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區白天


    鍾天水召集各分監區的頭頭開會。散會時,他和杜劍一起出門。


    鍾天水:“哎,劉川這兩天怎麽樣?”


    杜劍:“還那樣。噢,昨天他給他女朋友寫了一封信,我們分監區檢查後同意發出去了。”


    鍾天水:“寫信?信上說了什麽?”


    杜劍:“就是說了些想念的話,希望他女朋友來看他。另外就是告訴她監獄的通信地址,希望她給他寫信什麽的,信裏邊倒沒有明顯不利於改造的言論。劉川知道信件都是要接受檢查的,所以過激的言論也不可能往信上寫。”


    鍾天水點頭。


    操場白天


    鍾天水路過操場,看到入監教育中隊正在操練隊列。他在隊列裏看到了劉川。他看到劉川的那張臉很瘦很瘦,頭上的發茬短短地長出來了,脖子細細的,撐著那顆顯得略大的頭。他站在操場邊上看了很久,心裏多少有點疼他。


    食堂晚上


    鍾天水晚上加班,在食堂吃晚飯的時候,他對杜劍說:“老杜,我看,是不是可以考慮同意劉川的女朋友來看他一次?讓他女朋友做做工作,說不定對他的改造能有幫助。”


    杜劍說:“他女朋友是個演員,劉川一出這事,那還不跟他吹了,還能來看他嗎?”


    鍾天水:“應該能吧,現在年輕人的觀念不同了,男朋友坐了牢她不一定覺得有傷麵子。而且我看劉川跟他女朋友感情很深,那女的應該能來。你們分監區先打個報告,報上去讓監獄領導審批一下。”


    杜劍點頭,可又說:“如果領導批了,他女朋友怎麽找啊?”


    鍾天水沉吟了一下,說:“你可以問問三分監區的龐建東,他知道劉川女朋友的手機號碼。生活衛生科的鄭小珂也見過他女朋友,可以讓鄭小珂幫忙去找找。”


    公安分局接待室白天


    一位分局民警走進接待室,對等在這裏的小珂問:“你是天河監獄的嗎,是三警校袁老師介紹你來的吧?啊,我姓馬。”


    小珂:“啊,老馬同誌,給您添麻煩了。”


    老馬:“你是要找季文竹的地址吧,她自從上次被打以後就搬到和平裏那邊去了,因為範小康的案子我們前不久找過她。範小康還牽涉到其他案子,所以他的案子現在還沒結呢,我們為取證找過季文竹。這是她的門牌號碼,你知道和平裏那邊原來文化部有個大院嗎……”


    監獄院內白天


    犯人們正在幹活兒,砌一段圍牆,隊長對一個班長說:“通知各班長收工吧。”


    班長跑去喊收工,隊長見劉川拎著鐵桶走過,便叫了他一聲:“劉川。”


    劉川答了聲:“到。”


    隊長:“明天你們這批犯人就可以會見親屬了,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覺,別等明天你女朋友見了你,你一點精神都沒有。”


    劉川答了一聲:“是。”忽又一下愣住,“我女朋友?”


    隊長:“對呀,她明天就來了。”見劉川一臉驚呆,他問:“沒通知你嗎?啊,接規定親屬探視隻限於直係親屬和配偶,考慮到你現在家裏也沒人能來,所以監獄領導特別批準,同意你女朋友來看看你。劉川,監獄領導的苦心你得領會,你那消極情緒得改一改,啊,精神一點,在會見的時候讓女朋友看到自己良好的精神麵貌,啊!”


    劉川孩子氣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過節般的微笑,隊長終於聽到劉川用興奮難抑的聲調,做出了合乎標準的應答:“是!”


    和平裏季文竹家外白天


    季文竹不在家,房門緊鎖。小珂問鄰居,鄰居把她支到了房東那裏。


    房東:“季文竹拍戲去了,你打她手機。”


    小珂:“她手機號碼換了,現在的號碼您知道嗎?”


    房東:“哎喲,這我們可不知道。”


    小珂無措。


    入監教育分監區晚上


    一名隊長走進管教辦公室,與來接班的夜班民警進行了交接班工作,最後說:“哎,剛才七班的劉川要求買塊香皂,問今天能不能買到。”


    夜班民警:“今天又不是采買日,買香皂急什麽。”


    白班隊長:“劉川明天有親屬過來接見,這小子進來以後就沒好好拾掇過自己,明天家裏有人來,所以著急了,剛才問了我兩遍。”


    夜班民警翻了翻一個本子,說:“他賬上一共還存著五元四角錢,入監時他的牙膏用完了,他花一塊八毛錢買了一筒牙膏,剩下的買塊香皂倒是夠。行,我回頭先把我那塊香皂借給他用。”


    監獄外晚上


    杜劍和下班的民警上了監獄的班車,鍾天水從車下路過時,隔著車窗叫杜劍:“杜劍,劉川的女朋友小珂還沒找到,明天的會見肯定是來不了啦。你們跟劉川說一聲。”


    杜劍:“行。”說完又轉臉對身邊的一位隊長說:“小王,你明天上班以後跟劉川說一下。”


    小王:“好。”


    監區晚上


    夜班民警走進七班的監號,正在學習的犯人們在班長的“起立”口令中站了起來。


    民警走到劉川麵前:“劉川,你要買香皂?先用這塊吧。”民警給了劉川半塊香皂,又走了出去。


    監區清晨


    犯人們起床。劉川拿了那半塊香皂,列隊站好。


    監號鐵門打開,七班的犯人走向水房,劉川第一次積極地搶了一個水龍頭,然後用香皂認真地洗了臉,還洗了頭發。又照了鏡子。他的頭發剛剛出茬,洗完之後馬上顯得輕爽好看。


    劉川回到監號,聽見同號的犯人和孫鵬說笑,問孫鵬:“你在你們家排老幾?”


