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暗刃


    金葵也說不清這些天她是怎麽過的,從早到晚坐臥不寧。心裏中魔似的,想見高純想得發瘋。


    她忍不住再次去了光明醫院,猶豫再三才進入了住院大樓,擠在一堆人中上了電梯,一直坐到高純的那層。等人下光了她才小心翼翼地出來,瞻前顧後朝高純病房那邊走,一路偶有護士審視的目光,都被她低頭躲過。拐過樓道的轉彎處就是高純的病房了,金葵抬頭一看,病房門口竟然坐著一個男人。那男人一看見金葵就直直地盯上她了,防賊似的。金葵走到病房門口,伸手剛想推門,那守門的漢子忽然開口。


    “對不起找誰呀?”


    金葵未及答言,心先虛了:“我,我……高純在嗎?”


    守門男人麵目警惕:“請問你是哪兒的?”


    金葵說:“我,我是他朋友,他在嗎?”


    男人似乎知道她是誰了,態度強硬地說:“病人現在不能看,要看要由他家裏人帶著看。”


    金葵說:“我就看一眼,我不多說話,行嗎?”


    男人堅決地用寬闊的身板擋住房門,“不行!你還是找他家裏人吧!”除此不再囉嗦。


    她站在病房的門口,與高純隻有一牆之隔,她沒有強硬地闖門進去,那樣隻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唯一能選擇的隻有怏怏離開,沿著原路回到住處。她回到住處時看到巷口停著一輛警車,三個便衣警察正從她的小屋那邊溜達出來。她和他們在一條狹窄的通路上迎麵相遇,三人站下,一人問她:


    “你是金葵嗎?”


    警察跟著她回到了她的小屋,屋裏立刻擠得難以轉身。她以為警察是周欣請來警告她的,警告她不得再去“騷擾”高純。但她想錯了,警察登門“拜訪”的目的,有著更為嚴重的性質,有著更為實際的內容。


    “你就是金葵是吧?”警察進屋後再次核實了她的身份:“你是哪人啊?”


    “我是雲朗的。”


    “你什麽時候來北京的,辦暫住證了嗎?”


    “辦了。”


    “我看看。”


    金葵翻包找出暫住證,遞給警察看了。警察看罷,開始介入主題:“我們是公安分局的,因為你涉嫌盜竊公民財物,所以今天我們要依法對你的住所,也就是這間屋子,進行搜查。這是搜查證,請你看一下。”


    金葵瞪著兩眼,並沒去看那張搜查證,而是傻了似的反問過去:“盜竊,我?”


    警察態度淡淡的,並不回答,公事公辦地說一句:希望你配合。然後便開始動手翻箱倒櫃。這間屋子不過十米見方,屋內其實無箱無櫃,床上床下翻完,就剩下金葵的兩隻皮箱。警察命令金葵把皮箱打開,金葵言語抗議,動作抵觸:我盜竊什麽啦?但還是一一打開箱鎖,“我盜竊什麽啦?”她的語音剛落,警察就從皮箱內的衣服裏,翻出了一張存折。


    “盜竊什麽啦?看見沒有,就盜竊這個啦!”


    警察把那張存折打開,四百萬的存額赫然入目。警察抬頭冷笑:“這是你的嗎?是你的存折嗎?”


    金葵一時語塞,不是詞窮氣短,而是不知該怎樣定義這張存折的歸屬,她遲疑了一下,說道:“這……這是我一個朋友的,是他放在我這兒的。”


    “一個朋友,哪個朋友?”


    金葵口吃:“是……是我朋友……”


    “你朋友叫什麽?”另一位警察不耐煩地高聲問道。


    “叫,叫高純。”


    “高純,這存折是高純的,怎麽放在你的箱子裏啊?”


    “這是高純放在我這裏的,他現在病的很重,他就讓人把存折帶過來存放在我這裏了。”


    “存放在你這裏了,”警察冷冷地說:“那怎麽改成你的名了?”


