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百祥率先開始,話題還是從今天的壽宴扯起:“梅書記,你是不知道,今年這個生日可是我們硬逼著吳總過的。以前吳總從不給自己過生日。今天我們是把你梅書記抬出來了,說你也要來,吳總才辦了這頓飯。”


    梅啟良笑笑,說:“我也一樣,基本上不過生日。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受共產黨教育,動不動狠鬥私心一閃念,到現在都落下毛病了。”


    鄭百祥滔滔不絕:“這是觀念問題,實際上私心不是壞東西,私心是社會發展的動力。我們搞企業管理,也是先要解決好職工的個人利益問題,才能調動起他們的積極性。就好比解放戰爭的時候,共產黨隻有搞了土改,把地主的田地和浮財分給農民個人,才會組織起數百萬支前大軍,那些農民出身的解放軍戰士才會拚死而戰。農民戰士心目中的共產主義是什麽?就是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說到底是‘耕者有其田’的理想。毛澤東不實現不承諾他們的個人理想,能三年打垮蔣家王朝嗎?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搞到現在,才悟出私有製也不是壞東西。現在咱們國家的憲法雖然不像資本主義憲法那樣開宗明義地規定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至少也明確提出了私有經濟是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依法受到國家的保護,這也是曆史的覺悟啊,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


    鄭百祥話裏的話,梅啟良當然聽得明白,但他精明就精明在故作遲鈍上。他說:“哎,憲法這麽修改,是根據情況的變化。即便是現在,公有製仍然是社會主義經濟的主體。下一步吉海市委要根據省委的統一部署,好好抓一下國有企業改革的部門,你們長天這種大企業,可要帶頭搞出點經驗來。”


    吳長天說:“國企改革最大的難點,依我看,就是沒有真正意義的企業所有者,也就是說,國企沒有業主。它的投資決策、利潤回報、長遠發展,對企業各級經營者的獎勵和控製,這些業主職能還真沒有人來投身進去操心勞力地負起責任。現在國企的業主是誰呢,是國家。國家隻是一個概念,不是具體的個人。國家專職管理國有資產的部門,也隻是一個機構,這些機構的負責人隔幾年就正常調換一批,從本能到心態,都不可能像私營業主對自己的企業那樣同生共死。即使能,也施展不了,國有企業上上下下的人事環境多複雜呀,口舌是非太多,各方麵都管得太死。要是管得鬆了,又容易出雲南紅塔的褚時健這種典型。國家有關部門作為紅塔的業主,怎麽管褚時健的?他有那麽大的功勞。為國家創造了那麽大的財富,國家又給了他多少物質激勵和獎賞?很少很少。那麽好,你不獎賞他,他自己來。他弄了上億元的一個小金庫,非一日之功吧,誰又發現他了?誰又製約他監督他限製他了?國企的頭頭兒,恐怕不止一個褚時健吧。”


    見吳長天略略有些激動,梅啟良笑著幫他鬆弛:“怎麽啦,你也想當褚時健?”


    雖然是鬆弛的話,在吳長天和鄭百祥此時的情態下,卻說得針鋒相對、劍拔弩張。鄭百祥正色道:


    “我們要當褚時健早當了,比他方便多了。去貪賬上的錢,沒有比這個更蠢的了。這次我們吳總親自策劃了一場戰役,兩個月內在股市上淨賺了好幾個億。我們個人要是想撈點外快,自己悄悄注冊一家公司或者讓自己的子女進場跟莊,也是足以一夜暴富的,可這種事我們想都沒想,掙的錢全是公司的。這並不是怕你們政府的那點監督,我們是信了吳總從曾國藩那裏學來的‘自概’之論,自己管住自己。”


    梅啟良糊塗裝到底,一本正經地說:“這不正說明,你們自身公而忘私,思想上對自己嚴格要求嗎,要總結國企的成功經驗,領導班子清廉自律,就是很重要的一條嘛。”


    梅啟良偷換前提的企圖既明顯又巧妙,吳長天不得不把意思再緩緩地撥回來:“我們之所以不這麽做,是因為我們這幾位長天集團的主要創始人,始終是把公司當做是自己的。長天集團是靠我們自己籌集資金,自己艱苦奮鬥,從小到大拉扯起來的。如果是你市委任命幾個幹部,政府給足了投資來搞的話,不可能是今天這個樣子。”


    梅啟良在節骨眼上倒是一點不糊塗了,毫不遲疑地跟了一句:“哎,吉海的大型國企有不少家,大多數都是市委任命的幹部,政府投的資,也有不少搞得很不錯嘛。你們剛才說的那些現象,在有的國企確實是存在的,可你們概括出的結論,還有你們那個觀點,可有點問題。”


    話既然說開了,而且說到了這麽深的層次上,吳長天當然不能退回去了。他不疾不徐地爭辯道:


    “國企搞得好的當然也不少,可仔細分析分析,都是各有各的特殊原因。有的是趕上了好市場,有的是借助了某種壟斷體製,有的是因為領導者個人的能力品質。可是研究問題不能光從特例出發,而主要應該去研究常態。我說的這個常態,就是指人的本性。特別是我們中國人的行為動力,離不開一個‘私’字,這是由幾千年文化傳統和曆史過程形成的,不可視而不見。中國文化以儒家思想為主脈,而儒家文化的中心就是人倫。中國的社會也確實就是這麽現實:一個人,做事情也好,盡責任也罷,都是先以自身為中心點,再一輪一輪地看出去,看這件事和自己的關係親疏遠近,然後再決定怎麽做、怎麽盡這個責。忠君是忠自己的君主,守孝是孝自己的父母,愛孩子先愛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母子女有吃有穿了,再管別人。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己及他。如果這件事不是為他自己做,而是為別人做,甚至僅僅是為一個空洞的主義、精神或者機構而做,那就不一樣了。在咱們中國,自古以來,為了個人而不顧家庭,為了家庭而不管團體,為了團體而損害國家損害民族損害天下的事,還少嗎?!國家的利益和自己的利益在大多數普通人的內心天平上,一般來說是自己的利益更重。雷鋒叔叔不是沒有,但現在可不是雷鋒輩出的時代了。宏揚雷鋒精神的現實意義不過是懲惡勸善,提倡公德和愛心,可不是在社會分配的機製上加速進入共產主義。”


    吳長天的這套理論觀點想說明什麽,其實已經表達得相當露骨,但他有意地,並不聯係自身的實際。梅啟良聽罷哈哈一笑,笑得更其老辣,他索性引帶著吳長天和鄭百祥二人,直奔主題,說道:


    “你們說了半天,不就是想說長天集團的產權界定這件事嗎?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在中國,理論上允許探討的事,在現實中不一定馬上能辦。現實中能辦什麽,還是要看具體的法規政策怎麽說,啊。”


    吳長天知道落實此事最終必然要歸結到政策法規上來,他胸有成竹地笑笑,說:“梅書記是一直關心我們長天集團的。關於產權界定問題,我們最近搞了些法規政策和財務方麵的依據,有直接的也有間接的。正想先送到您那兒,聽聽您的意見呢,明天我讓李大功給您送到黨校去。”


    梅啟良點了頭,他點頭的神情是認真而又會意的,給了吳長天極大的寬慰。梅啟良也就自然地,適時結束了這個還難以馬上表態的話題。他站起身來說:“李大功呢,他是不是一個人在和那兩個女孩子跳舞啊?”


    吳長天和鄭百祥也站了起來,說:“他們都在後麵遊泳呢,梅書記現在還堅持遊泳嗎?”