    孫鵬答:“排老三。”


    犯人:“你排老三?誰排老大?”


    孫鵬:“我女兒!”


    犯人:“你女兒,你女兒才多大。”


    孫鵬:“一歲啦,我就是我女兒手下的一個打手,誰要敢惹我女兒不高興,我跟他拚命。”


    另一犯人:“那你們家誰是二把手?”


    孫鵬:“我老婆,我老婆具體管我。”


    犯人:“那你爸媽呢?”


    孫鵬:“他們呀,我跟他們和不來,我不跟他們住,他們也煩我。”


    犯人:“你爸媽今天是不是也過來?”


    孫鵬:“我就沒通知他們來,來了也是教訓我。今天就是我老婆和我女兒來。”


    犯人:“老大老二一起來?”


    孫鵬:“沒錯,我要不是想她們,讓我在這兒住一輩子我都不怵。”


    犯人調侃:“敢把牢底坐穿!”


    孫鵬:“那是!”


    這時一個隊長過來叫:“現在開儲藏室,今天接見,有沒有要拿東西讓親屬帶走的?”


    孫鵬跳起來:“有,有。我把我在看守所的鋪蓋交我媳婦帶回去。”


    其他幾個犯人也說有,跟著隊長往儲藏室去。隊長走前問劉川:“劉川,你們家今天不是也有人來嗎,你沒東西讓家裏人帶回去?”


    劉川靦腆地笑一下:“沒有,今天是我女朋友來,我在看守所那床被褥都睡臭了,哪能讓她抱回去。”


    隊長也笑笑:“怕女朋友熏著呀。”


    犯人們把要讓家屬帶走的東西從儲藏室取出放在自己床前,吃完早飯,犯人們都在各自的監號裏自學《規範》,等著隊長待會兒喊名。


    九點鍾左右,喊名開始了。


    第一批會見親屬的犯人聽到自己的名字後,神色或慽慽或惶惶,抱著大包小包準備交給家人帶回去的東西,匆匆走出監舍。第一批人走了以後,監舍顯得很靜,幾乎每個人的心跳都能聽清,大家都坐在各自的小板凳上,眼睛雖然還都盯著那本《規範》,但誰也沒有心情真正默讀,連平時對什麽都不在乎的孫鵬,這時都埋頭不響,神不守舍地等第二輪喊名。


    半小時後,第二輪喊名開始了。一位隊長站在門外的筒道裏,一個一個地叫著犯人的名字,被叫到的犯人快步走出監舍,站在各自的門前。第二輪名字喊完了,劉川幾乎是屏著呼吸,聽到門外的隊長對叫到筒道裏的犯人命令道:“排好隊,跟著走!”緊接著,一片踏踏拉拉的腳步聲從劉川的監號門前響過,在筒道的一頭猝然消失,監號和筒道重新安靜下來。劉川這才確信,第二批參加會見的人,仍然沒他。


    監號裏剩的人不多了,比剛才顯得更靜,靜得讓人心慌!劉川能感覺到,自己的雙肩,雙手,都在發抖。筒道裏靜了很久,劉川不知不覺地,已經滿頭是汗。


    孫鵬也坐在小板凳上,彎著腰,低著頭,瞪眼盯著地麵,等著門外的聲音。


    門外始終沒人再喊,但突然自遠而近,又有雜亂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劉川的神經高度緊張,全神貫注地側耳傾聽,直到有人進了監號,他才知道是第一批會見的犯人結束會見回來了。回來的人放好親屬送來的東西,重新回到小板凳上坐下,拿著《規範》各想心事。劉川呆呆地偷看他們的臉色,每個人的臉色各不相同,不同在哪兒難以說清。


    第一批人回來之後不久,筒道裏又開始喊名了。從時間上算,顯然是最後一批了。第一個喊的,就是孫鵬。孫鵬聽到喊名,動作誇張地跳了起來,抱了準備讓他老婆帶回家的被褥衣服,快步走出監號。


    隊長喊名的聲音一路走來,從筒道的這頭響到那頭:“孫鵬、段文奇、盧煥青、梁好武、李平、陳佑成、李元德、王誌榮……”喊聲經過劉川監號的門前時,沒有半步停留,就像風一樣地過去了。


    “華彥斌、劉偉強、吳劍、李京、李玉章,都出來沒有?好,把東西雙手抱著,雙手抱著,跟我走。”


    又是踏踏拉拉的腳步,從筒道這頭響到那頭。劉川再也不能控製自己,他從小板凳上跳了起來,跑到監號門口,朝外喊了一聲:“報告!”


    號裏的犯人都愣了,筒道外麵,無人應聲。


    劉川帶著絕望的嘶啞,又喊了一聲:“報告。”


    最先反應的,是同號的班長,班長起身問他:“幹嗎你劉川,你喊什麽?”


