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裏的藥吞下去,站起來放下杯子說:“就讓他在外麵跪著醒酒,別髒了我府中的石頭。”


    “是。”


    那傳了消息的仆從剛走出住院,一回身,看見正房的燈火已經熄了。


    國公府門口,兩盞“定遠”燈懸在簷下幽幽亮著,衛行歌跪在台階下,一動也不動。


    後半夜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身上,衛行歌動也不動。


    穿著蓑衣的更夫提燈而過,被他嚇了一跳。


    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天似乎是亮了,卻仍是灰蒙蒙的一片,雨水接天而來,不止何時可終。


    定遠公府所在的旌善坊住的多是豪門著姓,坊中路上車馬往來不絕,青石路上的積水飛濺到衛行歌的身上,他也分毫不動。


    北疆少雨,一早起來看見下雨,衛清歌開心得不得了,赤著腳打著傘,還想去水渠裏踩水,衛薔告訴她衛行歌正跪在府門外,她臉上的歡喜頓時都散了。


    衛薔開著窗,一枝正開的新桃橫在窗前,委委屈屈地滴著水。


    她用手指輕彈了一下花枝,對窗外露出心疼神色的少女說:


    “讓他先去把該做事做了。”


    於是,這一天的上午,整個兵部都看見了衛行歌渾身濕透,一瘸一拐地來交接了他去博州的差事。


    那位李主事看見他,連忙問他是怎麽了。


    衛行歌一言不發,濕冷了一整夜,他的臉上泛著青白,像鐵水澆築出來的。


    辦完了差事,他回到國公府門前,又跪了下去。


    歸德郎將跪在定遠公府門口的事情被無數雙眼睛看見,被無數張嘴傳了出去。


    有兩位郎將聯袂而來,為衛行歌求情,他們倒是衛行歌在東都難得有真情分的同袍。


    定遠公沒見。


    其中一位麵白的郎將說:“你們好歹灌他兩口熱水,衛郎將他是有功於朝之人,若是身子真有了什麽長短,乃國之不幸也。”


    衛清歌抱著劍坐在簷下,看看他們,又看了看衛行歌。


    兩位郎將苦勸無果,強行給衛行歌披了件油布鬥篷還是走了。


    他們一走,衛清歌就過去把鬥篷撤了下來。


    衛行歌還是一動也不動,隻一雙眼看看撐著傘的女孩兒,臉上似乎有笑。


    趁著女孩兒靠近她的時候,他說:“清歌莫氣,待事了,我請你吃大肉硬餅可好?”


    “哼!”


    申時,有內侍捧著皇後的旨意來請定遠公入宮。


    定遠公吃著竄了羊肉丸子的熱湯餅笑著說:“我一外臣,非朝議,非文思殿宣召,天都快黑了,進什麽後宮?”


    竟然真的就抗旨不遵,把內侍連人帶東西給轟出了定遠公府。


    等皇後的第二份旨意來了,讓定遠公不得再折磨朝臣,衛薔看也不看,聽也不聽,連府門都沒讓內侍進。


    才過了一天,定遠公又大大地落了皇後的麵子。


    明眼人立刻就想到,這是皇後和薑尚書一派想借著歸德郎將下定遠公的麵子,卻被定遠公給打了回來。


    入夜的時候,雨還沒停,衛行歌跪了已將近一日。


    雨落聲裏,一陣馬蹄疾響,是又有人踏雨而來。


    “喲,這不是我們小衛將軍嗎?看這好腰好背好身板兒,我下次給你寫話本的時候,就讓你用這個姿勢來個老漢推車。”


    來人穿著鬥篷,下了馬到了定遠公府門前一摘鬥笠,露出了一張如玉似的臉。


    “去跟你們國公說,她表弟秦緒秦如端來看自己的好阿姐,她要是連我也不見,我就陪著那衛呆子一起跪水裏了。”


    片刻之後,有人提著燈籠打著傘,急匆匆把秦緒迎了進去。


    衛薔正坐在榻上對著燈看禁軍名冊,就聽見一陣腳步聲漸進,然後有人進了房中,一息之後,那人朗聲說:


    “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沒想到我的阿姊竟是這樣好腰好腿好~美人!”