    警察把存折示予金葵,金葵不用看也知道,那張四百萬存折的戶主一欄裏,寫著她的大名。


    警察麵目嚴厲起來,態度如同審問囚犯:“還有房產證呢,仁裏胡同三號院的房產證,你放哪兒了?”


    金葵自認沒做虧心之事,但此時的氣氛還是讓她麵孔通紅,她的聲音也不知為什麽不自然了,“……什,什麽呀?”


    “房產證!”


    警察大聲地重複。


    警察在對金葵的住處實施搜查的第二天,傳訊了本案另一位嫌疑人李師傅,同時再次來到房屋權屬登記中心,再次找到了辦理三號院權屬變更手續的那個工作人員。他們把金葵的照片混在一堆女人的照片當中,攤在桌上叫她辨認。那位工作人員掏出老花鏡戴上,扒拉著那堆照片看了半天,一會兒說這張很像,一會兒又說那張也有點像。有一刻她那骨節粗大的手指在金葵的相片上遊移一下,最終沒有確認,又移開去了。警察們的心被那手指調動著,忽而興奮忽而失望,結果隻能是對視一眼,無可奈何地收起了照片。


    那工作人員說:“嗯,有幾個人有點像,可究竟是哪個我可記不清了,這裏頭你們主要懷疑誰?”


    她居然問起了警察,警察沉默不答,自然不能單把金葵的照片挑出來給她。


    兩天之後,下午,案件的主要受害人周欣和次要受害人蔡東萍都被召集到公安分局的一間會客室裏,由這個案件的承辦民警向她們,也向隨同她們一起到場的兩位律師,通報了仁裏胡同三號院失竊案的調查情況。


    這個案子已經查明的事實是:三號院失蹤的那四百萬元確實如周欣報案時所懷疑的那樣,已經落在了金葵的手中,對此金葵本人已經承認。但公安對此案下一步工作給出的意見,卻讓周欣與蔡東萍這兩個迥然相異的女人,都同樣吃驚。


    公安的意見是:撤案!


    撤案?雙方的律師也大感意外,都以為聽錯了耳朵。


    蔡東萍的律師首先質疑:“既然你們已經確定贓款就在金葵的手上,而且金葵自己也供認不諱,那為什麽不對她采取必要的強製措施呢?總不能僅僅讓她退了贓款就算完事了吧?你們公安機關還應當依法追究她的刑事責任。根據刑法的量刑規定,盜竊財物數額特別巨大的,最高可以判她無期徒刑!”


    蔡東萍比她的律師當然更為激烈,憤怒的矛頭甚至已經指向了“枉法”的民警,“事實是根據,法律是準繩,既然你們已經人贓俱獲,憑什麽這麽便宜就把她放了?我們報案不光是為了把錢追回來,也是為了能把這種膽大包天的罪犯抓住繩之以法!你們一找到錢就撤案,我們絕對不能同意!你們分局不秉公執法,我們可是有權向上反映的,這事我們可不是拿回錢就算完了!”


    公安對蔡東萍的回答不急不慌,四平八穩的腔調像是故意要激怒於她,“這個錢你們暫時還拿不回去。這四百萬目前還在金葵手裏。”