    劉川回頭,他心裏慌得幾乎口吃起來:“沒,沒,沒叫我。”


    班長有些好笑,也有些好氣:“叫你你就去,沒叫你你就好好待著,沒叫你就是你們家沒來人,你傻呀!”


    一個值筒的隊長聞聲走到監號門口,問:“什麽事?”


    班長馬上回答道:“報告齊隊長,犯人劉川想問剛才為什麽沒叫他,好像他家裏今天應該有人來看他。”


    齊隊長問劉川:“你們家今天有人來是吧,你先繼續學習,我去給你問問。”


    齊隊長走了。劉川隻好退回到小板凳上,發抖的手依然拿著那本《規範》,心緒不知該往哪兒擱。


    監獄大院白天


    孫鵬行走在前往會見樓的隊列中,雙手抱著準備讓媳婦帶走的被褥,臉上興奮難抑。


    第二批參加會見的犯人從會見樓那邊迎麵列隊走來,與第三批犯人擦肩而過。


    入監教育分監區白天


    第二批會見的犯人回到監筒。


    監號裏,劉川坐在板凳上,姿勢不動,雙目發呆。


    會見樓白天


    第三批會見的犯人魚貫步入會見廳,在玻璃隔斷的另一側,他們的親屬已經坐在椅子上翹首張望。


    孫鵬在妻子對麵坐下,拿起對講電話的第一句便問:“怎麽沒把孩子帶來?”


    孫鵬妻子神色反常,看了孫鵬一眼,欲言又止……


    入監教育分監區白天


    負責送飯的犯人抬著午飯從食堂走進了筒道。


    監號裏,會見回來的犯人們彼此相看著親屬帶來的生活用品,交流著見到親屬的感覺——家裏有誰來了;孩子還叫我爸爸呢;我媽是從天津趕過來的,早上五點就出門了,等等。


    劉川依然弓身坐在板凳上,對身邊的聲音充耳不聞。


    監獄大院白天


    第三批會見的犯人被帶回來了。很奇怪的是,孫鵬把那一包被褥又抱回來了。


    入監教育分監區白天


    孫鵬隨隊回到監筒,回到監號,他並未像其他犯人那樣,飯前彼此聊聊家裏的情況,他進了監號就坐在自己的板凳上,臉色陰沉地一言不發。班長小心地看他,又看看他床邊的那包被褥,那樣子是想問問他怎麽又把東西抱回來了,但知道這小子太渾,臉上的神態也正擰著,所以猶豫了一下沒問。


    劉川和孫鵬一樣,也坐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因為齊隊長說去給他問問,所以他還在一根筋地等著齊隊長過來叫他,所以也沒注意到孫鵬的反常。


    開飯的時間到了,能聽到筒道端頭午飯抬過來的聲音。劉川聽到值筒的雜務呼喊一班打飯的聲音,但他依然在等,他明明知道隊長不會再來喊他出去會見了,他明明知道季文竹不會來了,可他還是像抽了筋骨換不了姿勢似的,僵直地坐在板凳上等著。


    外麵叫到六班的時候,班長叫大家拿好飯盒起立站隊,劉川的胳膊腿都不聽使喚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來的,是怎麽走到門口站隊的。外麵在叫他們七班了,大家魚貫走出監號,成一列縱隊走向筒道端頭。今天吃的是雞蛋湯和肉龍。雞蛋湯由雜務負責給大家盛,一人一大勺,肉龍自己拿,吃幾個拿幾個。劉川木然地打完湯,拿了一個肉龍,站在旁邊的齊隊長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叫住他說:“劉川,剛才我給你問了,今天你們家人沒來。”


    劉川一手端著湯,一手拿著肉龍,愣在盛肉龍的箱子前,有點傻掉的樣子。這時,分監區長杜劍走過來了,說:“劉川,我跟王隊長說了,你女朋友我們找過了,沒找到。今天王隊長沒告訴你嗎?”


    劉川愣著,沒答話。


    齊隊長對杜劍說:“王隊長的小孩生急病了,今天請假沒來。”


    杜劍點頭,問:“啊,小孩生什麽病了?”又見劉川還站著不動,便說,“你回去吃飯吧。”


    齊隊長和杜劍說起了王隊長小孩的病況,劉川機械地轉身,咣的一下,撞上從他身邊路過的孫鵬,他手中的一飯盆雞蛋湯,一大半灑在孫鵬的前襟上,孫鵬刹那間叫了一聲:“嘿!”劉川連對不起都忘了說,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步伐邁得虛虛飄飄,恍惚著繼續往監號走去,耳朵裏似真似幻,聽見齊隊長在身後叫他:“劉川,你灑了人家一身怎麽連聲對不起都不說?”


    劉川站住了,看著齊隊長,嘴巴張開了,卻沒能說出聲。


    杜劍走了過來,站在劉川和孫鵬之間,嚴肅地說:“劉川,現在你把《罪犯改造行為規範》第四十九條,全文背出!”


    打飯的犯人們全都停止了動作,目光迅速地向劉川集中,劉川把頭略略低下,這個動作或許表明,他已被杜劍嚴肅的口吻威懾並且喚醒,盡管依然神不守舍,但終可張嘴出聲:“第四十九條,有……有求於人時,用‘請’‘您’等敬詞;有愧於人時,用……用‘對不起’‘請原諒’等歉詞;有助於人時,用‘沒什麽’‘別客氣’等謙詞……得到別人幫助時……用‘謝謝您’‘麻煩您了’等謝詞。”


    杜劍說:“對照《規範》第四十九條,你做得怎麽樣?”