    並沒有誰提議,但他們一行人還是自然而然地走出了書房,向後麵的遊泳池走來,梅啟良說:“我哪還有時間遊泳啊,我可是隻有公沒有私,全部時間都忙著工作了。”鄭百祥揭發說:“遊泳是過時的運動,現在梅書記改打網球了。我聽說梅書記打得不錯呢,反手尤其好。”梅啟良也不否認,說:“我是左撇子,右手又強,所以難防。”吳長天馬上把話接過來:“明天梅書記有空的話,我來安排一場球好不好。咱們兩個,正手對反手。”梅啟良說:“明天晚上我約了人談事的。”吳長天說:“白天也行,上午下午都可以。”鄭百祥在一邊提醒吳長天:“明天上午特種材料公司梁總工程師的遺體告別,你不是說要親自參加嘛,已經告訴家屬了。最近家屬對因公死亡的名分鬧得很凶。”梅啟良聽了便說:“你們忙你們的,打球有的是機會。”


    後麵的遊泳池裏,李大功與那兩位第一次來的女孩兒正在互相打水仗。李大功采取集中一點,各個擊破的戰術,專攻那穿黑衣服的女孩。而那位叫艾麗的女孩則敵我不分,攻幾下這邊,打幾下那邊,機會主義,兩麵樹敵。那位黑衣少女終於招架不住,登岸而逃,脫去了黑衣的身子倒是很白。李大功意猶未盡,上岸去捉。他剛才席間大概多喝了幾口酒,挺著發福的肚子在那位苗條女孩兒身後窮追不舍,見到吳長天、鄭百祥陪著梅啟良過來,也不顧忌,頗有些醜態。當著梅啟良的麵,吳長天也不好喝止,怕壞了氣氛,隻好用話替他遮掩:“今天梅書記來了,大家都高興,李大功今天也就讓他喝盡興了,我平時是難得讓他們這麽輕鬆一下的。”


    梅啟良並未介意,應景地笑笑。鄭百祥則更是湊趣,居然不怕有失身份,竟幫李大功截住那沿岸嘻笑奔逃的女孩,一人抓手,一人抓腳,拖到池邊,像蕩秋千似的一、二、三喊著,要往水裏拋。吳長天喊了一聲小心!話音未落,兩人配合失誤,抓手的李大功已鬆了手,抓腳的鄭百祥還抓著腳,隻聽“砰”的一聲悶響,女孩的腦袋重重地碰在池沿上。鄭百祥下意識地把女孩的雙腳往水裏一拋,女孩一下子就沉下去了。


    慘事發生得那麽突然,近在咫尺,所有人都沒有半點準備,除了水中另一個名叫艾麗的女孩驚駭的尖叫之外,岸上的人個個呆若木雞,鄭百祥更是麵如土色。李大功不知是酒醒了還是依然醉著,還傻傻地衝著水中喝問:“哎!怎麽啦你?”直到吳長天大喊了一聲:“快救人!”他們才如夢方醒地跳了下去。


    吳長天看到他們手忙腳亂地把那女孩拖上岸,手忙腳亂地為她做人工呼吸。他驚呆地看到她頭部滲出了點點鮮血,染紅了泳池邊上的塊塊瓷磚。他說了句:“得趕快叫救護車去。”便往樓裏走,他聽到身後艾麗啞啞的哭泣,夾雜著李大功故作鎮靜的安慰:“沒事沒事……”


    梅啟良也跟進樓裏,跟著吳長天走進書房,默默地看著他查電話號碼簿往急救站打電話。打了半天打不通。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去撥112服務台。吳長天見梅啟良一言不發的樣子,便說:“梅書記,我看你先回去吧,這裏我們會處理好的。”梅啟良沒有說話,吳長天便跑出去叫了在前邊屋裏獨自看電視的鄭百祥的司機去送梅啟良。那司機還不知後邊發生了什麽事,畢恭畢敬地開來了車子。和梅啟良告別時,吳長天低低地說了句:“抱歉了梅書記,他們真是胡鬧。”梅啟良沒有多言,隻說:“還是快送醫院吧。”


    送走梅啟良,吳長天退至書房繼續打急救站的電話,終於打通,剛說了半句,電話就被突然進來的鄭百祥按斷了。


    “怎麽了?”


    吳長天疑惑地看著全身濕透的鄭百祥。鄭百祥狼狽的臉上說不清有多少複雜的內容,他抖著說:


    “別打了,她死了。”


    吳長天頭皮一緊,他幾乎要喊起來:“死了也要叫醫院來人呀!”


    他再次撥電話,但電話再次被鄭百祥按掉了。


    他瞪著鄭百祥,他想看看他是不是瘋了!


    鄭百祥的表情、聲音,都發著抖,恰恰是這點顫抖,說明了他還正常,還知道害怕。他說:“吳總,你先別急著打電話,反正人已經死了,早送醫院晚送醫院是一樣的。這事很麻煩,你得給我們拿個主意!”


    “麻煩?你是想保你自己還是想保李大功,啊?”吳長天生氣地厲聲質問。


    “這事是我們惹的,我們有麻煩。可吳總,你也有麻煩、公司也有麻煩!”


    “有麻煩是當然的!我早就告訴李大功少喝酒少喝酒。他不聽。這件事,李大功是主要責任,你老鄭也有責任。當然,我也要承擔領導責任。”


    鄭百祥一臉痛苦不堪的表情:“老吳,這不是我們怕負責任的問題,這種事會帶來一係列的後果,咱們二十年打下來的天下,說不定就完啦!”


    吳長天這位老搭檔的激動,使吳長天自己不得不把語氣放緩,話也說得推心置腹:“老鄭,這事對你們來說,也就是酒後失手,是過失行為,不是故意的行為。我和梅書記都在場嘛,都可以為你們作證嘛。法律上對這種過失行為是有說法的。另外,這個女孩子是我們哪個下屬單位的人,我可以要求她的所在單位對家屬充分補償,做好家屬工作。隻要家屬通情達理,這個事情不至於鬧大。”


    吳長天一時混亂的思緒,突然被自己的這番話梳理清楚了。可鄭百祥卻依然按著電話,說:“問題的關鍵是,這個女的不是我們下屬單位的,我剛剛問過李大功了,這兩個人都不是我們集團的職工。”


    “那她們是幹什麽的?”


    鄭百祥的喉嚨沉了一下,臉上呈現出一種恨天怨人的懊喪,說:“她們,她們是妓女!”


    吳長天隻覺得像是有人在他頭頂上猛擊了一下,有點發蒙。這些年他經曆過無數深淵薄冰,自以為曾經滄海難為水,對任何事都可處變不驚了,可今天鄭百祥的這句話,真的讓他看不出前麵的深淺了。


    妓女?


    他吳長天怎麽沾上妓女了!


    鄭百祥進一步點破,“吳總,咱們長天集團現在可是社會性公司,多少人都盯著。公安局一來調查,股市上肯定會有人興風作浪炒作這個題材,新聞輿論再跟著推波助瀾,幾天之內就能把長天實業的股票信譽給搞垮!經濟上的這個損失是現在就看得見的。還有看不見的,那就是您吳總多少年樹立起來的社會形象、人格聲譽,讓那些報紙添枝加葉地那麽一說,也得毀於一旦。另外,這件事一旦傳揚開了,最麻煩的就是梅書記。他現在正是關鍵時刻,沾上這件事,進常委的安排肯定得放在一邊了,能不能在市委原職幹下去,也得打個問號。就是勉強不撤他的職,他還敢在長天集團產權界定這件事上再說一句話嗎?他不說話,產權就算吹了!”


    鄭百祥的每一句話,吳長天都感覺他在誇張其詞,但仔細一想,每句話又都那麽真實和必然。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他的股票會為這個意外的事件跌下去,他的名聲會被牽連得百口難辯。最難以接受的,是他們精心準備了那麽久,已經接近成熟的那個合法取得長天集團股權的計劃,就要無端地破產!他無論如何不願意相信,這一切都已經可以預見,而且不可避免!


    他愣半天,愣了半天才用了一種他以前從未在下級麵前流露過的猶豫和無措,問道:“那你說……怎麽辦?”


    鄭百祥張開了口,卻欲言又止,隻說:“吳總,這事還是你來通盤權衡一下,你決定怎麽辦,我們聽你的。”


    吳長天的腦子很亂,他強迫自己鎮定,強迫自己恢複往常的持重,他說:“叫李大功來。”


    李大功來了,同樣濕淋淋的。不知是發冷還是恐懼,站在吳長天麵前,始終抖抖索索戰戰兢兢。


    出乎意料地,吳長天沒有責罵,隻是沉著聲音問:“死的那個女孩子,叫什麽?”


    李大功麵色僵硬,答道:“我就知道她叫阿欣,回頭可以看看她身上有沒有身份證。”


    吳長天又問:“跟她一起來的那個人呢?”


    李大功說:“叫艾麗,不過,她們這種女孩兒在北京可能都用假名字。”


    吳長天盯著自己的這個老部下,真是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惱火,他壓著聲音吼道:“你怎麽和這種人混到一起去了!”


    李大功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她們倆,原來……原來是和林星住在一起的……”


    吳長天想起來了,李大功不久前是提醒過他的:纏住吳曉的那個林星,和這種女人來往密切……他一下子想起來了。他沒好氣地對李大功說:“事情都是你搞出來的,你自己到公安局去說清楚吧。”


    他說完,又狠狠地看了一眼鄭百祥。鄭百祥麵色青灰,一言不發,低頭而立。臉上閃亮的,不知是汗是水。


    李大功眼睛紅紅的,他說:“吳總,我一個人做事一個人當,我現在就拉著屍體上公安局去。我不是考慮我自己,我是一個無名小卒,殺人償命都無所謂。可這件事要是影響了您,影響了公司,我,我,我李大功……”李大功哽咽起來:“我對不起您……我也對不起鄭總……”


    在李大功的啜泣聲中,屋子裏沉悶了片刻。吳長天緩下聲音,問他們:“那個叫艾麗的,現在在哪兒?”