    蔡東萍和周欣,律師和律師,一時全都瞠目結舌。


    另一位民警補充說明:“我們確實在金葵手裏找到了這四百萬元的存折,但金葵的手裏,同時還握有高純的一份遺囑,這份遺囑規定金葵可以獲得三號院的房產和四百萬元現金的遺贈。根據金葵解釋,這張存折是高純委托他的師傅從家裏取出來交給她的。我們也找到了高純的那位師傅,據這位師傅說是高純讓他把存折拿出來交給金葵保存的,把存折改成金葵的名字也是高純同意的。我們也去了醫院,想找高純本人求證一下,但高純現在情況不是太好。據醫生反映,他的神誌時迷時清,我們把這事簡單向他說了一下,他現在說話困難,不過感覺他是聽懂了,他沒有做出否認的表情。所以這件事以我們現在查到的情況看,認定金葵盜竊財物,證據上是不能支持的,金葵不僅持有高純的遺囑,又有證人證明存折改成她的名字是高純本人的意願,這筆錢本身就是高純的,他要把錢給誰,是他的權利。至於是不是經過了他愛人的同意,或者還有什麽其他情況,也都是家庭內部和私人之間的關係問題了,不構成犯罪問題。即便高純沒有讓金葵把存折改名,但因為遺囑上確實是把這筆錢分給金葵了,她提前落到自己名下,也很難按盜竊罪處理。總而言之,這件事繼續按刑事案件進行偵辦,已經缺乏依據。”


    警察的話讓周欣與律師啞然無聲,唯有蔡東萍還在關注她的利益,“那房產證呢,她私自把房產證過了戶,我弟弟沒死她說我弟弟死了,把我弟弟在老家的戶口也給銷了,這又該當何罪,你們不會說這也是我弟弟讓她這麽幹的吧?”


    警察對蔡東萍顯然有點反感,回答也就相對強硬:“我們在對金葵住所進行的搜查中,隻搜到了存折,沒有搜到房產證。根據在房屋權屬登記處調查的情況看,目前也不能確認把三號院房產過戶這件事就是金葵幹的。當然這件事我們還會繼續調查,如果確認是哪一個人幹的,那他涉嫌的就是偽造公文印章罪了,也不是盜竊罪。偽造公文印章罪也是可以依法處理的。我們現在撤案的,隻是三號院的失竊案,不是這個。”


    “那你們繼續調查是不是得……”


    蔡東萍還想吵鬧,她的律師用手勢請她少安毋躁,隨即接話問道:“可現在的問題是,高純還在,還活著,而三號院和他的相當一部分現金財產,已經被金葵據為己有了。至少三號院是依靠偽造的文書辦理的產權過戶,所以過戶也肯定不能算的,總不能讓這件事既成事實吧?”


    警察說:“這我們理解。不過我們公安機關的任務是打擊犯罪,查找犯罪。至於三號院,還有那四百萬,這些財產如果你們認為應當從金葵手中要回來的話,那可以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通過民事訴訟主張你們的權利。你是律師,你應該懂吧。”


    律師也無可辯駁了。


    誰也沒想到這事弄成了這麽個結果。


    在當初報案時周欣曾經以為,這四百萬被金葵暗渡陳倉或許是件好事,金葵以身試法也許倒把局麵弄簡單了,無非請公安查明罪行,依法懲辦,高純也會猛省,識破金葵的真相,公道於是自現於天下,一切都能複歸平靜。但警察調查的結果和撤案的決定,出乎她的預料,使這件事更加撲朔迷離,越來越複雜起來。周欣接下來要做的事,是立即給高純換個醫院。換醫院的主張是穀子提出來的,根據他替周欣請來的那個保安報告,昨天下午確實有一個女人試圖進入高純的病房,從保安對那女人年齡體貌的描述上看,必是金葵無疑。周欣也想,是到了必須給高純轉院的時候了,不轉院就不能徹底擺脫金葵的騷擾。好在目前光明醫院對高純采取的是提高他自身免疫力的維持性治療方案,換院並不會給治療帶來銜接上的麻煩。


    周欣是在公安局撤案的第二天為高純辦理出院手續的,穀子則在距離市區較遠的西山醫院,為高純訂下了一個單人病房。西山醫院雖然規模不大,設施環境卻相當優良,醫生也是從全國各地高薪挖過來的,醫療水平不讓三甲。住院費雖然比光明醫院貴了不少,但周欣認為貴也值得。除了保證治療質量外,這家醫院地處偏遠,不僅幽靜宜人,更重要的是,金葵很難發現這裏,找到這裏。周欣對金葵確實有點怕了,感覺她就像外國驚悚片裏的陰森魔女,無論你躲到什麽地方,她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追殺過來。