    劉川把頭徹底低下,說:“不夠。”


    “是不夠,還是根本沒做?”


    “……沒做。”


    “沒做怎麽辦?”


    “……下次改正。”


    杜劍見劉川每答一句,都慢了半拍,不情願似的,不由厲聲喝問:“那這次怎麽辦?”


    劉川不知說什麽。


    杜劍:“讓你說聲對不起,說聲請原諒,就這麽難嗎?你比孫鵬、比大家,都特殊嗎?你覺得你比大家特殊嗎?”


    劉川這才抬起頭,看了孫鵬一眼,說了一句:“對不起。”接著,又說了一句:“請原諒。”


    杜劍轉頭,看孫鵬,孫鵬臉色青虛虛的,除了兩頰新起的幾個疙瘩,從額頭到下巴,沒有一點血色。


    杜劍:“孫鵬,你是不是也想把四十九條背一遍啊?”


    孫鵬瞪著劉川,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字來:“沒什麽!別客氣!”


    這兩句謙詞,被他說得咬牙切齒。


    杜劍看著二人,又看看周圍默立的犯人們,說:“學習《規範》,是為了用!回號吧。”


    劉川說了聲:“是。”


    孫鵬也說了聲:“是。”說完率先向監號走去。


    劉川跟在孫鵬後麵,走進監號,剛剛在小板凳上坐下,孫鵬走過來了,一臉獰厲,把手裏的雞蛋湯端至劉川眼前,往裏啐了口唾沫,然後倒進了劉川的碗裏。


    孫鵬:“你大公無私,湯都給我了,我向你學習,也都給你。還多給你一口,夠不夠意思!”


    孫鵬倒完,看看盆裏還剩了一點殘湯,又啐了一口,然後滴滴噠噠地在劉川頭上倒淨。


    劉川的頭發短,湯水和唾沫存不住,很快順著臉和脖子流了下來。班長看見了,衝孫鵬驚問:“咳,孫鵬,你幹嗎呀!”


    孫鵬不理班長,衝劉川惡狠狠地說道:“對不起!請原諒!”


    班長看劉川,劉川坐著,低頭,沒動。


    大家都沒動。


    預料的情形很快發生,並沒留下太多懸念。劉川在孫鵬轉身的刹那快速躍起,速度和衝力讓孫鵬重重地撞在床上,床架子立即發出了劈裂的聲響,孫鵬的頭部也結實地磕在床幫,但他的瘋狂馬上在一秒鍾內反超了劉川。他手腳並用,動作變形,口中嘶喊,麵色赤紅,頭上的青筋鼓鼓跳起,臉上的疙瘩也冒出血光。這場雙方都玩兒了命的毆鬥讓犯人們紛紛閃開,有好幾盆雞蛋湯被踢得盆飛湯濺,靠牆立著的書架經不住兩人扭在一起的大力衝撞,轟然倒下,書架上書籍和雜物成放射狀般噴了一地。犯人們誰也沒能想到,身高體壯相貌凶殘的孫鵬,竟然在這場你死我活的廝打中漸處下風,漸顯頹勢,漸露敗相。他們漸漸看出來了,劉川雖然身單體瘦,但這小子肯定練過,一招一式,都很實用,很占便宜,而且,他們也看得出來,這小子下手也夠狠的。


    至少有兩個隊長衝進來了,緊接著,分監區長杜劍也衝進來了,班長這才衝上去抱住劉川,另兩個犯人也拉住孫鵬,這場打鬥終被遏止。孫鵬和劉川,兩人全都眼腫嘴破,從場麵看劉川占優,從傷勢看不分伯仲。


    更多的民警從備勤區衝進筒道,手執鋼銬和電棍趕來增援。劉川和孫鵬全被銬了背銬,一前一後彎著腰被眾民警押出監號。分別被押進了兩間管教幹部辦公室裏。


    管教辦公室白天


    半小時後,醫生來了,給劉川、孫鵬檢查了臉上頭上的傷勢,上了藥。又過了十多分鍾,他們被押出了一監區的樓門。


    監獄大院白天


    劉川和孫鵬一前一後,被反銬雙手,被眾民警押解著穿過操場,押到了禁閉中隊,分別關進了不過三平米大小的禁閉監號。


    禁閉隊白天


    禁閉隊也叫反省隊,設在監獄西北角。在天監的犯人中,禁閉隊就俗稱“西北角”。


    一間禁閉監號的鐵門被打開了,隨著一個老民警的講解聲,可以看到監號門口擠著一群新來的民警,正在參觀這間狹小的牢房。


    老民警:“禁閉監號每號大約三四平方米左右,上麵設有天窗,號外有獨立放風的地方。監獄設立禁閉監號的目的,是在罪犯有嚴重過錯或者發生嚴重抗拒改造的行為時,經監獄批準後,送到這裏關押反省。”


    新民警龐建東問:“關在這兒犯人就能反省了?”