    第10章 攜勢   “你真以為,天意永在你側?”……


    秦緒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肥膽,竟然調戲起了自己這凶名滿天下的大表姊。


    被調戲的人也不生氣,書卷一放,她笑著說:“我沒想到我這小表弟竟是這樣有情有義有膽量,還敢來找我求情。”


    隻這一句話,秦緒這個東都出名的浪蕩子就覺得眼前人對了自己的脾性。


    他再細細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說:“從前祖父說我生的像阿姊,我還以為是說我淘氣,如今才知道,是誇我生得靈秀。”


    “外祖說你生得像我?”衛薔從他的眉目看到他的嘴,搖了搖頭,說,“他怕是久不見我,連我長相都記不住了,罷了,看在你長得好的份上,說吧,你是不是要給衛行歌求情?”


    秦緒對家中的伯娘長輩撒嬌都是全套的本事,說著話呢就擰身坐在了榻上,用手拉著衛薔的袍袖:“嘿嘿,阿姊不光生得好,也是算無遺策的天下第一等聰明人。”


    衛薔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又看向秦緒:“若我讓人去告訴行歌,是薑尚書的小孫子來求情,才讓他起來,你以為他便會如你所想?”


    秦緒雖然是個惹是生非的紈絝頭子,實際上也是個還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聽衛薔如此說,他皺起了眉頭。


    “阿姊,他為何不願起來?”


    衛薔還是在笑:“你想知道?”


    “阿姊,您告訴我吧!”


    “回去告訴你祖父你要在國公府住上一個月,我便讓你知道是為什麽。”


    秦緒小心地看了一眼他這位“阿姊”的神情,隻看見了她燭火之下的笑意融融,一片坦然,毫無算計。


    便又笑了:“阿姊,一群蠢物要算計衛小將軍,卻被他借勢反殺,眼見便要大禍臨頭,我還是知道的。”


    至此刻,衛薔眉眼稍動,眼前這人生得像她娘。


    在風流皮囊之下也果然是當朝尚書的孫子。


    ……


    雨漸漸小了。


    衛行歌跪在原地,又聽見一陣聲響,他以為是雨又大了起來,卻又看見有馬蹄落在他的麵前。


    “歸德郎將!還不快把他扶起來!”


    聽見太監的聲音,今年不過二十又二的年輕人低著頭,緩緩地露出一個無人看見的笑。


    他終於等到了自己想要的。


    衛薔回朝的第一天晚上,是在皇宮領了筵席,她回了東都的第二天,皇帝又連夜召她入宮。


    “阿臻,當年你入東都平叛,救朕於危難,誰料戰事剛歇,蠻族就趁機作亂,朕無奈,隻能讓你回轉北疆。你也是在那時把行歌留在東都的,他那年才十八,身量剛成,知我心裏害怕,就在我寢宮外麵連守了兩月有餘,若說我把你當血親同胞,那行歌也是我的親弟,你怎麽能,你怎麽能讓他在你府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


    也許是前一日給衛薔洗塵累到了,今日的聖人麵色蒼白,穿著一身常服,外麵裹著一件厚鬥篷。


    說了一串話,他連咳了好幾聲。


    “行歌平素總與我說他們都是你從北疆死人坑挖出來的,連衛姓都給了他們,待他們都像親阿弟一樣,天下又哪有對一個阿弟不聞不問四年,一來就讓阿弟跪在雨地裏的阿姊?就如阿薇一般,你心中有氣,你說她、教她,怎能不教而罰?就因為他不是你一母同胞所生嗎?”


    趙啟恩顯然是氣急,為了衛行歌,他對定遠公也不複昨日的和顏悅色。


    衛薔站在他麵前,低頭不言。


    恰此時,衛行歌已經在偏殿換了衣服,頭發還濕著就僵著兩條腿大步走入了文思殿。


    “聖人,此事與國公大人無關,是微臣行差踏錯,國公大人罰我,是為了消磨我胸中戾氣,不然,微臣怕是會犯下手刃朝中大臣之大罪。”


    說著,衛行歌就想跪下,還是被兩個小黃門給死命扶住了。


    “手刃大臣?你想殺人?究竟是出了何事?”