    高純這天晚上被從光明醫院接到西山醫院的過程中,因安眠藥物而始終昏睡。他醒來的第二天早上才看清自己已經躺在了一個陌生的房間,醫生和護士也都是陌生的麵孔,隻有餘阿姨還在床邊,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雜物。


    根據後來知道的情況,周欣對自己及時采納穀子的建議,感到相當慶幸。因為搬走高純的五個小時之後,也就是第二天的下午,金葵又去了光明醫院。這一回她當然如入無人之境,但她在高純的病房裏看到的並不是高純,而是另一個剛剛入住的重症患者。


    周欣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與劉律師協商下一步是否要與金葵開打公安方麵所說的那場民事官司。對這件事的態度蔡東萍當然更急,因為金葵拿走的那四百萬現金,周欣本來也不一定得到,而金葵落在自己名下的三號院房產,卻是蔡東萍誌在必得的心腹目標。


    本來道不同不相與謀的兩個女人,因為一個共同的仇人,居然走到一條道上共襄其事了。這次他們聚會的地點,也放在了蔡東萍律師的辦公室裏,他們需要商談的內容隻有一個,那就是爭奪財產的這個官司。


    這次晤談是蔡東萍一方首先提出來的,在這之前,蔡東萍找李師傅問了金葵的住址,讓她的助理孫姐花錢從社會上找了幾個地痞,不分白天黑夜,幾次堵在金葵的門口,砸了玻璃踹了門,逼她交出房產證。金葵不堪其擾,和高純換醫院一樣,也不得不從那個住址連夜搬走,在這個大都市中自行消失。律師對蔡東萍用這種方法與金葵開戰並不讚同,靠這種方法想要把三號院拿回來比小孩打架還不靠譜。以他對蔡東萍的了解,蔡東萍出此下策實為泄憤,是心態問題,是受不了一個外地來的小保姆如此犯上作亂。而真打起官司來蔡東萍能否取勝,其實並沒有太大把握。因為從法律上說,高純的那份遺囑實在太強大了,除了高純自己,幾乎無人可以勝它!


    在這次晤談中,蔡東萍的律師提出的方案,就是由周欣以高純妻子的身份,代表高純向法院提出訴狀,起訴金葵擅自轉移財產,要求將三號院戶主改回高純名下。今後高純一旦過世,再由各方協商或訴訟解決三號院的最終歸屬。


    周欣沒有表態,她對金葵的痛恨,其實並不在蔡東萍之下,但她對三號院的歸屬,並沒有蔡氏那般揪心。而且要她以高純的名義提起訴訟,她也有些拿不準主意。同來的劉律師在她猶疑之際適時地開口表態,從技術的層麵談了這場官司的先決條件。


    “這官司要打的話,確實隻能以高純本人的名義提出告訴,而用高純的名義起訴金葵,還是應該經過高純本人的認可才好,隻有他本人同意我們起訴金葵,這場訴訟才能夠啟動。”


    蔡東萍律師馬上把皮球又踢向周欣:“沒錯,要高純同意起訴金葵,是這官司開打的第一個難點,而解決這個難點的關鍵人物,又非周小姐莫屬。周小姐是高純的妻子,是現在唯一最能和高純說得上話的人,所以說服高純向金葵宣戰,隻能看周小姐肯不肯努力了。”