    老民警:“罪犯關進來一般三五天不會理他,一個星期下來,再暴的罪犯也會自己蔫下來的,再死硬的犯人也會服軟求饒,再不說話的罪犯也會求著有人過來和他說話。”


    身穿警服的劉川也在新民警當中,探著頭好奇地端詳著監號的四壁,和角落裏的馬桶。他仰起頭來,看到了天井般的上方,那一小方露天的鐵網。


    劉川的視線從上方移下,他看到了自己鼻青臉腫地半躺在這間囚牢的地上。這裏四麵圍牆,都用軟塑包著,就算找到上吊的繩子,也找不到掛繩子的地方。


    身穿囚服的劉川躺在這個深淵般的天井,目視上方的天窗,還開了一扇開窗,窗外就是二樓的巡視筒道,他看到了執勤武警的鞋底,和俯身監視的冰冷目光。


    晨昏交替,每天兩次,有人把簡單的飯食從鐵門下方的窗外塞進來,取出上次盛飯的塑料碗,那碗裏的飯食並未吃光。


    晨昏交替,禁閉號天窗上的光線由淺變深,由深變淺。監獄外晚上


    鍾天水下班,開了自己的車子回家,在路口遇上小珂,問她:“這麽晚才下班啊,是回家嗎?上車吧。”


    小珂上了鍾天水的汽車,車子開動起來。


    路上晚上


    鍾天水開車,小珂坐在副座,一路上的氣氛有些沉悶。車至半路,小珂打破了沉默:“鍾大,關反省號的滋味,很難受吧?”


    鍾天水知道她問的什麽,但隻簡單應了一聲:“啊。”


    小珂又問:“我聽好多人都說過,一個人關在牢房裏,幾天幾夜沒人說話,會逼瘋的。”


    鍾天水:“逼瘋不至於,總之不好受吧。”


    小珂目光懇求:“劉川不是不可救藥的那種人,您應該……”小珂把口氣放緩,“你能不能去和他談談,他一定在等您能去和他談談……”


    鍾天水目視前方,臉色沉重,他說:“我現在去談……”他頓了一下,說,“沒用。”


    禁團監號白天


    鐵門響動了一下,劉川知道電鎖已開,他推開門爬到門外一個兩米見方的露天天井裏放風。


    夜裏,反省號裏沒有一點光線,但能看清劉川的眼睛裏,閃著一星孤獨絕望的反光。


    白天,劉川用手指在牆上寫字,從他慢慢地反複地寫著的筆畫上,能看出他寫的是:奶奶、文竹幾個字。


    劉川淚流滿麵。


    老民警畫外音:“罪犯關進來一般三五天不會理他,一個星期下來,再暴的罪犯也會自己蔫下來的,再死硬的犯人也會服軟求饒,再不說話的罪犯也會渴望有人過來,跟他說話。”


    反省號白天


    不知多少天後,劉川終於聽到了門外發出聲響,終於來了一個隊長,在門外和他說話了。


    隊長:“劉川,你現在想通了沒有?”


    這是多少天來第一次有人和劉川說話,劉川傻愣著一時不知該答什麽。隊長的臉出現在鐵門小窗的窗口,又問:“你的問題現在有認識沒有?”


    劉川張了半天嘴,終於沙啞地發出了聲音:“……有。”


    隊長從小窗外把紙筆送了進來:“有就寫出來。”


    劉川馬上撲過去,接了紙筆,剛要衝外說句什麽,門上的小窗又關上了。


    劉川認認真真地寫著“認識”,寫滿了正反兩頁,寫完就使勁敲門,一個隊長來了,問:“幹什麽?”然後打開小窗,劉川不說話,他迫不及待地把寫好的“認識”遞上去。隊長把“認識”拿走,小窗複又關上。


    晨昏交替。


    深夜,劉川又敲門,一個夜間值班的隊長過來,開了小窗問:“半夜三更不睡覺你要幹什麽?”


    劉川:“現在是半夜嗎?”


    隊長:“半夜三點了!”


    劉川:“我不知道。”


    隊長:“你敲門幹什麽?”


    劉川:“隊長我的認識行嗎?”


    隊長:“你那叫認識嗎,你那叫辯解,你打架怎麽說也不對,講那麽多理由幹什麽,把責任都推到人家頭上幹什麽,人家的問題讓人家自己去講,你就講你的問題不就完了。”


    劉川:“那我重寫。”


    隊長:“你呀,你再好好冷靜兩天吧。”


    劉川一看隊長要走,連忙隔著門叫:“我冷靜了,隊長,我已經冷靜了。”


    隊長沒再廢話,關了門上的小窗,還是走了。劉川扒著鐵門呆呆地站著。


    晨昏交替,鬥轉星移。


    隊長說話算話,真的過了兩天,才又給他送來紙筆。劉川還是正反兩頁,密密麻麻把白紙寫滿,寫完後又敲門交了。交完後劉川的臉上忐忑不安。


    反省監號白天


    早上,監號的門突然開了,一個隊長站在門口,目視劉川。


    反省隊談話室白天


    劉川被帶出監號,不是到放風的天井,而是出了環形筒道,走到了反省隊的院內。這一天太陽很暖,光線刺目,院子雖然隻有百米見方,但劉川卻感覺開闊有如天河監獄巨大的中央廣場。


    他在院子裏被戴上了手銬,然後帶進一間談話室裏,他一進屋子就喜出望外,因為他看到屋裏坐著的並非反省隊的某位管教,而是一監區那位慈眉善目的鍾監區長。鍾大一上來的表情還是那麽和藹可親,開口一句“又惹事了吧”,讓劉川頓時眼圈發紅。


    鍾大讓他坐下,說:“你的兩份檢查我都看了,第一份把過程說清了,第二份談了思想認識,寫得都還可以。我本來想早點過來找你談談,可你這次進反省隊,上麵批了至少十天,頭幾天聽說你的情緒還很激動,所以我就沒來,來了也不會有什麽效果。關禁閉的日子確實難過,但對你現在的情緒來說,在這兒冷靜一下也有好處。”


    鍾大說完,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劉川。劉川禁閉第九天了,九天裏沒有洗過一次臉,他的臉又黑又糙,整個人似乎都比過去小了一號,真有脫胎換骨的模樣了。


    鍾大問:“反省號滋味怎麽樣,好受不好受?”


