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兩個貼著人少的地方走,不多時就回到了甜水巷口。


    孫九娘在甜水巷口的屋樓一層有三間鋪麵,最靠近巷子口的那一間租給了炙烤腳店,這家人很是懶散,每日隻午時才開張,整個早晨都是歇市的。


    不過他家的醬料味道好,烤肉又嫩又香,每日從午時開始要一直忙到三更,是整條巷子生意最好的腳店。


    沈憐雪沒定爐子,她是想來這家店試一試。


    她們回來的時候,劉二娘炙烤鋪子剛開門,一家人都坐在鋪子裏醃製烤肉,準備食材。


    這家店叫劉二娘炙烤,可真正經營的卻是劉二娘的長子,劉二娘如今已是五十老嫗,不怎麽管鋪麵的事,隻專心調製烤肉醬料。


    沈憐雪同劉家是認識的,因為熟悉,所以她不會有麵對生人那般瑟縮,隻依舊不太大方利落罷了。


    她站在門口,也不進去,隻道:“二嬸娘,我有些事想問。”


    劉二娘不管事,不意味她不是家主。


    劉二娘正麻利地切茄子,聞言抬起頭,眯起眼睛看了沈憐雪一會兒,才放下手裏的菜刀。


    “沈娘子,”劉二娘在圍裙上擦手,慢悠悠來到門口,“何事?”


    她已經老了,因多年的操勞,臉上已經有了斑駁的痕跡,鬢發早就半百,卻整齊束在靛藍素色包巾裏,看起來很是幹淨整潔。


    “二嬸娘,我想問問,”沈憐雪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說的話聲音平穩,“我想問問,您家的鍋灶可否在五更到巳時租給我,我隻租一個小的,木炭自備。”


    這生意到底能不能做起來還不一定,一個帶推車的鍋灶怎麽也要一貫半錢,沈憐雪手裏沒這麽多錢,隻能租借。


    劉二娘倒是沒想到,這個一聲不吭的病弱小娘子居然也想要做買賣營生。


    她眯著略顯渾濁的眼兒,上下打量沈憐雪,最後看向她牽著的小丫頭。


    沈如意仰著頭,努力鼓著那張小圓臉,衝劉二娘討好地笑。


    孤兒寡母,生活不易。


    反正沈憐雪給錢,鍋灶閑著也是閑著,劉二娘便也沒怎麽刁難,隻說:“你自己取用,得按時還回來,若是壞了,你要出錢修。”


    沈憐雪點頭:“好。”


    她在等劉二娘給個價。


    劉二娘也不廢話,直接道:“一日租金二十文,按日結。”


    這是市價,沈憐雪就點頭:“好,多謝嬸娘。”


    如此說完,劉二娘就要回去鋪子,沈憐雪又叫住她:“二嬸娘,我還有個事。”


    劉二娘扭過頭:“快說,我忙。”


    沈憐雪臉上略有些漲紅,卻還是道:“我知道每日清晨劉大哥和大嫂都要去甜水巷小碼頭取菜,能不能順便幫我一起定菜取回,我多給五文。”


    炙烤店要用的肉蛋蔬菜不少,每日清晨,劉大郎夫妻兩個都要去甜水巷前不遠處的邊和小碼頭取菜,沿著汴河的商鋪,每日都是從貨船上取貨,省事又便捷。


    沈憐雪若是自己去采買蛋菜,費事費力不說,她也沒有可以運送的獨輪車,進價可能還更高,她這是豁出去自己的臉皮,硬跟著劉家蹭便宜價。


    這一次,劉二娘抬起眼皮,認真看向她。


    一貫話少靦腆的孤身女子,這兩年住進甜水巷從不外出,她一個人養育女兒,很不容易,四周鄰裏好心的都有幫扶。


    但她卻從不肯離開這裏,甚至不同生人多說一句話。


    劉二娘以為她就要同冬日裏的鮮花,逐漸枯萎在寒風裏,卻沒想到,她不是春花,卻是淩寒獨自開的臘梅。


    她要做買賣,就把所有事情仔仔細細安排好,進最大努力,舍棄所的臉麵,也想把攤子做起來。


    劉二娘那張嚴肅的都是皺紋的老臉上,難得勾起一抹微笑。


    她說:“你尋我媳婦去,她知道價。”


    沈憐雪心裏大石落定,她深深衝劉二娘鞠了一躬:“謝謝嬸娘。”


    劉二娘沒答話,把背著手,慢悠悠回到了鋪子裏。


    不多時,劉家大媳婦就從鋪子裏出來。


    她娘家姓林,人都叫她林娘子。


    沈憐雪衝她行禮,先說:“麻煩嫂子了。”


    林娘子長得很富態,圓圓的臉上總是掛著和善的笑。


    她不是個伶牙俐齒的女人,卻很溫柔,這會兒就笑眯眯說:“你要訂什麽,一會兒寫了單子來,我給你按進價算,咱們連爐灶的租金一並寫清,日結便是。”


    沈憐雪道:“我隻要生菜、香蔥、香菜和蛋,蛋要得多些,謝謝大嫂。”


    林娘子點頭:“好說。”


    如此定下,沈憐雪心中大定,她回了家,迅速寫了單子,先定每日要十斤生菜,五斤香蔥和香菜,並一百個蛋,然後又寫了推車爐灶的租金,便去劉二娘鋪子裏給了林娘子。


    林娘子道:“一般菜價按季有變,不過總也不會變化太多,菜都是一斤兩文,好時節十斤十九文,少時十斤二十二文,蛋都是一文三個,一百個蛋三十二文,都是中等個頭。”


