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後,男人落下最後一筆,修長的手指捏著筆杆微微抬起,垂眉看著自己寫的作品,眉宇間神色輕淡,但細瞧著應該是滿意的。


    “老李,什麽時候成啞巴了?”


    傅皓月說著,將手中的毛筆放置在筆擱上,剛準備抬頭,卻聽熟悉的聲音響起。


    “先生,我是唐淳。”


    收手的動作在半空一僵,傅皓月側頭看向站在門口處的女孩。半月不見,似是一切都沒有什麽變化,但不知為何,這會兒竟是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眉頭微微蹙起,那向來泰然自若的神情此時略有些僵硬,“怎這般早?不是讓你晚點再來便可了嗎?老李沒同你說?”


    唐淳迅速掃了一眼那放置在書桌上的宣紙,隨即像是被燙到了似的,脊背一緊,迅速回道:“說了,是我主動早點來的,畢竟準備中飯還要花費些時間。”


    傅皓月下顎一緊,隨即收回視線,語氣微冷道:“找我何事?”


    “先生還沒用過早餐吧?需要我給您下碗麵嗎?”唐淳開口,半月不見,這話語裏的生疏倒是顯而易見 。


    拒絕的話剛到嘴邊卻又戛然而止,片刻後出聲道:“嗯。”


    “那我現在馬上就去做!”唐淳說著,不等傅皓月開口讓她退下,她便動作迅速地離開了書房,走之前還將門給帶上。


    一時間,書房裏似是冷清了好些,但那安靜的空氣裏卻又好像有什麽在跳動著。


    門外,唐淳略顯失神地站在門前,後背抵著冰涼的門板,像是在發呆。


    如果她沒看走眼的話,那宣紙上寫的好像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臉頰有些熱,唐淳甩了甩,將腦子裏紛亂地思緒同水一樣甩幹,隨即便趕緊動身去了廚房。


    而書桌前,傅皓月站在原地久久沒能回神,低垂的目光落在那張宣紙上,半晌後伸手,似是想要將它‘毀屍滅跡’。


    那丫頭,應是瞧見了的。


    是他的失策。


    ……


    唐淳一來,傅先生這不好好吃飯的臭毛病就莫名其妙地好了。


    老李見此,不由得搖了搖頭,總覺得像先生這般內斂的人,都能偏心地如此明目張膽……果真這愛情就是個神奇的東西。


    隻是老李作為旁觀者再加上過來人,瞧著唐淳與先生間的你來我往,心裏一片清明,雖說知道以他的身份不可多加插手,但時常瞧著這進展總是會急得半死。


    先生的手段向來雷厲風行,可偏偏在這情情愛愛上就像個沒未出廬的小夥子,都三十多歲老大不小的年紀了,演得竟還是小屁孩處對象的那一套。


    關鍵是,這還沒處上呢。


    想到這裏,老李不免越發憂愁,就連平日裏給他那寶貝薔薇澆水時都在還心心念念的著這件事。


    比起瞎操心的‘李總管’,傅皓月與唐淳兩人反倒顯得淡定許多,至少表麵看上去是這樣的。


    自重新回到傅家工作之後,唐淳總想著找個機會同傅先生再好好道謝一次,隻是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


    男人似是完全忘記了那件事,平日裏又回歸到了她初遇他時的模樣,一整天要不就窩在臥室裏聽戲,要不就是在書房裏看書。


    那次綁架似是成為了一場夢,夢裏的細節至此依舊曆曆在目,而那張宣紙上的話,仿佛也隻是她的錯覺。


    唐淳是個心細的人,能感受到在那之後,傅皓月對自己留存的那麽兩分疏離。


    她想,一切的一切或許真就是自己的多想了。


    天氣漸漸轉涼,這偌大的傅家也沾染上了幾分秋意,連帶著裏麵的人也變得有些多愁善感。


    唐淳一早就發現了不對勁,即使家裏的這位傅祖宗平日裏就是個半幹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但唐淳依舊是敏感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每天呆在書房裏的時間越來越久,有時連中飯時間都不願意出來。


    而往日總愛笑嗬嗬的老李也是如此,動不動就拿了個小馬紮坐在後門的那片薔薇地旁。隻是如今過了花期,那塊地看上去光禿禿的,略微有些蕭條,老李安靜地坐在那兒,遠遠看去的背影都顯得格外滄桑。


    如此壓抑的氛圍,唐淳屬實有些看不過去,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詢問這件事,畢竟以她的直覺來看,那應是她不該多問的事情。