    而周欣知道,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以她對高純的了解,要動員他同意起訴金葵,猶如讓他持刀斷臂,理論上說,是不可能的。但蔡東萍卻不這樣認為:“你和高純做夫妻也快一年了吧,一日夫妻百日恩,隻要你下工夫做他工作,他憑什麽不聽你的!”周欣反感地瞪了蔡東萍一眼,反唇相譏:“你和你先生十年夫妻,你認為他特別聽你話嗎?”蔡東萍臉上掛不住了:“嘿!咱們今天一事說一事,你扯那些沒用的什麽意思呀!”她的律師怕周欣翻臉,連忙攔住蔡東萍的大嘴,律師當然比蔡東萍更明白要想拿回三號院,周欣是不可或缺的“統一戰線”。他對周欣勸道:“以高純現在的身體狀況,可以說他對自己的事務,已經完全不能自理。他現在對自己的利益所受到的侵害,既沒有能力辨別,也沒有能力抵禦。你作為他的妻子,你是頭腦清醒的健康的人,你應當負起妻子的責任,維護高純的權益。你有責任讓你先生的合法利益不受侵害,有義務不讓某些貪得無厭的小人,利用他病重期間的感情脆弱,利用他的神誌不清,設下圈套奪取他的財產,讓他的父親,讓他自己,今後九泉之下都死不瞑目。阻止這場陰謀,是你不可推卸的任務。現在也沒人能代替你完成這個任務。”


    律師說得有理,周欣一時無言,她把目光投在她一向信任的劉律師臉上,劉律師也點頭讚同:“你去問問高純吧,先看看他什麽態度。至少金葵現在就迫不及待地變更房產證的戶主,肯定不是他的意願。而且,高純還健在就把存折改成金葵的名字,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情理上,對高純都不夠尊重,恐怕他事先也並不知情。”


    周欣低頭想了一下,說:“好,我去問他。”


    這天夜裏,周欣坐在高純的床邊,看著高純熟睡。高純像是睡得很苦,眉頭始終不能展開。半夜他醒過來了,他看到了周欣,他和她的目光在黑夜中交匯,他叫了聲:“周欣,”聲音如囈。周欣用微笑作為回答,作為響應,同時猶豫該怎樣啟齒,去講金葵的事情。她沒有想到高純會先自開口,主動說起了金葵。


    “周欣,我想……我想求你一件事,你能答應我嗎?”


    “什麽?”


    “你能讓我見一見金葵嗎?我想……我想見她。”


    “你現在,要集中精力養病,醫生說隻有你心情安定,才能保證病情不再惡化。我必須聽醫生的,醫生讓我怎麽做,我就必須怎麽做,你能理解我嗎?”


    周欣盡量和風細雨,像幼兒園的阿姨對小孩子那樣循循善誘。不料高純真的像小孩那樣哭起來了,周欣看到高純的眼淚,那眼淚何其單純,以至於她不忍將金葵巧取豪奪的卑劣行徑,直白地說出口來。她不知道高純一旦知道真相,他那虛弱的心髒,脆弱的大腦,能否經得起這樣的打擊。


    “不,我知道我活不了啦,我,我想見她……求求你,讓我見她!”


    高純的哀求,讓周欣感覺自己心裏的傷口,又在流血疼痛,讓她決定將真相向高純和盤托出,不為蔡東萍的煽動和兩位律師的托付,隻恨高純自己把她逼上刀鋒。她說:“高純,我知道你和金葵過去是朋友,是那種……男女朋友。我也知道你到現在,到現在還在愛她,這我都理解。但我現在,我現在畢竟是你的妻子,不管你愛不愛我,我都是你的妻子,這是事實,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我有責任,有責任保護你!因為你病了,你下不了床,你不可能了解外麵的情況,你沒辦法了解你愛的那個人,她還愛不愛你……”


    “我知道,她愛我!”高純忽然力從心起,極力放大聲音想讓周欣相信:“她是我愛的第一個女人!”他竟然掙紮著滾下病床,泣不成聲:“我們曾經對天發誓……”


    高純哭著匍伏在地,但周欣沒有把他拉起,她很久以來忍在心裏的所有委屈,所有怨氣,所有忍無可忍的喝問,都在此刻洶湧在喉,她用前所未有的激動衝高純叫道:“你別再做夢了高純,她過去可能愛你!可她現在真正愛上的,是你的錢!是你的房子!”


