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憐雪聽到這裏,不由長長舒了口氣。


    “那些……人呢?”


    裴明昉垂下眼眸,他的聲音平靜如同無波的深潭,寒冷刺骨。


    “約我出去,給我灌藥的那個同窗,被奪褫奪功名,發配邊疆,已經於五年前病逝。”


    “跟他一起把我送入白紙坊的官吏全部下獄,兩個在獄中自盡,一個被滅口。”


    “事發後我那個好同窗說,他們給我安排的是紅梔子樓的名妓,結果名妓當日身子不太舒坦,不大想要出門,竟是直接留在了紅梔子樓,根本就沒去。”


    而那些坑害他的人,因為害怕被沈家拿捏把柄,當時竟都沒有留人守門。


    “至於那個幕後之人,現在還站在朝堂之上,大搖大擺做他的同平章事,”裴明昉定定看向沈憐雪,“我向你保證,他也不會有好下場。”1


    沈憐雪聽到同平章事這四個字,十分吃驚:“是尤宰執?”


    如今汴京裏呼風喚雨的宰執大人,天下百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裴明昉頷首道:“是他。”


    “尤家同裴家分屬兩派,尤家極力主張議和,不肯同遼人開戰,當年我父親過世時,他就對裴家發過難,我出入朝堂,風光無限,他不可能容忍我。”


    “所以,他買通了我的至交好友,想要在我的德行上麵做文章。”


    事實證明,裴明昉當年還是太年輕,對身邊的同窗也太過信任,才有了當時的悲劇。


    “隻是沒想到,當年出現的會是你……而你早早便離開,沒有留下來指正我。”


    尤家心虛,做了壞事不敢派人窺探,怕裴家抓住反咬一口,根本就沒人守門,打算等天光大亮再去抓奸,鬧得人盡皆知。


    結果名妓沒去,而陰差陽錯進了白紙坊的沈憐雪卻又自行離開。


    她一離開,尤家就連這意外而來的受害者也沒了,如何狀告年輕的狀元郎呢?


    雖然最後因為這個打擊,裴明昉大病一場,但從此以後,卻也成為尤家最難對付的對手。


    他的父兄都是隻會打仗的莽夫,隻有他,猶如一條冰冷的毒蛇,用他那雙豎瞳死死盯著尤家,盯著尤定邦。


    自此之後,他再沒給過尤家機會。


    裴明昉抬頭看向沈憐雪,第三次道:“對不起。”


    他的道歉真摯而誠懇,那是他心底深處埋藏著的,長達數年的愧疚。


    沈憐雪也垂眸看向他。


    四目相對,裴明昉那雙泛紅的眼眸裏滿是愧疚和自責,而沈憐雪,卻也有著曆經千帆之後的釋懷。


    她不害怕同一個高大的男人這樣對視。


    她再也不會害怕了。


    真相已知,心底裏的大石頭落了地,團團的父親並不是一個雞鳴狗盜之輩,不會突然出現一個為非作歹的壞人,冒出來要當團團的爹。


    相反,他是個光風霽月的真君子。


    這就足夠了。


    沈憐雪淺淡地笑了:“好,我知道了。”


    ————


    在查到真相之前,裴明昉曾設想過很多種情景,但無論哪一個情景,都不是現在這般。


    因他而受了莫大傷害的女子,在安靜聽完了全部故事之後,就是淺淡衝他笑笑。


    然後跟他說“我知道了”。


    沒有哭鬧,沒有怨憎,沒有歇斯底裏,甚至沒有如釋重負。


    她似乎早就接受了這一切。


    裴明昉安靜了很久,久到沈憐雪都疑惑地看向他,他才開口道:“你不想……不想說別的嗎?”


    沈憐雪放在膝蓋上的手反而輕輕鬆開。


    她道:“裴大人,當年之事,我們都是受害者,都是被人坑害的可憐人,你已經幹脆利落地解決了當年的幾個凶手,而我……而且也已經自己從當年的傷害裏走了出來,所以其實也沒什麽特別想說的。”


    沈憐雪輕輕笑了一下,她餘光看著門外徘徊的小身影,對裴明昉道:“我不貪心,也學不會貪心,對於我來說,其實不需要大人給我什麽補償,因為我已經擁有了上蒼給我的最好的禮物。”


    裴明昉的目光順著她看過去,就看到門外一閃而過的緋紅身影。


    沈如意今日也穿了新裙子。


    她個子長高了,又趕上過年,沈憐雪就給她買了一身繡著雪兔的緋紅襖裙,衣服裏麵結結實實縫了一層兔毛,穿上非常暖和。


    沈如意這身衣服剛到手,就迫不及待穿過來給裴明昉顯擺。


    裴明昉眼眸裏的沉重,被那緋紅的小身影驅散。


    他長歎一聲,對沈憐雪拱手道:“沈娘子,受教了,原是我一個人沉湎過去,心結不清。”


    “我不如你。”


    原本是最痛苦的那個受害者,現在坐在他麵前,反過來開導他。


    文人便就是文人,他們有自己堅持的信仰和德行,秉持著風骨和尊嚴,卻活得沒有市井百姓通透。


    沈憐雪看裴明昉如此鄭重,倒是有些局促了。


    “裴大人,你忘了之前你同我說的話了嗎?”