    而唐淳時常欲言又止的表情自是被老李看得一清二楚,心下不免有些失笑,於是便忍不住同她解釋道:“無須擔心,不過是祭祖的日子要到了,想起了些以往的事兒,這才傷感了些。”


    唐淳聽此,愣了片刻,回想起如今那扇一天到晚都緊閉的書房門,心口莫名有些堵。


    印象裏,傅皓月一直是一個形隻影單的人,即使這偌大的傅家始終有老李陪在他身側,但這終究是不一樣的。


    從她入職到現在也有幾月過去了,宛若莊園般華麗的傅家空曠地過了頭,傅皓月不喜外出,司機小劉異常清閑,唯有她和老李才會時常在別墅裏走動,卻不曾見過有什麽親戚朋友來訪,甚至也從沒聽先生提起過他的家人。


    “李管家,先生他……”


    唐淳知道自己不應該多嘴的,但許是相處這麽長時間下來,又經曆了好些事,以至於此時此刻也忍不住想要多了解他一些。


    老李站在那塊薔薇地前,那原先挺拔的身軀這會兒好像彎了些許,眉宇間透著兩分滄桑與感慨。


    “先生也是個苦命的人,關於先生身上發生的事,我不好說,得由他親自開口。”


    老李說著,片刻後臉上的沉重一揮而散,又揚起了往日裏的笑容,對著唐淳出聲道:“再兩天就是祭祖的日子了,小唐要一起去嗎?”


    唐淳愣了片刻,隨即連連擺手,“這……我不太適合。”


    祭祖這種大事,唐淳這個外來人的身份確實不太合適。


    然而,老李像是渾然不在意那般揮了揮手,語氣輕鬆地說道:“哪有什麽不合適的?祭祖的地方離這兒有些距離呢,我記得每年這個時候,那山頭一片都開滿了雛菊,可好看了。”


    生前,老夫人也是個酷愛白菊的人,與她那清雅淡然的性子到有些相像,後來老夫人死後,那骨灰也同老爺一起埋在了那片山頭。再後來,那片綠蔭的山在每年的十月便會盛開大片大片的雛菊,旁人許是不知,但老李卻清楚,是先生命人去種的。


    唐淳聽著老李的話,卻並未將此放在心上,畢竟祭祖這種私密的事情,能有她什麽份兒?


    然而,兩天後——


    “上來。”


    唐淳站在車旁,看著坐在後排的傅皓月,那敞開的車門令唐淳呆在原地,一時間進退不得。


    “我?”伸手指了指自己,唐淳略顯驚訝地開口,“先生不是要去祭祖嘛,我這還是老老實實呆在傅家等你們吧。”


    “上來,我不想說第二遍。”傅皓月的聲音不冷不熱,卻讓唐淳頓時脊背一緊。


    這會兒,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老李也慢悠悠地降下了車窗,笑嘻嘻地衝著唐淳開口道:“小唐,快上來吧,咱們可得在那兒呆個兩天呢,你要不去,先生這夥食可怎麽辦?”


    唐淳本以為,這祭祖頂多是一天來回的事情,此時聽到老李的話,略顯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隨後稀裏糊塗地上了車,等汽車開出百米路之後才恍然回過神來。


    “那咱們是住哪兒呀?附近的酒店嗎?”


    坐在後座的傅皓月並未出聲,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唐淳,似是覺得她說出這句話屬實有些搞笑。


    坐在前排的老李轉頭過來,一臉溫和地開口:“沒事,先生在那兒有房子,不用擔心,生活用品都有,如果是需要什麽換洗衣物的話,屆時再派人去買就行。”


    “啊……嗯。”


    唐淳不禁吞了吞口水,再次偷瞥了一眼坐在另一旁的傅皓月,心想自己剛剛的問題確實是有些蠢了,就以先生這種級別的人物,哪兒能讓自己住酒店?


    一路上,密閉的車廂內極為安靜,唐淳起初坐在車椅上還有些拘謹,雖說這轎車的空間足以算得上寬敞,可唐淳與傅皓月並肩坐在後排,兩人間的距離也不過一米多。


    自她重新回到傅家到現在,這似乎是他們最‘親近’的一次了。


    汽車開得極為穩當,司機小劉的技術不用說,沒過二十分鍾,原先緊張的唐淳便漸漸有了困意,小鳥點頭了一會兒便沒能把持住,閉眼睡了過去。


    等唐淳再次睜眼時,一入眼的便是一片綠蔭,隨即像是猛然清醒過來似的,連忙坐直了身軀,一抬頭便對上老李和顏悅色的表情。


    “小唐,睡醒了?”


