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她笑的太過燦爛,江懷緊皺的眉頭終於散了開:“你能想開就好,父親也是希望你從今往後平安順遂。”


    柔嘉點了點頭,替他斟著茶:“父親不要為我太過擔憂,女兒已經及笄了,您也要養好身體才是。”


    父女倆都不是擅長言辭的人,兩人默默地對坐著,都希望為對方活的更好。


    一杯茶喝完,江懷正欲起身,手一撐,卻從羅漢榻上摸到了一個軟軟的物件。


    他微微蹙眉,將那東西一拿起來,才發覺是個做到了一半的虎頭鞋。


    柔嘉正放下杯子,一抬頭看見父親正拿著那虎頭鞋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裏一慌,連忙將那鞋拿了過來。


    “這是大嬤嬤做的,剛做到了一半,大概是不小心落在這裏了。”


    柔嘉低著頭,匆匆將那小鞋子塞進了身後的篾籮裏,又扯了塊紅布蓋的嚴嚴實實的。


    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瞥,但江懷已然看出了那虎頭鞋的勾線頗為粗糙,看著是個初學者的,絕不可能是宮裏的老嬤嬤的手筆。


    再一抬頭,看見女兒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他頗有些不是滋味,搓著手慨歎了一句:“這大嬤嬤手倒是挺巧的,我記得你小時候,你母親也給你做過一雙,你那時可喜歡了,連睡覺都要抱在手裏。”


    “是嗎?女兒倒是一點兒都不記得了。”柔嘉偏著頭將發絲撩到耳後。


    到底是自己的女兒,江懷養了她這麽多年,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不自在。


    他沒再多說什麽,隻是臨走的時候將手中的輿圖遞給了她:“這是江州的宅子,你看看還有什麽想添置的,什麽想拆改的,盡管標一標,等爹爹下次入宮的時候再帶回去。”


    柔嘉收下了輿圖,再回去後,翻出方才手快塞進去的虎頭鞋,心裏滿是懊惱。


    她是要離開的人,本就不該對這裏的任何東西產生留戀,對這個孩子更是。


    隻是當偶爾看見了一隻形狀精巧的虎頭鞋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停住了目光。


    老嬤嬤難得見她生了興趣,將那小鞋子遞了過去:“公主要不要試著做一雙?您這一胎肚子很尖,看著像是個皇子。”


    柔嘉嘴上說著“不了”,可肚子的孩子似乎很喜歡,當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修長的手便已經將那小鞋子接了過來。


    就當是活動活動腫脹的手指吧。


    柔嘉為自己找了個借口,跟著嬤嬤勾著線學做著。


    事後想起來,她一定是太無聊了,要不然怎麽會閑到替肚子裏的這個做東西呢。


    江州才是她以後的家,她應該把心思全都放在這上麵才對。


    柔嘉丟了這虎頭鞋,決心不再碰,撿起那輿圖細細地勾勒著。


    東添一簇,西添一捧,一直勾畫到暮色四合,房間裏的光線越來越暗了,她的眼皮越來越重,打了個哈欠,困倦地伏在了桌案上睡了過去。


    她近日總是格外昏沉,一覺睡到了暮色降臨,抬起指尖抵住太陽穴輕輕地揉按了片刻後吩咐道:“備水沐浴吧,我有些累了。”


    侍女扶著她出去,正出了內室,往淨室出去的時候,忽瞧見張德勝領著幾個宮人擦著門過去。


    看到她的時候,張德勝連忙揮退了身後的那幾個人,躬著身跟她行禮:“見過公主。”


    他今天格外客氣,頭也格外的低。


    柔嘉正在孕中,心思本就敏感,眼一掃落到了他身後幾個宮人身上,頗有些聊賴。


    初看還沒覺得什麽,可是當再看一眼的時候,柔嘉才發現裏麵有個跟她長得三分像的人,心裏頓時一凝。


    那女子身材頗為婀娜,尤其是一雙眼睛,乍一看和她頗為神似。


    這是在找她的替代品嗎?