    “不,不是,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我知道,你立了遺囑,你決定在你死了以後,就把仁裏胡同三號院送給她,就把你的一半現金送給她!好,你這樣決定,我同意!我其實根本沒有資格,說同意還是不同意!但我是你的妻子,我有資格,也有權利對那個欺騙你的女人說不!她現在已經偽造了你的死亡證明,已經拿著你的遺囑去房管局,把仁裏胡同三號院落在她自己的名下,已經把你的存折從家裏偷出來,換上了她自己的名字!這就是愛你的人嗎?一個愛你的人,會這樣無恥嗎?公安局已經在調查這件事了,這件事總有一天會調查清楚!我是你的妻子,我知道你沒有死,你還活著!你還是我的丈夫!我不能允許任何人利用你的感情來傷害你,這是我的責任!你愛我,我要盡這份責任,你不愛我,我也要盡這份責任!”


    “不!不!你胡說,你胡說,你騙我!”在周欣情緒傾瀉的過程中,高純始終想用聲音壓住周欣,不想讓她再說。他的哭喊與其說是瘋狂,不如說是恐慌:“你讓我見她,我要當麵問她,我不相信你!你讓我見她!”


    值夜班的醫生護士都聽見了病房裏的哭嚎,從不同方向跑過來了。他們跑進病房,從地上抱起高純,每個人的臉上都布滿驚異:“喲,怎麽了,怎麽了這是……”周欣也淚流滿麵,大聲繼續:“房管局的產權登記我已經看到了,三號院的主人已經不是你了,是她了!那四百萬的存折上的名字也不是你了!也是她了!你如果不相信我,你可以去問劉律師,你去問問劉律師!”


    護士醫生把高純抬上床,把周欣推出門:“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你這樣和他吵他要出危險的,你是他愛人你不應該這樣,你先出去你先出去……”


    周欣被推出門去,她踉蹌著走了兩步,扶著牆泣不成聲。她在高純注定成為一個廢人的時候,毅然和高純結婚,婚後她決定把自己的終生連同自己的愛情,全都給了高純,可今天,現在,她究竟得到了什麽,得到了什麽?她不知道自己有錯沒錯,她到現在也搞不清她到底該不該理解高純過去的愛情,該不該原諒他在垂死的時刻,要將這個愛情繼續進行,並且公之於眾!


    不知是受金葵變更財產署名這個事實的刺激,還是這場爭吵耗盡了體力,高純被抬到床上後即陷入昏迷,醫生加注藥物施救,幸未釀成危險,機器上顯示出的心跳由紊亂漸漸平穩。護士出來向周欣報了平安,醫生離開時用臉色對她表達了不滿:“我們讓他安靜下來了,希望你也能這樣!”


    周欣回到病房,她擦去眼淚,忽然發現高純的麵龐轉眼間變得形銷骨立,枯萎異常。


    早上,餘阿姨還沒有過來,高純就醒了。周欣用熱毛巾為他擦了臉,擦了手,她能感覺出高純的手在伸向她,在尋找她……他握住了她的手,一點力氣沒有。但他還有力氣說話,還有力氣把他的聲音,送進周欣的耳中。


    “……原諒我。”


    那一刻周欣的心一下軟了,這也許是高純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是她見過的最可憐的人,他的命真的很苦很苦。他躺在這裏,數著今生所剩無幾的日子,一切榮耀、財富、理想,對他都沒有意義。現在他心裏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寄托,對這個世界唯一的留戀,也許隻有那個金葵了,且不論這個女人是否愛他。一個彌留之人還在內心保持著強烈的愛,他就應該算是幸福的吧,難道還要再去和他爭什麽嗎?真相對他來說,難道還那麽重要嗎?還必須弄得清清楚楚嗎?還必須讓他因為絕望,因為委屈,因為仇恨,因為失落,而走得更快,更苦嗎?無論如何,她都是他的妻子,她應該讓他擁有最後的幸福,剝奪他的這個幸福,究竟是殘忍,還是正義?