    鄭百祥啞聲替李大功答道:“她有點受驚,我們剛把她領到樓上去了,讓她安靜一會兒。”


    吳長天給自己點了根煙,他知道時間不允許他再猶豫。如果不馬上把屍體送到醫院,不馬上讓李大功和鄭百祥去公安局報案,這一段無端的拖延,今後必會招來方方麵麵無窮無盡的疑問。他想了再想,還是把煙掐滅,對鄭百祥說:


    “老鄭,這事怎麽也遮不過去,沒辦法了。長天實業的股值,你我的聲譽,隻能隨它去吧。你和大功即便讓法院判了,也還可以盡量爭取監外執行,這種辦法我會想的。”他又轉臉對李大功說,“總歸是出了人命,你們也不能不承擔這份責任。”


    他說著就往書房外走,囑咐鄭百祥:“打不通急救站,你趕快準備車,我們自己把屍體送到醫院去。”可沒想到鄭百祥卻一步跨上來攔住了他,把他已經拉開的房門又砰地推上了。吳長天不由喊了一聲:


    “老鄭,你不要糊塗!”


    鄭百祥馬上發出同樣大的哀求聲:“老吳,你冷靜一下,冷靜一下,這還不是一盤死棋,我們得再考慮一下,千萬別一失足成千古恨!”


    吳長天瞪著眼,說:“對,這正是我怕的。我這時候要是護著你們,其實是害了你們!”


    他想拉開門,但門一拉開就又被鄭百祥死死地關上,書房厚重的大門被一拉一關弄得砰砰作響。吳長天厲聲喝令:“老鄭你幹什麽,你把門打開!”而鄭百祥依然壓住門,發著狠地說:


    “明天,公安局、新聞界、社會上方方麵麵的人,都會用最大的興趣來打聽這件事了。用不了多久,報紙上就會登出各種各樣聳人聽聞的標題了:長天集團總裁五十大壽樂極生悲!啊,過癮嗎?!不過癮?好,還有:市委書記企業總裁招妓取樂釀出血案!還有:領導幹部和優秀企業家糜爛腐敗大揭秘!夠了嗎?啊!我和大功判刑,蹲監獄,沒有什麽,我們無名之輩,不值得新聞界炒。這件事下一步的主角是你吳總,是梅書記!”


    吳長天愣愣地,說:“事情要發展到這一步,我隻好承擔。”


    他這樣說,拉門的手卻是鬆下來了。鄭百祥說:“吳總,我們跟你這麽多年,你沒享福,我們也沒有。你是出了名了,我們得到什麽了?我們為什麽還死心塌地的跟著你?”


    吳長天已經很久很久沒和自己的幾位親信談過這麽深的話題了。他剖心瀝膽地說:“集團的產權一旦爭取下來,你鄭百祥也是有一份的,大功我也會考慮的。”


    李大功哭了,臉上的肌肉扭曲得醜陋無比,他哭著說:“吳總,我李大功不要一分錢的股份,我隻求一輩子跟著你,隻求你別把我給扔出去。”


    李大功此時的動情,讓吳長天也有幾分心酸,二十年風雨同舟,刹那間曆曆在目。鄭百祥說:“產權的事要是真能辦下來,我們要不要股份都無所謂。憑你吳總的為人,我們跟著你不怕沒飯吃。可今天這事隻要一捅出來,梅書記肯定就完了。你吳長天的名聲再一臭,誰還敢幫你辦這種有爭議的事?用不了多久,市委就會派人到長天集團來宣布,長天的資產歸招商公司管、歸國資委管;幹部歸組織部管。你吳長天功勞卓著,但晚節不保。就是不撤你職也得加強監督、加強領導班子。你掛名當董事長,市委另派總裁和黨委書記來!吳總,我說的這些你不信嗎?”


    吳長天一步一步從門口退回來,在沙發上頹然坐下。鄭百祥關於他吳長天和長天集團大結局的描述,他很清楚,絕不是一部故事離奇的評書演義。現在,確實是梅啟良宦海迷航的關鍵時刻,也是他吳長天一生中一個最重要的時刻。在這個風口浪尖上確實容不得半點節外生枝的口舌是非。產權界定的事,關係到他,當然也關係到鄭、李兩人和集團的很多骨幹今後一輩子的身家利益;關係到他們二十年的奮鬥,最終能不能獲得應有的個人成果。難道真的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它功敗垂成!


    鄭百祥和李大功也全身疲憊地坐下來,屋子裏這下子徹底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李大功壓抑的哭腔:“吳總,是我的錯,你讓我去死吧。這麽大的事要是讓我給弄砸了,我死了也沒法兒贖這份過呀。”


    吳長天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慢慢地把它們吐出來,他終於問了一句轉折性的話:


    “這個女的死了,都有誰知道?”


    吳長天的話立即中止了李大功的抽泣,他答道:“隻有咱們三個人知道。”


    吳長天下意識地和鄭百祥對視一眼。李大功又說:“還有樓上那個艾麗。”停了一下,又說,“還有……梅書記。不過梅書記還不知道已經死人了。”


    鄭百祥說:“樓上那個女的可以給她錢,這種女的隻要給錢什麽都能答應。”


    吳長天低著頭,難下決心。他一會兒覺得,這也是一條路,一會兒又在心中痛問:怎麽能走到這條路上去!這時,他們都聽到了前邊別墅大門傳來的門鈴聲。鈴聲不大,但三個人幾乎同時一驚。


    這麽晚是誰來了?


    很快,住在門房的保姆敲開了書房的門,通報說外麵來了個年紀不大的女孩子,是來找吳曉的。


    又是個女孩子。吳長天吃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準備到前邊客廳去看一眼。走到門口,他轉過身來,和鄭百祥對視了半天,終於說:


    “你先去,和樓上那個,談談吧。”


    這大概是一個決定,一個既匆忙又必然的決定。鄭百祥和李大功很鄭重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不知是解脫還是沉重。吳長天獨自穿過沒有開燈的黑暗的走廊,向客廳走去。他的心裏也是漆黑一團。當走進燈光稀落的客廳之後,他才看到,等在這裏的原來就是吳曉的女友,那個曾對他進行過理性的采訪,後來又愛情至上的漂亮的女孩子!


    客廳的空調像是剛剛被保姆打開,屋裏的空氣一時還有些沉悶,除了茶幾上老氣橫秋地亮著幾盞半睡半醒的台燈外,整個房間都壓抑在幽暗的陰影裏。然而在吳長天的視覺中,林星的麵色依然光彩照人。在這位不受歡迎的女孩把他的兒子從這裏奪走之後,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踏進吳家的大門。她的樣子使吳長天恍惚記起半年以前,她自報家門闖到他的辦公室要求采訪時,就是這樣的姿勢端坐在沙發裏故作老練。相形之下,吳長天相信自己此時的模樣,比半年前的那一天顯然是大大地走了形,他的臉色暗淡,身心疲憊,連聲音都失去了正常的光澤。


    “你是找吳曉嗎?”他問。


    林星在他進屋後就禮貌地站起來,然後禮貌地致以問候:“叔叔,您好。”在吳長天的記憶裏,這是她第一次叫他叔叔,說不清是讓人舒服還是別扭。此時他的各種感觸都有些麻木。他糊裏糊塗地,又問了一遍:


    “你找吳曉嗎?”


    “對,他在嗎?”


    “他不在。”


    “他說今天回來給您過生日的。”


    “啊,他回來了,又走了,他的樂隊剛才來電話把他叫走的。”


    “是去和電視台的人談拍mtv的事嗎?”


    吳長天思緒紊亂,不得不竭力凝神定心,讓自己的精力集中:“啊……好像是吧。”


    林星一副釋然的表情:“噢,那就行了,我就是來告訴他這件事的。”


    吳長天應酬地笑一下,問:“你還有別的事嗎?”他臉上的疲乏,聲音的喑啞,都是送客的意思。他不能讓林星在此逗留太久,他甚至都沒有請她再坐下來。


    林星倒很知趣,說:“沒別的事,他去了就行了。我怕耽誤他的事才專門跑來的。對不起打攪您休息了。”


    吳長天順水推舟地應道:“啊,我剛剛睡下。”


    林星做著要告辭的樣子,把沙發上的手包拿起來挎在肩上,她問:“吳曉晚上還回這兒來嗎?”


