局有說法,認為一個未婚而孕顯然生活作風上不夠檢點的人怎能為人師表。我們那地方太小了,張家長李家短哪裏有喜哪裏有喪恨不得全城都知道。人們見了我免不了側目而視然後竊竊私語,我上街買菜也得躲躲閃閃掩麵而行。我想來想去覺得要想隱名埋姓重新做人就隻有回到茫茫人海的北京去。


    我媽不願意我走,她說月月我太了解你了,你是個把握不住自己的人,經不住誘惑。北京那個地方,機會雖然多,但陷阱也多,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


    可我決心要走。我對媽說現在不同了,因為我已有了兒子,我要帶他一起走,我今後所作所為,都會想到我的兒子。


    實際上我媽一生的期盼就是我能過得更好,她也不願意我永遠窩在這邊遠的地方,於是她把家裏所有的錢都揣在我的懷裏,又給我做了炸醬麵打鹵麵為我送行。上火車時她抱住我痛哭,她說她預感到我這一去就再不會回來了,她將見不到我見不到孩子一個人留在這邊遠的小城裏孤獨地老去。她這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使我一直心酸到現在,從那時起我就發誓一定要拚命掙錢,好把我媽接出來共享天倫,好讓我兒子受最好的教育出人頭地。


    就這樣我帶了我的願望和誓言,帶了我的還在繈褓裏的兒子,又回到北京來了。北京沒有我一個親朋,但有我的思念,我的夢想。


    開始一個月真不容易,我在朝陽區麥子店那邊找了一間農民房,有七平方米,很破,每月租金五十元。那時候夏天還沒有過去,酷暑難當。房東家旁邊有個水塘,一到晚上水氣蒸騰,蚊蟲成片。我那小屋白天在暴日下無遮無擋,晚上悶熱異常,還得掛上蚊帳。我帶著孩子,一天到晚怕他熱出病來,就是那樣的生活我也熬過來了。我在一個酒樓裏找到了一份領位的工作,後來那酒樓裏的一位小姐又介紹我去了皇族夜總會,因為幹夜總會比幹酒樓掙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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