    劉川低聲說:“不好受。”


    鍾大又問:“你具體跟我說說,到底怎麽不好受?”


    劉川低著頭,悶了半天,說:“想死。”


    “死?”鍾大說:“沒出息,你不管你奶奶啦。”


    鍾大提到奶奶,劉川哭起來了,他一直想忍來著,但忍住了聲音沒忍住眼淚,他索性出聲地抽泣起來。


    鍾大說:“行了別哭了,一個人的水平不在於犯不犯錯誤,而在於犯了錯誤怎麽對待。一死了之算什麽水平!”


    劉川的抽泣平息下來,他說:“鍾大您讓我回去吧,我一定好好改造。”


    鍾大說:“我來就是看看你想通了沒有,想通了就讓你回去。”


    劉川說:“我想通了,我都寫兩份檢查了,我都深刻認識了,您就讓他們放我回去吧。”


    鍾大點頭,說:“這次打架,主要責任在孫鵬,是他先挑釁的,所以他不把這個問題認識清楚,一時半會兒不會讓他回去。但你也有責任,開始你把湯灑在人家身上,沒有按照《規範》使用歉語,起了一點激化矛盾的作用。當然孫鵬那天激動也有些客觀原因,那天他老婆來探視,提出和他離婚,才一歲的孩子也扔給他媽了,那天也沒帶孩子過來讓孫鵬看看。其實孫鵬的毛病和你一樣,一碰到不開心的事情,就不能冷靜處理,就要發作出來,就沒有尺度了,就不惜傷及無辜。假如你當初不自己去找單鵑私下解決問題,而是依靠法律,依靠公安機關解決問題,盡管肯定會慢一些,會在一段時間內拖而不決,但總會找到解決的辦法。你自己忍不住跑去以惡治惡,結果事情反而搞糟。單鵑的母親是個渾不講理的人,但畢竟不能代單鵑和範小康受過。單鵑的母親和那個無辜的鄰居,已經終生殘廢了你知不知道?單鵑的母親今後生活能不能自理,還能活多久,都很難說。按說新入監的犯人,都應當寫一份認罪悔罪書的,但我今天不逼你寫,也不勸你寫。我的觀點,寫悔罪書一定要自覺自願。但我今天必須告訴你,你那個衝動的脾氣,必須改了。你在檢查裏說你心狠手辣那也說過分了,但你這個暴躁的毛病要是不改,早晚有一天你得毀在上頭。”


    入監教育分監區白天


    劉川回到了入監教育中隊,他被帶進七班監號時大家正在學習,他坐下後不久,孫鵬也從“西北角”回來了。兩人見了麵,雖然都刻意回避著對話和目光,但劉川能感覺到,孫鵬的眼神和表情,多少有點怵他了,知道對他來硬的不行。


    監獄大院白天


    鍾天水向監獄大門的方向行走,迎麵碰上入監教育中隊的犯人在不遠的一條路上列隊跑過,鍾天水看到隊列裏的劉川,他注意到劉川的處遇等級從新犯人的二級嚴管降為一級嚴管,胸口上的牌子也由白色換成了紅色。他看到杜劍騎車尾隨在隊伍的後麵,就朝他擺了擺手。


    杜劍把車子騎過來,叫了聲:“鍾大。”


    鍾天水問:“哎,劉川掛上紅牌了?”


    杜劍答:“對,他剛從反省隊出來,所以處遇等級從原來的二級嚴管降到了一級嚴管,白色胸牌改成紅色胸牌了。”


    鍾天水:“他回來以後表現怎麽樣?”


    杜劍:“稍有進步,至少和其他犯人沒再發生什麽衝突,也沒有發現什麽明顯抗拒改造的現象,就是情緒還不太高,平時很少說話。他原來在遣送科的時候,性格是不是就有點內向啊?”


    鍾天水:“還可以吧,正常。”


    杜劍:“噢。”


    監獄生活衛生科白天


    小珂正在科裏上班,聽見門口有人敲了兩下敞開的屋門,抬頭一看,看見鍾天水站在辦公室的門口。


    小珂:“鍾監區長,你有事吧,請進請進。”


    鍾天水進了屋,找個空椅子坐下,問:“小珂,這些天劉川的奶奶還好嗎?”


    小珂:“還好吧,怎麽了?”


    鍾天水:“多少天去一次醫院?”


    小珂:“每個月第二周的周一去,我帶她去。”


    鍾天水:“那你每禮拜一都請假呀?”