    盡管吳曉走時吳長天囑咐過要他晚上回來住,今晚他本想和兒子好好談一談的。但他擔心這女孩兒會留下來等他,於是說:“他不會回來了吧,不會回來了。”


    林星點了點頭,看得出比剛才放鬆了些。她說了句:“那我祝您生日快樂。”便向客廳門口走去。吳長天在她跨出門時想起什麽,又叫住了她:


    “呃……謝謝你送我的生日禮物,那件睡衣聽吳曉說是你挑的。”


    林星咧咧嘴,笑得很靦腆,很幼稚。在吳長天以往對她的印象中,一直沒有這種孩子般天真的笑容。無論是她對他的采訪還是他們的幾次交談,她基本上都是那種矜持嚴肅和針鋒相對的表情。吳長天至此才發現這女孩子竟也有著一份讓所有男人都會一見傾心的明媚。她的氣質與剛才跳舞的艾麗和死去的阿欣相比,少了一層矯飾,多了幾分清純,是那種越看越好看的類型。要不然一向對女孩子不屑一顧的吳曉,怎麽就死心塌地的非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顯然就是做了這清純的俘虜。


    女孩的笑容使吳長天對她的憎恨,無意中銷蝕了三成。在這一刹那甚至還覺得她與兒子在外表上多少有幾分相配。隻是眼下的情勢,使他不能分心去想兒子的事情。他匆匆送走這個女孩兒,返身又回到後麵的書房。他想,應當在兒子回來之前將事情處理幹淨,但直到這一刻,他的內心依然是猶豫不定的。他仍然感到自己還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似乎每條道路都可能引他走向曆史的錯失。鄭百祥從樓上下來了,問他是誰來了。他說是吳曉的朋友,已經走了。他又問鄭百祥:那個艾麗怎麽樣了?鄭百祥就把剛剛和艾麗交談的結果匯報了一番。


    “談妥了,給她三十萬,讓她離開北京。”


    可吳長天覺得事情哪有這樣簡單,“她和那個阿欣是住在一起的好朋友,今天晚上她們又是一起來的。阿欣找不到了,別人一定會問她的,她怎麽說?”


    “就說從我們這兒一塊兒走的,到半路阿欣說要去找個朋友,兩人就分手了。”


    “阿欣失蹤,她又馬上離開北京,豈不是更可疑嗎?”


    “這種女孩,在北京沒什麽親戚,也沒有戶口,走了不會有人問的,也沒人能再找到她們。她們換一個城市就換一個名字。比留在這裏讓公安局叫去問來問去的好。”


    吳長天不語,看上去是在低頭沉思,實際上腦子一片空白。茫然中他想起另一件更為棘手的事情,“那個阿欣呢,咱們怎麽辦?”


    “讓李大功去處理,他有辦法。”


    “怎麽處理?”吳長天追問。


    鄭百祥沉默片刻,說:“隻能找沒人的地方埋了。可以讓大功送遠一點兒,離北京遠一點兒。”


    鄭百祥說這話的表情就和他平時談工作時那麽自然,吳長天看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才顫巍巍地說:“老鄭,咱們怎麽幹這種事了,咱們幹不來這種事的!”


    鄭百祥回避了他的注視,半天沒答話,好一會兒才說:“這不是沒辦法了嘛。”停頓了一下,又說,“不是常說,生存是第一位的嗎,為了生存,什麽事都得做。你自己不保護自己,沒人來保護你。我們這些年為社會做了多少貢獻,可一旦出了一點兒醜事,社會還是不會放過我們的。再說,我們也不是有意要弄死誰,可她既然已經死了,你再把她送到醫院的太平間,把我們送到公安局去,又有什麽意義呢?無非是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兒罷了。咱們一起苦幹了二十年,就為了這幾分鍾的良心嗎?”


    吳長天無言以對,現在這個時候,也不是和鄭百祥做道德辯論的場合。鄭百祥也不是不懂道德。也許誰都一樣,在這種你死我活的利害關頭,無論什麽道德品質,在現實選擇的碰撞下,都會分崩離析的,誰也逆轉不了。吳長天隻有不再說話,他跟著鄭百祥走到樓後,看著他和李大功把那女孩的屍體拖到遊泳池旁邊的更衣室裏。他跟著他們,雙腳盡量避開拖在磚地上的紅線一樣的血跡,步步觸目心驚。在更衣室裏他們用她那身像喪服似的漆黑的衣裙蓋住她半裸的身子和臉部。那女孩的臉灰白得像是塗了一層粗糙的蠟,眼睛還半開著,令人不敢直視。他看著他們用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條毛毯,將她包裹起來並用粗繩一道一道地捆紮結實。她隨身的手包、鞋子,也都捆在裏麵。吳長天說:“應該看看她的包裏有沒有身份證,以後可以給她家裏寄些錢去,她肯定還有父母。”但他們沒理他。李大功扛上那被裹嚴的女孩兒出去了。鄭百祥用拖布擦洗著地上的血跡,一路擦出去。他看一眼呆立在更衣室門口的吳長天,說了句:


    “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吳長天一句話說不出。默默地離開更衣室,獨自上了樓。他站在沒有開燈的臥室裏,透過窗紗的縫隙可以看到樓下,別墅的後門已經打開了,被一束黃色的街燈照亮的小路上,停好了一輛汽車。夜晚的天空辨不出陰晴,星辰依稀,霧氣朦朧。李大功吃力地把阿欣放進車子的後備箱裏,拉著步履蹣跚的艾麗低頭鑽進了車子。鄭百祥沒有露麵。車無聲地開走了。活著的和死去的,都帶走了。


    吳長天這才發覺,自己的五十大壽,是個沒有月亮的黑夜。


    樓梯響動,鄭百祥上來了,把臥室的吊燈打開。吳長天第一次注意到這吊燈是如此的刺目。他說了句:“別開燈。”他不想看見鄭百祥的麵孔,也不想讓鄭百祥從他緊蹙的額頭上,看到他此時的心情。他此時最渴望的,是躲在暗處,他隻想一個人沉默不語地獨處。


    鄭百祥把燈關了,說:“吳總,到書房去喝杯茶吧,壓壓驚。”


    他未置可否,但還是走出了臥室,和鄭百祥一起下了樓。書房裏還有一盞台燈開著。他知道這是一個無法入睡的長夜。他和鄭百祥無言相對,在台燈的暗影裏,坐了半宿。兒子吳曉,終於沒有回來。


    幸虧沒有回來。吳長天不知為什麽,這一晚怕見任何人的麵,尤其是他的善良的兒子。


    清晨天快亮時他和鄭百祥才分別找了個臥室,躺下來休息了片刻。太陽很快出來了,秘書把電話直接打到了他的床頭,問他是否還去參加特種材料公司梁總工程師的遺體告別儀式,如果去的話,需要早些起程,路上車堵得很。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表示要去。放下電話,他起床下樓,無心吃早飯,就叫司機備車。鄭百祥也早已叫好了車子,準備回公司參加預定要開的銷售經理季度例會。兩人心照不宣:在這幾天內,任何計劃中的活動都不能缺席,任何常規的會議都必須參加,任何該有的應酬都不宜省略;他們的行為和氣色,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反常和恍惚。


    上午九點整,吳長天按時趕到八寶山革命公墓。他的到來,讓所有參加告別儀式的死者生前的親友同事,都深受感動。他以前沒有見過死者的親屬,但家屬們不可能不知道整個兒長天集團的這位領袖。他們連哭聲都止住了,簇擁在他的身邊,臉上露出感激和榮耀的表情,向他訴說著死者生前樸素感人的言論和他未能實現的種種願望,那些言論和願望大部分反映了死者公而忘私的高風亮節和對企業的一片赤誠。


    特種材料公司是個擁有五千多名職工的大型公司,來參加告別儀式的人很多,大家自動讓開路,目送著吳長天在材料公司的幾位領導和一群治喪人員的前呼後擁下,率先走進告別室。吳長天在遺體前默哀良久。他和這位梁總工程師並不熟悉,隻記得曾經聽過他的一次匯報,聲音相貌都已印象模糊。那化了妝的遺容與生前相差幾許,更無從判別。他的目光滯留在那張像蠟人一樣的麵孔上,腦子裏的全部空間突然被昨夜死去的那個妓女強行占據。那同樣像是塗了蠟的灰白的臉孔,那半開半閉的凝固的雙目,放大了數倍在他眼前頑固地浮現出來,揮之不去。以致他在這位梁總工程師靈前的鞠躬致哀,都恍若是在向那個阿欣叩頭謝罪,他的整個身體都禁不住搖晃起來。工作人員見狀及時上來攙住,以為他是心情哀痛所致,連忙扶他離開遺體,一一和哀立一側的家屬握手慰問。家屬們親眼目睹了大名鼎鼎的吳長天靈前痛悼的真切一幕,無不為之涕零。吳長天木然地和他們握手,然後走出告別室,在特種材料公司領導的陪送下,走向自己的汽車。