    所以,在上午離開醫院之後,周欣沒有回家。她去了金葵的住處,地址是向方圓問的。金葵住的那片居民大雜院,恰如預想的破爛貧窮。金葵租住的那間小房,比預想的還要寒酸,門窗的玻璃都殘缺不全了,屋內更是簡陋之極。很難想象住在這種低矮陋屋的女孩,手上會握有價值億萬的巨大財富。


    小屋沒人,隔窗可見屋內蕭瑟依稀,床上連被褥都無一席,徒有四壁。找鄰居打聽,才知道鄰居就是房東。房東說你找金葵呀,金葵剛剛退房走啦。周欣有點意外:什麽,她搬走了?房東感慨:昨天早上走的。不過走了也好,這女孩在外麵不知是幹什麽的,是非太多,不是警察找她就是仇家找她,連我們都跟著一驚一乍,太不安靜了。周欣問:她上哪去了?房東答:不知道啊,我估計她要是躲事的話,得搬到遠點的地方去住吧。北京人口一千多萬,一個人要想躲起來,大海撈針也找不著她!


    金葵剛走,與周欣差之半步。她的失蹤在周欣眼裏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她拿了高純的錢一走了之,且不論三號院今後誰將入主,那四百萬現金也足夠她揮霍一生。所以她走了,也許高純注定再也見不到她了,說不定今後訟戰開打,連法院都傳不到這案子的被告。


    但周欣還是委托房東代為轉達:如果有朝一日金葵又回來的話,請告訴她,有一個姓高的先生托人來這裏找過她。找她也沒有什麽事情,隻是高先生好久不見她了,希望能和她見個麵而已。房東說:好吧,不過估計我也見不到她……


    在周欣離開之後,同一天,李師傅也來找過金葵。透過玻璃破碎的窗口,李師傅看到空空的屋內,已不是正常的狀態。他也去找了房東,房東也是那番敘述。至於李師傅為何事而來,沒人知道原委。


    這一天也是美麗天使北方區決賽訓練營正式開營的一天,複賽過關的十六名選手集中在臨時租用的某個培訓中心,開始了為期兩周的賽前訓練。所有的訓練和生活過程都有電視台的攝影師跟蹤拍攝,這讓包括君君在內的年輕選手們全都興奮不已。


    一位老師在訓練場地對十六位少男少女做了開營動員:“大家注意啦,今天是咱們美麗天使決賽訓練營開營的第一天。從今天開始,咱們複賽勝出的十六名選手將要在一起生活訓練兩周的時間,為決賽做最後的衝刺,希望大家高度重視,不要失去這次寶貴的機會。在大家訓練和生活的過程當中,電視台的記者還要對大家進行隨機采訪,在接受采訪時大家要注意以下幾點:第一,采訪時大家隻能喝這次大賽讚助方百味鮮公司提供的美麗天使牌的果汁,不能拿著自己買的和帶的飲料;第二,采訪時必須完全放鬆,躺著坐著衣冠不整打打鬧鬧都可以,記者要的就是你們生活的原始狀態;第三……”


    和攝影記者鏡頭裏君君和幾個女孩一起嘻嘻哈哈鬼臉迭出的熱鬧相比,西山醫院病房裏的氣氛則是死氣沉沉。周欣在傍晚之前從城裏趕回這裏,向高純報告了金葵失蹤的信息。


    “租她房子的房東我也見了。按房東的說法,她恐怕不會再回去了。前幾天公安局因為她拿走存折的事去那裏找過她,所以她搬走了。她拿走那些存折的時候也許沒想到會有那麽多麻煩,她大概有點害怕了,想一走了之……”


    高純沒再流淚,對周欣的報告,他沒有做出信與不信的任何表示,但他對周欣做出了一絲感激的表情,感激她終於為他去找金葵了,盡管沒有找到,但至少她真的找她去了。


    他說:“謝謝你,周欣。”


    周欣說:“不用謝。”


    高純閉上了眼,分不清他是難過還是困倦。也許他太累了,身體的虛弱,已經承受不了感情的負擔和猜測的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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