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女兒一樣敏銳。


    裴明昉先是落了座,然後挺直腰背,端正地看向她。


    “沈娘子,”裴明昉眼眸好不躲閃,“我要說的是八年前的事,那是景祐十年臘月十一,是那一年裏最寒冷的一日,那件事同你,同團團都有關,也……同我有關。”


    裴明昉說話幹脆而清晰,他一字一頓,把心中早就反複斟酌過無數次的話,緩緩傾之於口。


    沈憐雪的呼吸都停了。


    她隻覺得心跳加快,撲通撲通,幾乎要震碎她的耳朵。


    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耳鳴,似乎什麽都聽不見了。


    然而下一刻,她聽到裴明昉低沉的嗓音:“那一日,同樣被關在元寶齋後院廂房的人,是我。”


    沈憐雪的臉上,這一瞬間是空茫的,什麽都沒有。


    她隻覺得腦子裏也空了,什麽都來不及想,什麽都無法去思考。


    她甚至覺得自己沒有聽懂裴明昉的話。


    什麽叫同樣在廂房裏的人是他?


    什麽叫同他們三個都有關的事?


    沈憐雪幾乎都來不及思考,她下意識問:“你說什麽?”


    裴明昉心中的苦澀重新翻湧上來,但他再也不會猶豫不決,不會想要就此了結。


    團團的開朗和貼心,拯救了他千瘡百孔的心。


    他起身,衝沈憐雪一躬到底,聲音誠懇而有力:“沈娘子,當年讓你遭受侮辱,以至之後八年生活艱難的罪魁禍首是我。”


    “我不為自己辯駁,不找任何借口,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此前過錯,皆由我一人承擔,無論沈娘子有何要求,我絕不逃避。”


    “對不起。”


    第53章 【二合一89-90章】……


    裴明昉一口氣把要說的話都說完,然後就躬身站在那,等待著沈憐雪的宣判。


    沈憐雪坐在那,她低垂著眼眸,修長的脖頸微微垂著,彎曲成一個姣好的弧度。


    她那雙粗糙的,帶有薄繭的手交疊在身前,隻是鬆鬆搭在一起,並未握緊。


    她就那麽安靜坐著,沒有一絲聲響。


    雅室內,除了靜雅的茶香和清淡的四合香,便再無其他味道。


    但她卻覺得,有許多苦澀之氣湧入口鼻。


    出乎她的意料,那味道並不難聞。


    沈憐雪輕輕闔上眼眸,再睜開時,她的神色逐漸恢複清明。


    從聽清裴明昉話語的那一刻,沈憐雪覺得時間都停在了原地,她並沒有什麽如釋重負,沒有大仇得報,甚至並不覺得如何開心和快樂,但她卻也不痛苦。


    她說不上來,大抵是因為她心裏很清楚為何會發生這一切,所以她對裴明昉是沒有怨恨的。


    當然,在過往歲月裏,偶爾想不開的時候,她會把那種恨意轉嫁到他身上,她會止不住地想,為什麽那一日那個年輕男人會被人陷害,他是不是蠢?是不是笨?是不是太無能?


    是不是他機敏一些,或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可每當她如此的時候,她就會發現自己陷入了痛苦深淵,無休止的怨恨和謾罵,並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事情。


    無論對於以前的她還是現在的她,跟怨婦一般怨恨所有事情,都是浪費時間的。


    浪費她跟女兒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每當她覺得難過的時候,她就會去看團團,抱一抱自己軟軟的小女兒,從她身上汲取溫暖。


    每當看到團團,她心裏的迷障就會被肅清。


    人生是沒有如果的,如果能重來,天下萬物便都無常。


    行至今日,她靠著女兒,靠著自己,靠著身邊的好心人,一點點從舊日的陰霾裏走出來。


    心病能治好,心傷或許也可以。


    雖然傷痕依舊在,至少不會讓自己疼。


    她重新活了過來,成了甜水巷有名的廚娘,有了自己的攤位,並且向著開店鋪而努力。


    她的一切都在好轉,人生有了奔頭,女兒也陪伴在她身邊,跟她一起成長。


    舊日的陰雲已經散去,她甚至並不會如何去尋覓團團的父親,團團不想找,她也覺得沒有意義。


    無論有沒有這個人,對於她們母女來說,都不重要。


    沒有他,她們已然過得很好,過得比任何人都好。


    為何要去依靠一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人,把未來的人生寄托在陌生人身上,才能讓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們已經很好,這個人對於她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但是她卻忘記,或許這一件事對於那個人更重要。


    這一刻,沈憐雪突然意識到,一個人看起來再堅強,再勇敢都不是真正的強大,而內心的堅定和無畏,才是真的勇士。


    沈憐雪緩緩抬起頭,她深吸口氣,輕輕開了口。


    “裴大人,此事萬不可胡言亂語。”


    沈憐雪目光平和地落在裴明昉身上,她沒有怨懟,沒有痛苦,甚至沒有歡喜。


    她很平靜。


    “裴大人如何確定此事?”