    柔嘉移開了眼,心裏忽然說不出的反胃。


    張德勝正拿著這批送來的這些人棘手,碰巧看見了她,連忙詢問道:“這些尚儀局新來的婢子,敢問公主該如何處置?”


    柔嘉如今已經懷胎四個月了,每晚和皇兄同床共枕,隱約也能察覺到身邊的人起夜的次數越來越多。


    他一貫是個重欲的人,怕是快忍不住了吧……


    所以才找了這個人吧。


    柔嘉心裏忽然說不出的發悶,但臉上還是一陣輕鬆,隻當做沒看見:“問我做什麽,你該去問皇兄。”


    她說著便連瞧也沒瞧地上跪著的那些人,扶著肚子轉身進去。


    公主自有身子以後,脾氣是越來越大。


    張德勝被她一噎不敢說話,但這是到底是新進的婢子,他又不好私自打發回去,思來想去,隻好將人先安置做了值夜的婢子。


    傍晚被這麽件事一激,柔嘉心裏說不出的添堵,晚飯隻是草草地用了幾口便徹底沒了胃口,合衣臥在榻上懨懨地歇著。


    蕭凜對她的衣食起居,事無巨細,都要人一一回稟。


    當下朝回來聽見她隻用了半碗烏雞白骨湯的時候,眉頭一皺,又叫了人重新熱了一碗湯親自送過去。


    “先別睡,再用一碗再睡,省的晚上又被餓醒。”


    蕭凜站在床邊,點著了一盞小燈。


    柔嘉卻當是沒聽見,仍是閉著眼不轉身。


    她雖閉著眼,但眼睫又長又翹,一顫一顫的,被火光照著,在牆上投出了細密的影子來。


    最近肚子裏的孩子長得快,她正是胃口大開的時候,因此蕭凜也沒勉強,隻是故意拿勺子攪了攪熬的濃濃的湯。


    “你真不喝?那朕喝了?”


    濃鬱的香味直往鼻子裏鑽,柔嘉捏緊了被角,仍當時沒聞見。


    可她越是抗拒,那映在牆上的睫毛影子顫的愈發厲害。


    蕭凜無聲地笑了笑:“那朕喝了。”


    他說著,當真慢悠悠地攪著勺子。


    青瓷碰撞的清脆聲響一傳來,柔嘉胃裏一抽一抽地緊,終於還是忍不住奪過了碗:“我喝!”


    那種事有什麽好在意的,柔嘉一碗湯喝完,心情慢慢平靜了些,反正她現在隻要把孩子生下來就和他再無關聯了。


    隻是似乎這湯的後勁太大了,晚上又被他熱熱的抱著,柔嘉翻來覆去,隱隱有些焦躁。


    當蕭凜起了兩次夜,淨室裏嘩啦啦地響著水聲的時候,柔嘉忍無可忍還是睜開了眼,起身直接將內室的門關上:“你出去睡,別吵我,外麵多的是人陪你。”


    蕭凜剛衝了涼,身上的水汽還沒幹,一見她關門,一手把住了門邊,那門又被推開了一條縫。


    兩個人隔著一條縫對峙著,蕭凜扔了手中的帕子,微微皺了眉:“大半夜的,又鬧什麽?”


    柔嘉不想理他,抿著唇執意推著門。


    她那點力氣,蕭凜一隻手便能製住。


    但眼眉一低,落到她凸起的小腹上,蕭凜怕真的用力傷到她,忍了忍,還是鬆了手,任由她將大門砰地一聲關上。


    莫名其妙被關在了門外,蕭凜看著那黑漆漆的門板稍有些錯愕。


    他隻披了件中衣,身上還帶著水汽,不得已隻好準備去書房換身衣裳。


    路過桌案時,他渾身的火氣又止不住地往外冒,端起茶盞便嘴邊送。


    可他滿心煩躁,沒留意到那茶是熱的,一遞到唇邊被熱水一燙,原本就不順的氣頓時旺盛。


    “怎麽侍奉的,三伏天還上熱茶!”蕭凜重重放下了杯子,“上一壺涼茶來。”