    衛行歌避開兩個黃門扶著的手,勉強站定,低頭道:“聖人,微臣察覺有人想要幹涉禁軍防務,可微臣並無實證,昨日微臣被灌了酒,胸中殺氣橫生,幾度想要直接去手刃了微臣懷疑之人,再自戕謝罪,保禁軍無恙。是微臣想錯了,聖人是仁厚之君,為了微臣,明明身有不適還夜召國公,是微臣莽撞,微臣慚愧,聖人之恩如山如海,微臣肝腦塗地亦不能報!”


    方才趙啟恩疾言厲色,衛薔臉上也隻是掛著恭敬的表情,聽著衛行歌行雲流水一般的言辭,她微微轉頭看了一眼。


    趙啟恩一捶禦座:“你先告訴朕,是誰要動禁軍?”


    “回聖人,是兵部左侍郎何鄲,連同他手下兵部眾人一直結交禁軍中人,從前微臣以為不過是尋常交遊,沒想到昨日微臣還未進城門,就被何鄲下屬兵部庫部主事李勢攔住,邀我去喝酒,他們與昭武副尉劉充奚勾結,席上連番問我國公掌兵之時糧草、軍餉調度等事。


    “微臣雖不喜飲酒,最烈的玉燒清也是能喝兩壺的,昨日不過尋常米酒,卻突覺頭腦昏沉,微臣察覺不對,拔刀欲起,恰好下屬闖進去告訴臣國公歸朝,臣酒意上頭,本想殺人之前先叩謝國公大人,卻被大人察覺異樣,命臣醒酒……驚擾聖駕,臣實在惶恐!”


    這一夜,東都城內還是不太平,紫微城中一道旨意,禁軍羽林衛便如餓狼一般撲入了兵部多人家中,果然在兵部左侍郎何鄲的書房裏發現了交代屬下籠絡禁軍懷化郎將的書信,甚至在昭武副尉家中找到了致人暈迷的藥物,更發現其黨羽竟然私下做了一本禁軍將領名冊,裏麵記錄了許多不堪之事,顯然是為挾人為自己所用。


    最離奇的是兵部庫部主事李勢在禁軍闖入之後以短刀殺死兩人服毒自盡,在其床下發現了□□兵器,經辨認,是南吳所製。


    明堂震動。


    “天天與我說朝中無事,這就是朝中無事!是不是等南吳懸刀於朕的榻前,你們還會告訴我朝中無事?!”


    趙啟恩繼位七年以來,行事和緩,待臣下柔善,罕有如此震怒。


    滿朝文武一時不敢吭聲。


    “薑尚書,何鄲乃是你的門生,你能否告訴朕,他怎麽就能把手伸那麽長,還讓南吳的探子給鑽了空子?!”


    薑清玄脫冠請罪,最終被罰俸一年。


    既然有罰,也要有賞,趙啟恩想給衛行歌提一級為遊騎將軍,卻被一人攔下了。


    那人就是衛薔。


    她穿著一身黑袍,站在武將之首,原本是麵無表情,仿佛諸事與她無關,到此時她卻站了出來:


    “啟稟聖人,衛行歌本無將此事告知聖人之意,乃是聖人心懷仁德,關切臣屬,方有此次滅敵於先覺,再說衛行歌毫無防備,竟與南吳探子同席飲酒,就算真有些許功績,也是功過相抵。”


    趙啟恩看向她,終於露出了今日第一次的笑。


    “罷了,朕聽國公的。”


    此時,不過是鎮國定遠公歸朝的第三天,在皇後被削權之後,薑家憑借門生故舊在兵部中延伸的勢力折損大半。


    從明堂出來走出紫微城要走過長長的禦道,薑清玄緩步徐行,從前,他身後總是簇擁著無數的門生,頗有一人掌半朝之勢,今日,他走在前麵,無人敢與他攀談,一眾寒門出身的朝臣走在他身後,猶如一群被掐斷了脖子的鵝。


    明明是要給定國公下了麵子的一場戲,誰又能想到不過一日夜之間,元氣大傷的就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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