    沈憐雪也自買過菜,知道林娘子直接給了進價,立即謝道:“謝大嫂。”


    林娘子抬眼看向她:“你手藝好,能做起來,別怕。”


    她聲音溫柔,聲音裏滿含笑意,卻如炙熱泉水,涓涓暖人心。


    沈憐雪緊緊牽著女兒,她輕咳幾聲,點頭道:“多謝。”


    沈如意正聽著母親說話,就在這時,她耳朵一動,隱約聽到汴河大街有人吆喝:“咳嗽藥,一文一貼,吃了今夜得睡。”


    這聲音很陌生,但喊的話卻熟悉得很,沈如意一個激靈,她掙脫開母親的手,撒丫子往外跑。


    那小小的身影一個閃神就不見了。


    沈憐雪臉上的瑟縮和羸弱都不見了,女兒的消失,讓她整個人陷入癲狂。


    “團團,你快回來!”


    第10章 沈如意!


    沈如意卻沒有聽到母親的呼喚,她心裏隻有那句咳嗽藥的吆喝聲,循著聲音,她從人群裏往前擠。


    她的發髻亂了,絹花也掉了,衣服蹭得歪歪扭扭,小人兒卻依舊不退縮,拚命要找那賣藥郎。


    行人們見她跌跌撞撞,滿臉焦急,有心善者,問她:“丫頭可是尋不到家?”


    沈如意臉上都急出汗來,她喊:“尋賣藥郎。”


    便有人往前指:“在那,你且小心些。”


    沈如意順著方向看去,隻見一個平平無奇的白布幡子。


    那幡子上隻寫了咳嗽藥三個字,端是醒目。


    沈如意拚命往前跑去。


    她一邊跑一邊喊:“賣藥郎,賣藥郎。”


    她人小,聲音稚嫩,一瞬便被淹沒在人群中中,如何不被人注意。


    沈如意越發著急。


    她跑得飛快,肺都要跟著炸裂開來,渾身都疼。


    可她卻不顧上那許多。


    然而沒跑多遠,她沒注意到腳下石子,一腳沒踩穩,整個人猛地往前撲倒。


    隻聽噗通一聲,沈如意一頭栽倒在地上,摔得整個人都懵了。


    她這一摔倒,把兩邊的行人嚇了一跳,紛紛扭頭看過來,便有兩個年輕娘子要過來扶她。


    沈如意卻什麽都顧不上。


    她的杏圓眼睛死死盯著那賣藥郎,見他也看過來,立即大聲叫:“我要買藥!”


    她聲音甚至帶了些淒厲,又響又亮,聽得人心裏發酸。


    那賣藥郎這回終於注意到了她,待到那兩個女子把她扶起來,一個蹲下幫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一個左右張望,想要找她父母。


    沈如意卻全然不顧四周人等,她一門心思盯著賣藥郎:“我要買,咳嗽藥。”


    她說得很大聲,那賣藥郎聽得清清楚楚,便也不著急走,回來走到她身邊,彎腰問:“丫頭,你家長輩呢?”


    沈如意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臉蛋上都是灰,頭發也亂了,跟個小叫花子似的可憐極了。


    她搖搖頭,從袖子裏掏了半天,掏出來兩個錢:“我要買,咳嗽藥。”


    這咳嗽藥一一文錢一小貼,隻有一小撮,用黃紙疊成方角,穿成串掛在賣藥郎身上。


    賣藥郎見她摔成這樣還不忘買藥,想著兩文也不多,應當不會有家長鬧事,便拆下兩貼給她:“丫頭,藥不能亂吃,須得久咳不好,晚上睡前用淡水滴麻油數點調服,吃好便停。”


    他仔細叮囑,也不知這丫頭能不能聽懂,又怕她自己不懂胡亂吃藥,頓時有些發愁。


    醫者父母心,賣藥郎想了想,先謝過那兩位好心娘子,這才道:“丫頭,你家住哪裏,我同你歸家去送藥。”


    他昨日才來汴京,這一日賣下來,生意自是好極,因此也不在乎這一時片刻,想著送佛送到西,把這小丫頭送家去再說。


    然他話音剛落下,便聽到一道略顯淒厲的女聲響起:“沈如意!”


    一個略顯消瘦的身影從人群中擠過來,她直接撲到小姑娘的身上,把她死死摟在懷裏:“你嚇死娘了,瞎跑什麽。”


    深秋冷日裏,沈憐雪卻急得滿臉是汗。


    她死死抱著失而複得的女兒,似要把她揉進骨血中。


    沈憐雪的眼睛通紅一片,麵容慘白一片,她聲音有著顯而易見的顫抖:“臭丫頭,叫你亂跑。”


    她高高揚起手,咬牙切齒地說著,落手的時候,卻輕輕打在了沈如意的後背。


    打的那一下太輕,連聲音都沒有。


    沈如意被母親抱在懷裏,她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她摟著母親的脖頸,指著賣藥郎說:“娘,他能治病,能治好你!”


    沈如意永遠忘不了曾經母親過世時的模樣。


    母親最後久咳不好,從最輕的咳症轉成肺症,加之身體孱弱,無錢醫治,年紀輕輕便撒手人寰。


    沉屙時,她已骨瘦如柴,聲音嘶啞,再無精氣。


    沈如意已經顧不得其他,顧不得被母親責罵,顧不得行人如何看待,她說:“娘,買藥,買了藥就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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