    裴明昉直起身來,他在沈憐雪的示意下坐到對麵的椅子上,然後便挺直腰背規矩坐好,眼睛隻看茶桌上的茶杯。


    “沈娘子,那一日是臘月十三,事情發生在白紙坊元寶齋,次日清晨,我還在昏睡中時,你已經離開,倉促中帶走了我隨身的玉佩。”


    “那是一對雙鯉玉佩,是早先祖母賞賜給母親,母親又傳給我,所以我一直隨身攜帶。”


    裴明昉看似十分平靜,但他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他,此時此刻,他大抵是全天下最緊張的人。


    沈憐雪太過平靜,平靜到比剛才的沈如意還要冷靜,他知道她這幾年的苦難與不易,頗為心疼和苦悶,她跟團團所遭受的一切,他隻要聽到半個字,心就跟針紮一樣疼。


    痛徹心扉這四個字,原來是真的。


    裴明昉緊緊攥著手,他死死看著桌麵上的茶杯,仿佛要看出什麽門道來。


    沈憐雪安靜聽他說著,待他開始說細節時,交疊的雙手倏然一緊。


    她的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


    沈憐雪使勁抿了抿嘴唇,她努力控製著自己的心跳,那一瞬間,被人遏製住身體的恐懼似乎重新回到身體裏,但……


    但在她目光落到裴明昉身上的一瞬間,那種恐懼奇異地緩慢地消散了。


    在裴明昉的身上,她看到了比她更重的痛苦。


    愧疚和自責啃食著他,讓他活成了行屍走肉,讓他痛苦不堪。


    沈憐雪並非聖人,沒有那麽寬宏大量,除了團團,她不會無緣無故去寬容任何一個人。


    但她卻也不會不辨是非。


    沈憐雪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不要一開口就全是顫音,她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你為什麽,為什麽出現在……那個地方?”


    此時此刻,她才發現,因為這些時日的相處,在她心裏裴明昉確確實實是個好人,好官。


    因為熟識,因為相處,也因為他曾經的仗義執言,曾經的雪中送炭。


    並且當年之事,沈憐雪雖大多都記不清,但她可以清晰記得,當時裴明昉確確實實已經神誌不清。


    她隻是中了迷香,而裴明昉或許被人結結實實下了藥,以至於此日清晨裴明昉整個人都病懨懨陷在被褥中,人都陷入昏迷。


    若說他是故意,那也太奇怪了。


    沈憐雪確實曾經膽怯、懦弱,可她不傻,她分得清好人和壞人,知道誰才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如今既然裴明昉把事情查清,同她坦誠相告,那麽沈憐雪也不過隻想聽一個真相罷了。


    裴明昉抬起頭,他有些倉皇地看向沈憐雪,卻隻在她娟麗的麵容上,看到了平靜和沉穩。


    她跟八年前那個慌慌張張的小姑娘不同了,而他也不是那個會被人坑騙的青年。


    他們兩個人,確實已經不是當年的他們。


    裴明昉漸漸冷靜下來,他開始訴說那一日情形:“我少時在丹鹿書院讀書,師承麓苒先生,也曾被陸山長教導,因出身世家,才學斐然,未及二十歲便高中狀元,入朝為官。”


    “那時我心高氣傲,覺得自己已經是治世能臣,能立即便肅清吏治,能讓百姓安居樂業,實在有些年輕氣盛,不知好歹。”


    沈憐雪聽他如此說自己,竟是忍不住有點想笑。


    裴明昉繼續道:“我那時有幾個好友,從小一起在丹鹿書院讀書,算是陪伴著長大,我們的政治抱負和理想都很一致,我也願意同他們傾訴自己的抱負。”


    直到那一日。


    裴明昉垂下眼眸,聲音並無如何沉痛,他早在事發時,他就已經接受了自己被至交好友欺瞞坑害的事實。


    “那一日是其中一個好友約我出來吃酒,說是吃酒,其實依舊是評議政事,我吃下第一杯陳釀,便開始迷糊起來,之後隱約記得接連被灌了三四碗酒,直到開始渾身發燙,不省人事。”


    “後來太醫診斷,他們給我吃的根本不是酒,隻有第一碗為了讓我吃下去,加了一點陳釀,後來給我灌下的全部都是合歡散。”


    這種藥是烈性的,沈憐雪自然沒聽過,但聽到裴明昉說三五碗都灌下去,足見當時要害他的人有多堅定。


    “大概怕我隻要有一丁點清明就會逃跑,所以他們給我下了三倍的量,以至於我很快便神誌不清,至於怎麽去的元寶齋,怎麽……我其實都不記得了。”


    裴明昉說到這裏,聲音又有些澀然:“對不起。”


    沈憐雪微微一頓,他們兩個都不自覺別開了頭,沈憐雪沒說話,她低下頭等他繼續說。


    “第二日,因為尋不到我,裴安在請示了母親後,派裴府的暗探在我喝酒的腳店附近搜尋,最終在元寶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裴明昉苦笑出聲:“大概是報應吧,回去之後我大病一場,臥床不起,月餘才康複。”


    被下了那麽重的藥,不可能有人還能活蹦亂跳。


    裴明昉現在還好好坐在這裏,足見其意誌堅強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意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鵲上心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鵲上心頭並收藏如意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