    上車前,他對特材公司的幾個頭頭兒說:“老梁的家屬和朋友聯名給集團寫了信,要求按因公死亡對待,我沒有批。因公死亡的條件是有明確規定的,老梁不符合規定的情況,我不好批。但是,老梁對你們特材公司是有貢獻的,我建議你們在喪葬費和撫恤費的發放上,可以參照因公死亡的標準處理,必要時集團可以專門下個文給你們,這樣你們對其他人也好交待。”


    這番話是他臨時決定說出來的,不知為什麽他此時突然生出一種特別的慈悲之心。人看見了死亡常常會得到某種啟示,吳長天此時想到的,就是世事的無常。千萬別陶醉你現在的實權在握、榮譽加身、有那麽多人追隨和仰慕,讓你一諾千金!這些都不可能永恒存在,一成不變。天地宇宙間一定是日出日落陰陽互換盛極而衰的,說不定哪一個黃昏,你現在擁有的一切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想到自己同樣終有日落之時,他就禁不住想對所有人大發善心。而今日事業的輝煌,個人權力的巔峰,注定都會化做一片過眼的煙雲。


    離開了八寶山靈界,他的思緒也慢慢地重返現實。他讓司機把車子直接開到位於西城南長街的紫藤廬茶社。還不到中午,茶社裏沒有一個顧客。在那些用中國古老的鏤格花窗隔出的一個個私密的角落裏,擺著的都是些晉式的徽式的古舊桌椅。每一件舊漆駁亮的家具都像是見證了多少秘而不宣的曆史,並且學會了老於世故的沉默。花窗和牆壁上,掛著忠、孝、仁、義幾個顏體大字,蒼勁飽滿。吳長天先是坐在忠字之前,等著梅啟良的到來。後又換到義字之下,占了那張在整個茶社裏最不顯眼的小桌。如果說,在忠字之下與梅啟良見麵有一種君臣氣氛的話,那麽義字之下的交談則顯然寓意了朋友間的平等相助。吳長天在那桌前的一張梳背椅上正襟危坐,叫了這裏特製的招牌茶——一壺極品的“凍頂烏龍”,慢慢地品啜。他是今天早上動身去八寶山之前打電話約梅啟良到這裏來的。這幽靜無人,便於說話的紫藤廬茶社他們以前曾經來過。


    半個多小時之後,時值正午,梅啟良匆匆趕來了,一臉疑惑。吳長天請茶僮添了茶杯和滾水,便表示不需要任何服務了。茶僮知趣地退避下去,梅啟良才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昨天那個受傷的女孩子怎麽樣了,要不要緊?”


    吳長天一點兒也不回避梅啟良的目光,緩緩地說道:“她死了。”


    梅啟良的瞳孔忽地放大了一下,又慢慢地收縮回去,他吸著氣,低聲驚訝了一句:“噢,怎麽搞的嘛。”


    吳長天說:“這件事我也沒想到。可事情到了這個樣子,有個情況,我也隻能實話告訴你了。”


    梅啟良盯著他的嘴,不知他還要告訴他什麽“情況”。吳長天斟酌了一下詞句,說:


    “這個女孩子,是個妓女!”


    梅啟良臉色變了,驚得不知說什麽好:“老吳,這不是從你們下屬單位請來的職工嗎,你怎麽會找妓女?”


    吳長天沉著臉,說:“她們是李大功臨時找來的。李大功你是知道的,人很忠誠,就是有這些小毛病。”


    梅啟良氣急敗壞地說:“你既然知道他有這些毛病,為什麽還讓他辦這種事!你現在是領導一個十幾萬人的大公司了,對有些水平不高的老部下,不管他們過去有多大功勞,檔次太低的還是要堅決淘汰的!”


    吳長天用手勢壓住梅啟良的聲調,說:“這都是以後再說的事了,現在得趕快商量咱們該怎麽辦。我吳長天是搞企業的,我沾上妓女頂多讓社會上的人恥笑一陣,可我不能毀了你老梅。你是黨政幹部,現在又是你的關鍵時期,這時候不能出一點兒毛病,我吳長天不能對不起你梅書記。”


    梅啟良愣愣地,不知是為自己辯解還是為麵子掩飾,說:“我沒有什麽,我又沒和妓女幹什麽事情,人也不是我弄死的,我可以說清楚。”


    吳長天做出一臉的誠懇和焦灼:“老梅,你這話要是真心的,我就好辦了。可這種事,解釋得清嗎?你抱著妓女跳舞,眼看著他們幾個和妓女拉拉扯扯直到出了人命,這你都在場,你解釋得清嗎?這種事新聞輿論最感興趣。就算是疏通關係不做公開報道,可萬一有人捅出一份‘內參’來,就能搞死你。你還能進常委嗎?你的市委書記還幹得長嗎?這畢竟是出了人命啊,是多好的新聞材料啊!我吳長天是個老百姓,中國的傳統,總歸是禮不下庶人,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我不怕。可你老梅是官兒!是黨委書記!當了官兒就不能沾上這種事。美國人搞性解放幾十年了,可克林頓還是不能出這種事,出了這種事總統都差點做不成。咱們中國老百姓自己可以亂來,可還是最恨領導幹部生活作風有問題。這件事要是捅出來,群眾準能說你腐敗透頂!”


    梅啟良低了頭,半天不說話。一開口,語氣怨天尤人:“你們真是給我找麻煩!”


    吳長天不去解釋了,盯住他問:“你昨天回去,和什麽人說沒說這件事,路上和鄭百祥的司機說了嗎?”


    梅啟良看了吳長天一眼,沒好氣地說:“我說它幹什麽,又不是什麽好事情。”


    梅啟良的表情已經非常惱怒,吳長天便住了嘴,以便給他一個冷靜的時間,也給自己一個措詞的片刻。他現在與其說是要設法保護梅啟良,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過關。因為屍體已經被李大功送走處理,和艾麗也已達成收買協議。現在他表麵上像是在與梅啟良通報情況,商量對策,實際上整個事件的走勢,早在昨天夜裏就已經確定,可謂箭已出弦,覆水難收。今天紫藤廬的這場秘晤,吳長天雖然以商量分析的口吻作為開始,但最後所要得到的結果,早就沒有選擇的餘地,那就是必須脅迫梅啟良與他們冒險同行。盡管剛才他等於把話都說得很明了,但從梅啟良的反應上,他目前隻想到了這件事對他可能產生的後果,一點兒也沒有往如何遮掩的方麵去想。這也難怪,出了人命,如何遮掩呢,誰敢遮掩呢!


    還是梅啟良自己,承受不住吳長天的沉默,他臉上流著汗,低聲道:“你說說這事你打算怎麽處理吧。”


    吳長天知道,要拉梅啟良同路,必須把既成的事實說清,於是他說:“屍體我們已經處理了,這些妓女都是那種到處漂泊的人,丟了也沒人會找。和她一起的那個我們已經談好了,她拿了錢會離開北京到別處去,換個名字繼續幹她的生意。在任何城市裏,她們都是一群曆史複雜麵目不清的人,而且,也不怕她們喝醉了到處亂說,誰都知道這種女人嘴裏沒一句真話。”


    梅啟良抬眼看他,像看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他壓著聲音,說:“老吳,你怎麽糊塗啊,這樣不行的,瞞不過去的,你的膽子太大了。”


    吳長天反而鎮定了,他狠狠地說:“我這是為了你!梅書記,我不為了你我幹嗎要這樣!人又不是我找來的,又不是我弄死的,這件事情沒有我任何責任,最多讓外界輿論攻擊兩天,我吳長天還是吳長天。我是怕,你要是真為這件事丟了官,我吳長天就算欠上你的債啦,我就欠了你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


    梅啟良不知是強烈反對還是心裏沒底,低聲叫道:“可這種事總有一天要瞞不住的,你們這麽做性質就變啦!”