    老李的語氣極為溫和,沒有半句怪罪,卻讓唐淳頓時臊了臉。


    條件反射地側頭,卻見坐在另一頭的男人此時正不疾不徐地合上書,語氣淡然地開口:“既然醒了,那就下車吧。”


    話音剛落,坐在駕駛座上的小劉便迅速下了車,替傅先生開門,心裏卻是暗自嘀咕道:先生對唐小姐可真當不一般,這都到了快半個小時了卻一聲都不吭,得虧唐小姐這會兒醒了,這若是再坐下去,怕是他屁股都要長痔瘡了。


    唐淳見此,後背頓時滲出一陣冷汗,整個人趴在副駕駛座的靠背上,略顯惶恐地向老李小聲詢問道:“李管家,我這不會讓先生等好久了吧?”


    老李臉上的笑意不減,那彎彎的眼睛裏閃著光,帶有兩分深意,“哪裏,也沒多久,就是半個小時而已。”


    唐淳:“……”


    半個小時?!


    臉色一僵,那表情頗為難看,心想幹脆一會兒直接在山上找個地兒把自己埋了算了。


    “還不下來?”車外突然傳來了傅皓月的聲音,唐淳聽此,忍不住抬手捂臉。


    “完了完了,先生肯定要生氣了……”


    老李心想,這丫頭平日裏看起來倒是個聰明的,怎偏偏在這檔子事兒上卻呆得像個木頭呢?


    “別怕,咱們先生這人最是通情達理,肯定不會怪你的。”說完,老李便動作迅速地下了車。


    先生確實是通情達理,但也隻針對唐淳,對他這糟老頭子可沒那麽多耐心。


    唐淳自是不信老李的,在傅家共事那麽長時間,彼此對傅祖宗的脾性都有數,這會兒隻當老李是在調侃,一邊默默在心裏給自己上香,一邊也不敢磨蹭,動作迅速地下了車。


    車停在山腳便沒法再上前了,四周空曠一片,一眼望去除去翠綠的林蔭便再沒能看見一個人影,看起來有些冷清,卻更像是隱匿在如今城市喧囂之外的一處桃園。


    待唐淳下了車,傅皓月這才一聲不吭地抬步,朝著那石板樓梯一步步上前。


    山腳下,兩輛車停在那裏,小劉同兩位黑衣保鏢一齊站在車邊,倒是沒有要跟著上前的意思。


    唐淳走在傅皓月的身後,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小劉和黑衣保鏢,正在想自己是否也該留在山腳時,身後的老李則是笑著開口:“怎麽停下了?快走吧,小唐。”


    傅皓月並未回頭,不疾不徐的腳步踏向上山的路,那背影並不顯落寞,隻是有稍許孤寂。


    唐淳見此,淡淡地‘嗯’了一聲,緊接著便抬步跟了上去。


    天氣預報說是晴日,可不知為何,頭頂上的天空卻是有些灰蒙蒙的,帶著兩分低沉。


    山頭很靜,一路走來見不著半個人影,卻並不顯得荒涼。


    石板樓梯被打掃地很幹淨,沒有什麽雜草和垃圾,四周都是一些有了些年紀的樹。


    唐淳就這麽一言不發地跟在傅皓月的身後,手裏拿著一個包,是從老李手上奪過來的。包裏是她先前準備好的東西,一些點心和水果。


    以往唐淳家中祭祖時,總會提前燒好一些飯菜,又大包小包地拎去公墓,還會準備一些紙錢,都是給逝世的人送去的。


    隻是這些年下來,各種禮儀都簡化了許多,但每次去還是會帶些比較容易拿的食物。


    自從知道傅皓月和老李要去祭祖之後,她便自作主張地準備了些東西,隻是事後才聽老李說,先生祭祖從不會折騰些什麽,空手而去,空手而來,仿佛真的就隻是去見見罷了。


    盡管這麽多年下來樹在那裏的也隻是兩塊冰冷的碑墓而已。


    不過這次唐淳事先準備了東西,老李在走之前便也就這麽稍上了。


    傅皓月的腿腳不好,平日裏極少走動,但這會兒一連走了十多分鍾的階梯卻不曾中途停歇過。


    老李年紀大了,爬到了一半便沒了力氣,在半路找了塊石頭歇下,揮揮手讓唐淳繼續跟著先生。


    唐淳有些放心不下老李,但老李卻笑著說自己沒事,一番糾結之後還是快步跟上了傅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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