    沈憐雪聲音很輕:“當時那麽多人都隻能呆愣愣看著我,隻有你說,他們欺負我,不過是因為嫉妒我,我沒有錯。”


    “你當時能開導我,為何現在卻無法開解自己?”


    裴明昉端起茶杯,遙遙衝沈憐雪一敬:“當局者迷罷了。”


    是啊,無論什麽話,勸解別人時,嘴上說說都容易。一旦牽扯到自己,那便是百轉千回,心結難愈,當局者迷。


    沈憐雪也端起茶杯:“裴大人,既然事情說清,那我隻有一個問題。”


    裴明昉定定看著她,不等她開口,便說:“團團是你的女兒,她永遠都是。”


    沈憐雪顯而易見地鬆了口氣。


    她心中最大的那顆石頭,最令她心慌難耐的事情,終於有了結果。


    沈如意的父親是個正人君子,是少年狀元,是治世能臣,他沒有同她爭奪沈如意,而是很鄭重地承諾與她。


    沈如意永遠是她的女兒。


    這話說完許久,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沈憐雪淺淺品茶,此時才有些五味雜陳。


    她剛才努力把所有的驚慌失措和驚疑不定都壓下去,努力表現得冷靜自持,實際上在她心底深處,還是有些驚慌的。


    她確實沒想到,當年那個男人,會是裴明昉。


    對於沈憐雪和沈如意來說,這是意料之外的驚喜,卻也是難以意料的驚嚇。


    為何會是裴明昉呢?


    沈憐雪現在也想不明白,但有時候老天爺就是喜歡同人玩笑,讓事情以任何人想象不到的結果往前奔湧。


    沈憐雪抬頭,下意識看了一眼裴明昉,卻發現裴明昉也在看她。


    他目光裏的沉痛,隨著沈憐雪寬慰的話語而漸漸散去,現在的他,目光似乎和她一樣平和。


    他看向她的時候,沒有審視,沒有評判,甚至沒有那些男人常有的名為驚豔的眼神,他看向她,如同看一個相識經年的老友,平和,穩重,帶了一種讓人心安的尊重。


    沈憐雪心中微微一顫,她跟裴明昉都不自覺地別開眼眸,一個看向窗外的枯枝,一個則低頭研究手裏的茶杯。


    大抵裏麵太安靜,以至於門外的小棉襖都等不及了。


    沈如意敲了敲門,奶聲奶氣地問:“爹爹,娘親,你們談完了嗎?團團想吃茶。”


    這一句爹爹娘親,把兩個人佯裝淡漠的臉都叫紅了。


    裴明昉剛剛還為女兒的那一聲爹而激動落淚,這會兒就覺得不自在了,這位在朝堂上殺伐果斷的宰執大人,這會兒竟是連耳根都紅了。


    他連窗外的枯枝都不看了,也低頭去研究手裏的茶杯。


    沈憐雪倒是知道女兒性子,她先是有些羞赧,但很快便冷靜下來,輕咳一聲:“進來吧。”


    沈如意直接推開門,啪嗒嗒跑進去,飛撲到母親膝頭。


    她故意表現得幼稚,撲過去還嘿嘿笑了兩聲,說:“好啦,再說下去天就黑了,團團都餓了。”


    多大的事,都沒有讓女兒餓肚子重要。


    裴明昉立即清醒過來,他看向沈憐雪,道:“沈娘子,今日還是同團團留下一起用晚食吧。”


    沈憐雪幹脆點頭:“好。”


    裴明昉一下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


    他是一貫沉默寡言,卻並不是笨嘴拙舌,但麵對這母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幾乎要成了啞巴。


    裴明昉看了看沈憐雪,又看了看趴在母親膝頭衝他笑的沈如意,心裏淺淺歎了口氣。


    他幹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說罷,也不等沈如意呼喚,他跟背後有人追一樣,迅速退了出去。


    還貼心地給母女倆關好門。


    待他腳步聲遠去,沈如意抬起頭,同母親對視一眼。


    “娘,”沈如意問,“娘,我以為你們要吵架的。”


    沈憐雪無奈地點了一下她的頭,彎腰吃力地把她抱起來,放到自己腿上。


    “你越來越重了,娘都要抱不動你。”沈憐雪道。


    她抱著女兒,把下巴放到女兒的頭頂,然後用一種很慢很慢的語調說:“我本來想吵的。”


    沈憐雪的目光漸漸放空:“我不是不怨恨,不是不痛苦,也有過那麽多年的煎熬和折磨。”


    沈憐雪對女兒坦言:“所以我想大聲質問他,咒罵他,我想問他為什麽那麽蠢,他不是狀元郎?不是天縱奇才?不是國之棟梁?為何還會被人陷害?”


    沈憐雪努力壓著自己的聲音,不讓自己嘶吼出聲。


    沈如意輕輕拍著母親抱著自己的手,用自己又軟又暖的手給母親力量。


    “在我即將咒罵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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