    吳長天想了一下,感到不能再這麽一來一往地拉扯下去了,他說:“我告訴你吧梅書記,我、百祥、大功,我們商量了一晚上,是為了你才決定這麽做的。這事除了那個活著的女孩之外,隻有咱們四個人知道。百祥和大功跟了我二十年了,我吳長天對他們,既當做事業上的部下,又當做情義上的兄弟。我對你梅書記也是一樣,你是我的領導,也是我的朋友。這麽多年看下來了,你老梅對我還不相信嗎?”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梅啟良也迫不得已,點頭說:“你老吳我信得過,百祥我不是最了解,李大功是個缺乏政治頭腦的人,又愛喝個酒,喝多了嘴裏什麽都說……”


    吳長天說:“這種事他不會胡說的。而且這兩個人倒是講義氣,你對他們好,他們會回報,可你要是對他們不仁,他們也會不義。這事既然木已成舟,也隻能順水行船了。你要真把他們送到公安局去,他們能合起來反咬你一口,說是由你策劃掩屍滅跡,他們隻是被迫行事。那時候誰來證明你呢?”


    這當然是一場露骨的恫嚇了,隻是被吳長天說得比較婉轉,又暗合了梅啟良此時的擔憂,因此聽來竟不覺衝撞刺耳。梅啟良用手絹擦著額上的冷汗,用很不習慣的表情,問:“屍體怎麽處理的,穩妥不穩妥?”


    這已經是一種上路的表態了。吳長天說:“李大功幹這種事,還是穩妥的。梅書記你盡管放心,這件事即使今後捅出來了,我們也會說你完全不知情。今天咱們見麵,隻有老天爺看見了。你隻要一切如常就行了,這一段我們長天集團求你解決什麽問題,隻要不是違法亂紀,萬萬不可回避,否則反而顯得不正常。”


    這個話,與其說是一句提醒梅啟良如何掩護自己的注意事項,不如說是暗示長天集團產權界定這件事要他務必幫忙,實際上是一種交易,同樣帶了些威脅的性質。但梅啟良對一切都隻能點頭,他神情黯然地說:“我會處理好的。”


    兩人在紫藤廬茶社角落裏的那“義”字下麵分了手。梅啟良先走,和來時一樣,在門口叫了輛出租車,回黨校去了。梅啟良一走,吳長天強撐了半天的鎮定,也幾乎將他的氣力消耗殆盡,身上漸漸透出虛弱來。他抖抖地喝幹了杯中的殘茶,用手持電話叫來了停在附近一條小街上的汽車,直接回了公司。


    下午,李大功也回來了,吳長天不想聽,又不得不聽他詳細地匯報如何送艾麗回家,如何將阿欣的屍體墜上重物沉在河北省境內一個很深很偏僻的河裏。鄭百祥也鬼鬼祟祟地走進吳長天的辦公室,商量如何向艾麗支付封口的錢。吳長天說:“不要動公司的錢,三十萬元的現金提出來不會沒有動靜,無論用什麽名目都得有收支憑證,還能讓艾麗簽個收條入到賬上嗎?還是用我自己的錢吧。”鄭百祥說:“我也出一點兒,我們三個人分攤這筆錢。”吳長天搖搖手,說:“你的錢你太太看得那麽死,別讓她再給公安局張揚出一條線索來。還是我出吧。”他打開保險櫃,取出一張定期的存單,交給李大功,囑咐他取出來後親自交到艾麗的手裏。對粗心大意的李大功他不得不交待得十分詳細:“你不要送到她家去,把她約出來交給她,然後讓她趕緊離開北京。”吳長天一再囑咐:“以後你就再也不要到她的家去了。”李大功拿著那張存單,低頭歎氣:“吳總,我們挖的坑,讓您拿錢給填上。這讓我怎麽說呢,就算我李大功欠您的吧,這輩子我要是還不上,下輩子我一定接著還!”吳長天沉著臉沒有說話。鄭百祥說:“當初要真是像褚時健那樣弄個小金庫倒方便了,咱們以前哪兒想到能出這種事啊。”


    吳長天一點不心痛錢,如果能拿三十萬塊錢擺平此事,還有比這更合算的交易嗎?但他把那張存單交給李大功時心裏還是不能自禁地有點酸楚。這是妻子留給吳曉的錢,這些年他是從沒用過一分一厘的。妻子九泉之下怎會知道,如今他竟是這樣地,動用了她的這筆血汗遺產。


    在這個沒有月光的晚上,林星走出京西別墅。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月光”酒吧。


    吳曉果然已經在這裏了。林星進去的時候,整個酒吧正回響著那首憂傷委婉的《天堂之約》。看來吳曉和他的樂隊也最喜歡這首好聽的曲子,早不在乎它是否是一支送葬的挽歌。世紀末的年輕人隻管隨心所欲地表達自己,誰有興趣總去查究每樣東西的出處和原意?何況是這種主題無定的音樂呢。而且音樂所產生的反應本來就常常與原意不符,抽去了原意的音樂也許更便於表達那些因人而異的審美含義。林星每次聽到這散發著唯美光輝的旋律時,都像是回到了和吳曉初識的那些日子,可惜她那時竟沒有意識到被吳曉暗戀和追求是一件多麽帶勁兒的事。


    一曲終了。吳曉和他的樂隊一起下了台,圍坐在台下一個中年男子的身邊,恭恭敬敬頻頻點頭地聽他高談闊論。那人大概就是電視台的編導或製作人吧。看那其貌不揚的家夥被吳曉他們那麽虔誠地簇擁著,林星心裏真有些憤憤不平。誰讓大家都不幸地生在電視霸權主義的時代呢,無論各行各業,見著電視台的人都得俯首稱臣。因為電視有權讓許多平庸的家夥一舉成名,有權讓某個藝術門類、某項體育運動以至某件普通商品,風靡世界。當然,也包括了音樂。


    那電視台的編導發完議論,起身要走,幾個年輕人連忙熱烈地將他送至門外。他們在路過林星身邊時,她出聲叫了吳曉,嚇了吳曉一跳。她笑笑揮揮手,說你先去送客人吧。


    吳曉送走了那位編導,又返身回來找她。他問:你怎麽在這兒?她不答,故意反問:你怎麽也在這兒,你不是給你爸過生日去了嗎?吳曉如此這般解釋一通。林星則撒謊說: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演出了所以就來這兒坐坐。吳曉問:為何我不在這兒你才來坐?林星笑道省得你老煩我。


    吳曉今晚在這兒的演出顯然已經結束了。林星就說我肚子有點餓你能不能陪我去吃消夜?吳曉說行。其實林星並不餓,她隻是希望把時間拖晚一點,吳曉大概就不會讓她一個人回家而自己回他爸爸的京西別墅了。


    他們走出“月光”,當街打了輛車。到了一家做夜間生意很出名的餐廳。林星點了皮蛋粥和幾樣點心。最近他們的錢有點緊,所以她留意把錢數控製在一百塊以內。花一百塊錢去享受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消夜的輕鬆與親密,在林星目前的心情上,無論再緊也非常值得。


    在這間餐廳裏舒舒服服地吃了粥和點心,結賬的時候,很意外的,他們看見了一向久違的劉文慶。


    劉文慶喝醉了,不知為什麽事與人爭執起來,爭到後來一幫人打做一團。幾個人架著他連踢帶踹地扔出門外。林星和吳曉出了門,還看見他醉得爛泥般地躺在便道上,一臉血汙。林星不忍,和吳曉一起架起他叫出租車送他回家,走到半路才想起艾麗和阿欣說過劉文慶和原來住在一起的父母兄嫂因為炒股虧錢的事翻了臉,所以早就搬出來了。林星問他現在住哪兒,劉文慶醉得胡言亂語話不成句。沒辦法,林星隻得讓司機把車開到了靜源裏。因為她有很多東西還都放在那兒呢,所以當初搬出來的時候她和艾麗阿欣說好留了一套大門的鑰匙。


    送到靜源裏之後,劉文慶一下車就吐了一地,弄得吳曉直罵髒字,但他還是和林星在一起吃力地架著斷了脊梁似的劉文慶上了樓。林星用鑰匙開門,發現門是反鎖的,敲了半天裏邊才有響動。門打開了一條縫,裏麵像是艾麗的聲音:“誰呀?”艾麗問得戰戰兢兢。


    林星說:“我呀。”


    艾麗又問:“你是誰?”


    林星覺得怪怪的,用力推門,“連我你都聽不出來啦,我是林星!”