    小珂:“沒有,我這一陣和我們科老丁換了個班,我換成周一、周二休息了。”


    鍾天水:“啊,哪天你帶老太太上醫院,叫上我一聲。”


    小珂:“您也去?”


    鍾天水:“去看看。”


    小珂:“行。”


    鍾天水家晚上


    有人敲門,鍾天水的女兒拉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男人,女兒喊了一聲:“爸,有人找。”


    鍾天水端著飯碗從客廳裏出來,看到門口站著的那人,原來是東照公安局的景科長。


    鍾天水:“老景?”


    愛博醫院白天


    鍾天水與景科長一起到醫院來看劉川的奶奶。劉川的奶奶見到了老鍾,高興得喜笑顏開。看她的音容笑貌,就知道她的病情這些天已見好轉,隻是還不能站立行走,還需要坐在輪椅上讓人推著。


    奶奶:“謝謝,謝謝,你們那麽忙還來看我。我聽小珂說了,你特別忙,忙就別過來啦,哎,這是誰呀,也是你們一起的?”


    鍾天水為奶奶介紹景科長:“這位同誌姓景,也是劉川的朋友,過去和劉川一起做過生意。”


    奶奶:“是嗎,現在劉川還跟你一起做生意嗎?他哪會做生意呀。”


    景科長:“現在不在一起做了。劉川不錯,幹什麽都行。”


    奶奶:“那你不是北京人吧,聽口音不像。”


    景科長:“我是東照人,劉川去東照的時候我們認識的。”


    奶奶:“東照,劉川什麽時候去過東照?”


    鍾天水打岔:“早了,早去過。”


    奶奶問老鍾:“劉川現在還在南方嗎?他這一段跟你們有電話來嗎?我住的地方現在沒有電話,劉川可能沒法跟我聯係。”


    老鍾說:“他走以前跟我聯係過,走以後沒有。”


    奶奶說:“劉川一個人在外麵,也不知道誰能照顧他,這孩子生活能力可差呢。他身體又不壯,在外麵可別受人欺負。”


    老鍾說:“您放心吧,劉川現在練得行了,會兩套拳腳,能把比他壯的壯漢都打得鼻青臉腫,他留神別欺負別人就行。”


    奶奶說:“嘿,他哪會欺負別人?這孩子膽小,而且心可善呢。”


    老鍾沒再接話。


    小珂拿了單子過來說:“奶奶,該打針了。”


    小珂推著劉川奶奶打針去了,老鍾和景科長一起去找醫生談了會兒話,老鍾把情況如實告訴了醫生。


    鍾天水:“我是想,有沒有這個可能啊,讓老太太去一趟監獄,看看他孫子去。我主要想知道,這老太太一旦知道她孫子沒去外地掙錢,而是犯了事坐了監獄,她精神上是不是受得了,她這病行不行,會不會一聽,惡化了?”


    醫生:“要是怕她惡化,不告訴她不就完了嗎,能瞞多少天是多少天吧。”


    鍾天水:“啊,當然實在不行也隻能瞞著,我是想要是能讓老人去看看孫子,對她孫子在獄中的情緒,肯定會有好處。他孫子年齡不大,很在乎他這奶奶,就這麽一個親人了,親人的力量比我們說什麽都要管用!但要是有損老人健康了,那也萬萬不能勉強。”


    醫生反複想了想,說:“現在病人最大的問題,其實還是精神問題,她現在惟一牽掛的,就是她的孫子。每次來看病都沒完沒了地說她孫子,擔心她孫子在外麵打架呀撞車呀遊泳淹了呀出什麽事情,這樣擔憂下去對她神經係統的恢複,也非常不利。我看不如索性把實情說了,可能她反倒塌實了。像她這種受共產黨教育很多年的老同誌,正確對待這種事情的能力不能低估。讓他們祖孫見個麵談談,她可能反倒塌實了,反倒會全心全意地等著她孫子回來。你剛才說五年吧,五年對這老太太來說,應該能堅持等下來。”


    老鍾和景科長對視一眼,高興地說:“好,那我有數了。”


    小珂家單元房白天


    鍾天水開車來到小珂家樓下,他停好車上樓。


    屋裏,小珂母親親手為劉川的奶奶梳洗打扮,小珂為老鍾開門的時候,老太太的頭還沒有完全梳好,她在鏡子裏的麵孔,沉穩而又莊嚴。


    打扮停當之後,他們把老人連人帶輪椅一起抬下樓去,抬進了鍾天水開來的一輛汽車。老人今天穿得非常體麵,根根白發一絲不亂,臉上掛著鄭重而嚴肅的神情。若不是這副神情,那些看見老人上車的鄰居,準以為今天是子孫接她出去過節。


    監區教室白天


    這一天上午,入監教育分監區安排上大課,由獄政科的教官講授犯人記分考核辦法的實施細則。剛剛開課前,一個隊長進來,和教官低聲打個招呼,然後走到已經整齊坐好的犯人前麵,叫了一聲:“七班劉川!”


    劉川應聲:“到!”然後站了起來。


    隊長說:“出來一下。”


    劉川又應了一聲:“是!”隨即走出隊列。


    管教辦公室白天


    劉川被帶到管教辦公室裏,分監區長杜劍坐在裏麵。杜劍沒讓劉川坐下,便開口說道:“劉川,今天我們把你奶奶接過來了,讓她來看看你。”


    劉川有點不信似的,直勾勾地看著杜劍。杜劍沒細琢磨劉川的表情,接著往下說道:“待會兒見到你奶奶,精神麵貌要振作一點,要讓你的親人看到你這兩個月的改造成果,不要讓親人為你擔心。不利於改造的話不要說,讓家裏人聽了不放心的話也不要說,聽清了沒有?”