    那侍女唯唯諾諾低著頭,連忙又換了一盞涼的來。


    “陛下請用茶。”


    一截細白的手腕托著一個骨瓷茶杯遞到了他手邊。


    蕭凜隨手接了茶,一整杯涼茶飲盡,他額上的青筋才消退了一些。


    隻是將杯子一拿開,從那杯底剩餘的餘影中,他忽然看見了一張和柔嘉有幾分相似的臉,神情一頓,轉身看向那侍茶的人。


    “朕看著你有些麵生,是新調來的嗎?”


    那侍女跪在地上,腰背繃的極直,纖細的手腕舉得極高,聲音也格外的嬌怯:“奴婢是尚儀局出來的。”


    尚儀局?


    蕭凜放下了杯子:“抬起頭來。”


    那侍女聽見他低沉的嗓音,心裏砰砰直跳,一抬頭正看見那張威嚴又俊美的麵容,眼神都忘了轉。


    迎著燈光,蕭凜看見了那雙稍稍有些像她的眼睛,突然頓悟。


    怪不得她今日態度這般反常,任誰看了都堵的慌吧。


    到底是誰在暗中攪混水?


    蕭凜不動聲色,坐下來又飲了一杯茶:“你這雙眼倒是生的很別致。”


    這侍女原是浣衣局的一個婢子,正是因為這雙眼生的和公主有三分像才得了大機緣,當下見陛下對她的眼睛感興趣,愈發目光流眄,膝行了一步,大著膽子仰望著他:“陛下文韜武略,俊美無鑄,奴婢願侍奉陛下左右。”


    她說著,雙手便要順著他的膝攀上去,隻是那手還沒落下去,蕭凜一低眉看見了指尖的繭自,以及那並不熟練的奉茶姿勢,頓時便起了身將人拂開:“你到底是誰送進來,如實招供,朕興許還會留你一命。”


    那侍女都差一點碰到他的衣角了,忽然來了這麽一遭,連忙收回了手低著頭:“回稟陛下,奴婢……奴婢的確是尚儀局送來的。”


    事到如今,她還在狡辯。


    蕭凜臉色一沉:“張德勝,把她帶下去好好問問。把韓尚儀也找來,朕倒要問問她是怎麽教養宮女的,把這樣一個人送來了太極殿!”


    那侍女一被張德勝架住,頓時便軟了腿,連忙跪伏在地下招供:“回稟陛下,奴婢其實是太後娘娘讓韓尚儀送過來,奴婢也是聽命行事,不敢有別的心思,求陛下輕饒。”


    母後?


    最近因為永嘉和那小將軍正在議親,這些場合自然少不得她出席,因此他便對萬壽宮的禁令睜一隻閉一隻眼。


    可他退讓了一步,母後卻趁著柔嘉正在孕期,刻意挑了個跟她三分像的人送來,這心思簡直就是昭然若揭。


    蕭凜拇指抵著太陽穴按了按,眉間滿是躁鬱:“張德勝,把她給母後送回去。”


    “是。”張德勝領了命,連忙拖著人出去。


    送走了人,蕭凜看著那扇門隻覺得心口像堵了一口氣一般,走過去一聲一聲地敲著門。


    可無論他怎麽敲,那裏麵的人都再沒有過回應。


    蕭凜不得已,隻能找了侍衛將這門鎖毀了,才終於重新進去。


    門口這麽大動靜,她早該醒了。


    蕭凜過去的時候,柔嘉卻隻是背著身,一副拒之千裏的樣子。


    直到他寬了衣,上了榻,一隻手順著她的腰撫了上去,那假寐的人腰上一涼,才終於繃不住往裏麵牆角裏縮了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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