    他們進了屋,艾麗驚恐地看了半天,才看出這三個都是熟人。林星問:你怎麽沒出去?還是今天回來得早?艾麗吞吞吐吐地說今天有點不舒服,所以沒出去。林星也看出她確實是不舒服了,臉色不好,話也不多。以前艾麗見到吳曉總是比較饒舌,今天卻一反常態連眼神都沒和吳曉碰一下。


    林星讓艾麗幫忙,把劉文慶臉上的灰土和血跡洗了洗。看他在沙發上躺著呼呼大睡起來,便留給艾麗照顧,自己和吳曉告辭了出來。夜已經很深了,吳曉沒提回京西別墅的事,她也沒提,兩人搭上一輛出租車直接回到了揚州胡同。


    回到了家,草草洗漱,上床以後林星才問起吳曉拍mtv的事怎麽樣了。吳曉累了,所以答得極其潦草。林星也就沒把去見夏衛華的事拿出來細說。兩人就這麽睡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林星恍恍惚惚總覺得忘了什麽事情,直到第三天才想起她是把自己的手包丟在靜源裏了。


    正好這天上午她要去醫院檢查,去之前就先拐到了艾麗那裏去找她的手包。艾麗不在。意外的是,劉文慶居然還沒走,而且一改前日的狼狽,突然變得容光煥發。林星進門時他正在屋子裏吃蘋果,用一隻過大的水果刀把果皮削得有條不紊。見到林星他顯得有幾分興奮,以為林星不知道他前日醉酒的醜態,於是把被打改成了打人,向林星大大地吹噓了一番,以解釋自己額頭上那塊小傷的由來。


    林星懶得揭穿他,隻問:“艾麗和阿欣呢?”


    劉文慶答:“她們呀,走了。她們不在北京幹了。”


    林星問:“到哪兒去了?”


    劉文慶答:“不知道,可能是去南方了吧,南方沿海比這兒開放,錢也好掙。”


    林星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那你在這兒幹什麽?”


    劉文慶理直氣壯地說:“艾麗同意我住在這兒的,就算是幫她們看房子吧。正好我現在沒地方住。”


    林星皺著眉毛,越聽越不對勁:“艾麗同意,我還沒同意呢,這是我的房!”


    劉文慶冷笑道:“你不是租給艾麗她們了嗎,她們交了一年的租,還沒到期呢。你學過合同法嗎?新合同法剛公布,要不要我給你買一本?”


    林星愣了好一會兒,才白著眼說:“你是說真的還是逗呢,我可沒心情跟你逗。”


    劉文慶坐在沙發上吃蘋果,很舒適地蹺了二郎腿,晃著說:“咱倆現在又沒什麽關係了,我跟你逗個什麽勁兒。”


    林星在茶幾上找到自己的手包,不想再做逗留。劉文慶的腔調讓她很是討厭。她拉開門,說:“等艾麗、阿欣回來。叫她們給我打電話。我們合同裏可是有一條,房子不能轉租!”


    劉文慶站起來,一直追到樓梯上,說:“幹嗎呀,不至於吧,我這就快發財了,還怕我占你的便宜?咱們過去好歹也是朋友一場,你總不能連個空房子的門縫都不給留吧。”


    林星一路往樓下走,一句話也不答。


    離開了劉文慶,林星去了醫院,不知是因為自己的尿素氮指標又高了,還是因為剛才劉文慶的那些話,她一路上感到非常惡心。在醫院的衛生間裏她吐了半天,卻沒有吐出多少東西。檢查之後,有兩位醫生,其中一位還是主任,一臉嚴肅地出來找她談話,醫生還沒開口她就隱隱預感到不會是什麽好的消息。


    果然,她被建議將現在每周一次的透析增加到每周三次。醫生麵無表情但很詳盡地講了她的病情和很多醫學專業的道理,還講了不增加透析的後果。雖然現在醫院都在想方設法地創收贏利,但從醫生們的表情上她相信他們是真的為她負責。可她想的是,錢呢?她沒有細算可大概知道要是一周透析三次的話她和吳曉肯定支付不起。


    從醫院出來,她站在街上想叫出租車回家。車來了她又揮手讓它開走。她想她現在絕不是那種可以一抬手就坐出租車的水平了。她知道吳曉上午有事出去中午不會回家,但她還是沒敢在街上花錢吃午飯。倒了幾趟公共汽車回家之後,自己把剩了多日的一塊已經幹透了的烙餅,用菜湯燴軟胡亂地吃了。然後就一心等吳曉回來。


    可吳曉回來她又能怎麽說呢,艾麗和阿欣預付給她的一年的房租,已經花得見底了。吳曉一天跑兩個場子演出掙的錢,大部分也都花在了她的身上。從外表上看吳曉還是個孩子,這讓林星非常不忍。她知道他喜歡玩兒,喜歡漂亮的衣服,喜歡去發廊做發型,喜歡和朋友聚餐,喜歡在自己的屋子裏變換各種擺設;上街從來都是叫出租車,而且起碼是個夏利,連“麵的”過去都很少坐……可這半年來他遠離了他喜愛和習慣的一切,他必須儉省自己把錢攢下來給她治病。她和他也常常一起逛商場,哪家高級商場新開了張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要去逛。但也就是逛逛而已,並不真買東西。她一看到吳曉在那些多姿多彩的家居用品前麵流連注目就心疼不已;看到他在那些名牌服裝店試穿著種種新款的衣服照完鏡子再戀戀不舍地脫下還給服務員,她就無地自容。她不敢想下一步要是真把透析的次數增至三倍,他們該是怎樣的窘迫。她覺得她沒有權力讓吳曉陪著她過那樣狼狽不堪的生活。


    可她又不能離開吳曉,撇開錢不說,吳曉是她精神上的支柱。如果她對吳曉不是這樣生死相依的感受,她其實完全可以接受他父親的建議——用吳長天的錢治病,然後離開他的兒子。可假使讓她這樣子離開吳曉,她寧願這病不治了,去死!


    傍晚,她估計吳曉快回來了,就開始做飯。她胃裏的惡心越來越難忍,自己是什麽也不想吃的,但還是很認真地準備著這頓雖然沒什麽好東西但品種力求豐富的晚飯。一隻西紅柿和兩個雞蛋,炒了一個菜還衝了一個湯;拍了一根黃瓜,用醋漬上;把一隻土豆很細很細地切了絲,準備用幹辣椒爆炒,這是很下飯的菜。還沒炒吳曉就回來了。每逢吳曉用鑰匙開門的聲音傳進屋子,她的心就快樂得咚咚直跳,好像身上每一個竅門都張開了。胃在那一瞬間也不惡心了。吳曉進屋看了她一眼,說:你臉色可不好。她想就勢把醫生的建議說了,但張不開口。她害怕張口是因為不知道吳曉會是什麽反應。


    吳曉走進廚房替下她,讓她回床上躺著去。她沒去躺著,就端把椅子坐在廚房門口和他講今天見到劉文慶的事。她說這事時的口氣已經完全是一種家常的閑聊,沒有半點生氣了。吳曉似乎也沒有太在意劉文慶住了靜源裏的房子,隻說他既然住在那兒了你以後就少回去,我也跟我爸說說,以後給我送東西別再讓艾麗和阿欣轉了,要不然她們能跟好多人說咱們的事。她們這種女孩雖然有不少挺善良的,但全都是爛嘴。


    兩人又聊別的,海闊天空。吳曉說他今天不去演出了,所以他們的這頓晚飯吃得很休閑很從容。吃了飯,收拾著碗筷,吳曉才想起來問:


    “你今天去醫院了嗎?醫生怎麽說?”


    林星這才把醫生的意見說了:“醫生讓我增加透析,要不指標控製不了。我說我最近怎麽老是惡心難受呢。”她故意把口氣處理得輕鬆隨意。


    吳曉停下手中掃地的掃帚,皺著眉頭問:“得增加多少次啊?”


    林星看他皺起了眉頭,心裏說不出有多緊張:“得三次吧,每周。”


    吳曉接著掃地,什麽話也不說。林星心頭怦怦地跳,她說:“我沒答應醫生。我想還是每周一次吧,反正惡心我也習慣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吳曉悶悶地說:“那哪兒行啊。”


    可不行又能怎麽著,他也沒說。掃完了地,吳曉就在窗前站著,不知是看外麵還是發呆。林星也就不再說這件事。她退回到臥室,收拾著堆在床上的衣服。她隱約聽見客廳裏吳曉在用手機給什麽人打電話,那手機是他剛剛從家裏帶出來的。她拉開臥室的門偷偷地聽,吳曉背對著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激動。她聽出他是在和他的父親通話,他和他的父親在爭吵。緊接著,她又聽出他們的爭吵是為了她。吳曉說:我的要求很簡單,為什麽還要過幾天當麵談?我知道您在開會,您用半分鍾就可以告訴我行還是不行……吳曉的父親不知說了些什麽,吳曉的聲音突然軟下來:爸,我求求你成嗎?求求你成嗎?每個月隻要再補我三千塊錢就行……他的父親不知又說了些什麽,吳曉聽了半天,再也沒了聲音,他慢慢地掛掉了電話,連再見都沒和父親說。


    他轉過身,看見了站在臥室門口的林星,他目光回避。林星卻盯住他,問:


    “你和誰打電話?”