    杜劍還以為劉川一定大喜過望,一定感激涕零,一定會大聲而又激動地回答:“聽清了!”他哪料到劉川竟然哆哆嗦嗦地發出了質疑:“我奶奶不知道我出事了,她怎麽會到這兒來?”


    杜劍說:“我們告訴她了,你不是想念家裏人嗎,你奶奶不是你惟一的親人嗎,你不想見見她嗎?”


    劉川突然氣急敗壞地喊了起來:“誰讓你們告訴她的!她有病受不了刺激你們幹嗎非把她弄到這兒來!她要氣死了你們負不負責任!”


    杜劍愣了,一個隊長正好推門進屋,也愣了。杜劍厲聲喝道:“劉川,你這人怎麽回事,你是瘋狗啊,怎麽對你好你也咬啊!咱們監區對你這麽關心,咱們鍾監區長專門去你們家看你奶奶,專門陪她去醫院看病是為了什麽,啊!我們不為了你好好改造,不為了你爭取好成績早點出去和親人團聚我們為了什麽,啊!我們這麽多隊長在這兒沒黑沒白地工作為了什麽!為了陪你玩兒是吧!你挺大的人怎麽好賴不知啊!你要這樣的話你今天還別見了。這是你奶奶,又不是我奶奶,又不是從小把我養大的親奶奶,你非不願意見我們也不能強迫你。小齊,你把他帶回監號去,他這個態度,今天課也別聽了,回頭考不及格是他自己的事!”


    監號白天


    齊隊長把劉川帶出去辦公室,帶回了監號,讓他在小板凳上坐下,說了句:“你坐這兒,好好想想。”便出去了。


    他出去時看到,劉川眼睛發直,不知在想什麽。街道白天


    老鍾駕車帶著劉川奶奶和小珂,向南郊疾駛,劉川奶奶看著窗外,目光深邃。小珂坐在她的身邊,同她一樣沉默無言。


    管教辦公室白天


    齊隊長走回管教辦公室裏,看到杜劍還在生氣,便倒了杯水安慰幾句:“這小子也太渾了,不是為他好嗎,怎麽發那麽大火!”


    杜劍喝了口水,說:“關鍵還是身份沒有擺正,一般犯人哪敢這麽明著頂撞的,何況又是為了他好。”


    齊隊長問:“他原來在遣送科那會兒,脾氣就是這樣?”


    杜劍說:“遣送科他沒幹幾天,誰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家裏有錢的孩子,脾氣都好不到哪兒去。”


    齊隊長說:“那今兒這事怎麽處理呀,這麽大吵大鬧當麵頂撞的,按說不送十天禁閉也得送到集訓隊去了。”


    杜劍用手撥弄著杯子,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出了口氣,說:“算了,他奶奶好不容易接過來了,還是得說服他去見麵,你叫他來,再做做工作吧。”


    齊隊長搖頭苦笑,又出去了。


    監獄大院白天


    五分鍾後,劉川被齊隊長押著,走出監號,重新進了管教幹部的辦公室裏。十分鍾後,又改由杜劍親自押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一監區的樓門,朝遠處空曠無人的操場走去。


    這是劉川入獄兩個月來,第一次獨步橫穿整個監獄操場。如果算上看守所羈押的那段時間,他已很久沒像今天這樣,獨自置身於如此廣闊的空間,如果忽略了身後杜劍的腳步,整個天地間仿佛隻有他孤身一人,在清風與陽光中自由地行走。


    天河監獄會見樓白天


    老鍾的車子一直開到天監大門口,奶奶一生見多識廣,監獄卻是頭回造訪。小珂跑去辦了會見的手續,領了會見證,今天不是親屬會見的日子,會見廳裏安靜異常。鍾大和小珂推著劉川的奶奶,在會見廳的門前未做停頓,徑直走向裏麵的一間大屋。那間大屋像個機關的會議室似的,居中擺著一張亮漆長桌,兩側的椅子也排列得正正規規,劉川的奶奶被推進屋子的時候,劉川已在桌邊坐得端端正正。


    奶奶被小珂推著,向劉川緩緩走去。她看到劉川站起來了,聽他剛剛叫出一聲“奶奶”,臉孔就因強忍哭泣而扭曲變形。


    和劉川奶奶一樣,這也是小珂第一次見到劉川,劉川比她想像的還要黑瘦,荒蕪的臉色黯淡無光。劉川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可以看出他多次試圖讓自己不哭,他多次想對奶奶做出輕鬆的笑臉,但笑在此時猶如苦刑。


    劉川的奶奶同樣沒笑,她的麵目非常嚴肅,她那堅強的語氣有點像在單位的大會上做政治報告,但說出的內容卻讓小珂為之感動。


    奶奶說:“劉川你不許哭!奶奶想看你笑!”


    於是劉川就笑了,嘴咧著,把不能抑製的哭泣,用笑的表情完成。


    奶奶說:“劉川你是個大人了,跌倒了要有本事爬起來,要有本事笑,有本事開心地笑!要讓大家全都看見,讓大家看見你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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