    吳曉說:“和一個朋友。”


    林星感覺自己的胸口堵住了什麽東西,想吐,可她拚命地抗住。她說:“吳曉,你是知道的,我不願意你去求你爸,不願意你為了我去求你爸。我知道你是吳長天的兒子,可我,我和你在一起,我也想要尊嚴,你應該讓我也有尊嚴!”


    吳曉想解釋:“他是我爸爸,我是他唯一的親人,我憑什麽不能求他?”


    林星突然激動起來,她有無數的苦悶、擔憂和委屈壓抑在胸中,她突然控製不住,不顧時機地發泄出來:“我不會用他的錢的!他這麽歧視我,反感我,我能用他的錢嗎?!我是人,不是動物,誰來喂食都吃!”


    吳曉本來正生著氣,讓她高聲大喊地這麽一逼,也冒火了:“好,你有骨氣!寧可餓死也不食周粟,對不對!好,那我告訴你,我現在沒錢了!‘月光’酒吧也跟我們解約了,我告訴你我沒用,我掙不著錢給你了。你要尊嚴我也要尊嚴,你要尊嚴就別整天跟我說難受!”


    這不過是吵嘴的話,過與不過,當不得真的。可林星偏偏最怕的,最敏感的,就是吳曉有朝一日對她不好。吳曉嗓門一大,她的情緒就崩潰掉了,瘋了似的跑出門去。她想也許自己真該去死!死了她就不會再惡心了,身體和內心,都不會再難受了。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他們的那條小街,走過了揚州胡同的汽車站牌。夜晚的街上車水馬龍,她不知去向何方,盲目地抱著雙肩在人流中走著。心裏實際上盼著吳曉能追出來找她,能像以前那樣追出來,哄她,勸她回家。但這回吳曉沒有,這使她絕望極了。


    就這樣孤獨地在街上走了很久,這種心情真是生不如死。但真想到死的時候,她發現讓她最舍不得的,還是吳曉。冷靜下來以後,她反省自己對吳曉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反應得可能是過分了。冷靜之後她開始想回家,麵子上一時還有些僵持。但在街上呆到渾身再無一點力氣的時候,她還是回家去了。


    家裏的燈黑著,她以為吳曉是賭氣先睡了。走進臥室拉開燈,才發覺吳曉已經走了。她哭了,因為那一刻她突然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她想到吳曉一定是回他的京西別墅去了,一定是不再回來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恐懼把她逼瘋了。拖著早已麻木的雙腳,她不顧一切地衝到街上,攔了輛出租車就往京西別墅跑。京西別墅的門口靜靜的,燈光昏暗,周圍不見人跡。她按門鈴,她想就是死在今夜,也要見他一麵。她要告訴他她是多麽地愛他,還要告訴他她永遠不會恨他,還要告訴他她在陰間也會保佑他……門開了,一個保姆樣子的女人出來,問你找誰,她喘著氣說找吳曉。那保姆這才想起見過她,說:噢,吳曉一直都不回來住了,而且他爸爸也到吉海去了,現在家裏沒人。


    保姆的回答把林星全身的激動一下子鬆弛下來,她的胸口立刻緩過一絲活力。她很感激地謝了那位一臉莫名其妙的保姆,又搭車往“月光”酒吧去。到了“月光”她依然未見吳曉。台上有一支陌生的樂隊正在鼓噪。她這才想起吳曉說過他們的天堂樂隊已被這裏解約。她又乘車奔他們演出的另一個名叫“金絲鳥”的酒吧而去,在那裏終於看到了天堂樂隊,看到了鋼琴師、架子鼓和鍵盤手,但唯獨沒有吳曉。樂隊的哥們兒七嘴八舌地告訴她吳曉本來今天不舒服請了假,可他剛才又來了跟大夥借了點錢說給你治病的。林星聽了一邊笑著一邊熱淚盈眶,樂隊的哥們兒見狀圍著她送上一句接一句的安慰和鼓勵,說林星這病沒什麽你別怕有好多人得這病都沒事我們認識的人就有治好的。


    林星一點都不怕了,她甚至忘記了疲倦和惡心,帶著火熱的心情回了家。正如她期待的那樣,吳曉已經躺在床上了,聽見她走進客廳的聲音才匆忙熄了臥室的燈。林星走進臥室,沒去開燈,摸黑脫衣上床。吳曉背著身不理她,裝作睡著的樣子。林星靜靜地躺在他背後,像往常一樣輕輕地給他撓癢,撓夠了就從背後抱住他。整整一夜她都這麽抱著他,一夜誰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一早吳曉拉著她去了醫院,交了一個月共十二次透析的錢。然後他守著她做了一上午透析。快一點鍾他們才從醫院出來。吳曉說時間都過了就在街上吃吧。林星卻拉著他坐公共汽車回了家,她說還是節省點回家吃吧,我來給你做。


    透完析她的體力和感覺都好多了,給吳曉做午飯也就變成了一種享受。晚飯也是以她為主做的。夜裏吳曉回來她還給他煮粥當夜宵。她知道他們這種天天晚上演出的人都有吃夜宵的習慣。熄燈之後,他們依然相擁而臥。林星不急於睡,她喜歡關了燈唧唧噥噥地摟著吳曉天南地北聊上一陣。通常他們聊天都是她問他答,問五句答一句林星都習慣了。而這一天林星問了好多問題他一句未答,像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林星摸著他問他是怎麽了,是不是又不高興?她沒想到黑暗中的吳曉答非所問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林星,咱們幹脆結婚吧。”


    林星嚇了一跳,她說:“你怎麽突然想起這個了?”


    吳曉悶悶地說:“隻有結了婚,我爸也許才會幫助我們。我總不能老是跟我的哥們兒借錢花。”


    林星打心裏不理解吳長天何以這樣做長輩,但她不願當著吳曉的麵說他一句壞話。他們畢竟是父子,有天然的感情。在吳長天的企業王國裏,他是人人公認的道德領袖和正人君子,也許隻有林星才會覺得,在那張道貌岸然的麵孔下,潛在著某種偽善。為了讓兒子的婚姻符合他的商業利益,不惜那麽固執和殘忍。也許在他那一代人的眼裏,她和吳曉的愛算不了什麽,胡鬧而已,任性而已,年輕人短暫一時的衝動而已。


    但此刻,在突然凝固下來的黑暗中,林星把吳曉的求婚確實當成了一時的衝動,或者是對他父親的一種賭氣。即便吳曉確實是為了她的病,她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婚姻,讓這種人生最美好的終身大事,成為套取吳長天經濟援助的一個手段。盡管和吳曉結婚並且廝守一生是她最迫切的人生之夢,但她還是保持了必要的清醒。“結婚可不能這麽倉促,太倉促了你以後一定後悔的。”她說,“而且咱們現在沒有一點錢了,要結也沒法兒結呀。”


    吳曉說:“沒錢就不能結婚嗎?你從沒主動提出過要和我結婚,就是嫌我沒錢嗎?!”


    林星的眼淚一下子破眶而出,她緊緊抱住吳曉,哽咽著說:“我能嫌你沒錢嗎吳曉,我跟你在一起隻能讓你受苦,我心裏不好受,真的真的不好受,我都不知道怎麽報答你了,我能嫌你沒錢嗎?!”她說著拱在吳曉的懷裏嗚嗚地哭起來。


    吳曉也抱住了她,吻她,說:“那好,我們就結婚!”


    第二天天一亮,他們就默默起床,心裏充滿了幸福和悲壯。他們手拉著手,跑到林星戶口所在的街道辦事處去做婚姻登記。登記處的同誌告訴他們僅有身份證是不夠的,還要有未婚證明,婚檢證明,還要簽訂計劃生育保證書等等等等。他們跑了三天,跑來了所有法定應具備的文件。盡管很累很累,但一切都比想象的順利。隻是在吳曉到他戶口所在地的街道辦事處去開未婚證明時,人家認識他是吳長天的兒子,不禁有些奇怪:“喲,你怎麽這麽小歲數就結婚呀?”吳曉說:“不是夠年齡了嗎?”他們又問:“跟誰呀?”吳曉答:“跟一女的。”他也不管身後街道幹部們的竊竊私語,拿了證明信就走。


    在這一天的下午,婚姻登記處快下班的時候,那個象征著合法婚姻的大紅印章砰的一聲蓋在了嶄新的結婚證上,為他們蓋章的一位中年婦女還怕不牢似的用力壓了壓,然後抬起頭來,例行公事地大聲說道:“祝你們生活美滿,白頭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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