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邊市之事一成,又議定了那“標信法”,定遠公真是越發囂張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書令的胡子,還要當麵戳人傷疤。


    見她打馬遠走,一眾寒門朝官臉上皆是憤憤之色。


    薑清玄便是在他們的種種關切目光中坐上馬車的。


    聽著車外風聲呼嘯,薑清玄將手放入了馬車格中,從裏麵拿出了一麵巴掌大小的銅鏡。


    “阿薔這促狹孩子,一把年紀了還對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災……世家盤踞各州紛紛報災,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幾十萬貫在豐州競標,是得讓禦史們都動上一動了。”


    看著鏡中自己的臉,薑清玄,抬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點傷痕也無。


    他家孩子的刀法好得一如既往。


    “留了這麽多年胡子,我都忘了自己從前是什麽樣子。嘴上無毛之人?阿薔說的是宦官還是國子監的學生?不……”


    輪聲粼粼。


    銅鏡中映出了薑清玄臉上的恍然之色。


    “阿薔是說女子,她要的是阿薇關在上陽宮的那些世家女兒。世家女子蒙父輩恩蔭,她的意思是讓阿薇將那些女子都封為在冊女官?”


    天上的雨終於下了下來,劈裏啪啦地落在了馬車篷上。


    薑清玄笑著收了鏡子。


    “淘氣。”


    第25章 兄妹(二合一   我妹妹才華天賦皆勝於我……


    因昨日被陳伯橫看了一眼,今日戶部侍郎伍顯文就被薑清玄勒令告病沒去上朝,所以,他此時坐在定遠公府的前廳之中,喝著聖人禦賜的茶,坐在衛清歌從庫房翻出來的胡凳上,看著麵前眾人。


    也並不知道眼前的刀和人對自己的恩師都做了什麽。


    也不知道定遠公已經看中了他頸上這顆能計會算的腦袋。


    隻知道定遠公府陳設甚是簡樸,仆從也不跋扈,茶,也真好喝。


    衛薔說要請客,在座也不隻伍顯文一人,衛行歌、陳重遠、秦緒皆是陪客。


    伍顯文自然是認識秦緒這恩師家紈絝小少爺的,衛行歌這位聖人頗為倚重的少年將軍他也耳聞目見過數次,當他得知那與說笑的斯文少年是陳伯橫的侄子,臉上五官晃了晃,總算各自停在了一個不會失禮的位置上,就是不太好看。


    在衛薔進來之前,伍顯文用那雙小眼睛看著三位少年人。


    衛行歌雖臉上有瑕,也是英俊昂然好模樣,陳重遠也是五官端方斯文可親,秦緒更不必說,白玉似的小少爺,若不是太過頑劣不堪,紈絝之名響徹東都,每次出門怕都有擲果盈車之景。


    在定遠公拋出“標信法”之前,寒門出身的朝臣皆恨極了她,當著薑清玄的麵說些她搜刮民脂與世家沆瀣一氣之類的話,好歹還有幾分文人的體麵,離了薑府各種難聽的話就更多了。


    最多的,就是說定遠公身為女子卻好色,不僅將同州駱家的小公子掠回了北疆,一回了東都就把衛行歌招進了國公府,這些也就罷了,後來竟越說越過分,一時說定遠公戰前以身子勞軍,一時說定遠公每戰必要吸了男人的精氣上場。


    伍顯文身為戶部侍郎,那些人原也是避著他說這些的,後見他並不訓斥,就以為伍顯文也好此道,更是說得紅光滿麵宛若親見。


    什麽文人氣度,什麽朝官儀態,一概都拋到了腦後,甚至有兩人一刻前還為重建商路之事吵得不可開交,說起旁人床笫之事就仿佛八拜之交。


    伍顯文聽著這些,腦中卻想著其他事情。


    定遠公以己身勞軍,眾將便能拚命?那定遠公必是仙草瑞藥,睡遍天下男子也是有利無害,說話之人必是不會被國公看中的,畢竟他們不僅不敢上陣殺敵,連寫個奏本反對通商之事扭扭捏捏。


    定遠公吸了男人精氣才能每戰必勝?自覺己身那物如此有用,為何俸祿用完便四處借錢,不去藥鋪當個藥渣?


    至於說定遠公好色,身邊總環繞俊美少年,伍顯文心中隻有四個字——那又如何?


    先帝剿滅申氏一族,那申氏發跡不過二十載,申國舅就有妻妾百餘,婢女千餘,若論功績,定遠公勝他百倍,身邊有成千上萬的男人也不足為奇。


    能計會算的戶部侍郎,這腦子生的確實非比尋常,他因政見憎惡定遠公,也隻是因為政見,就像他恨極世家,也是因為世家讓國庫空虛,實際上,這滿朝文武能被他看在眼裏也不過三三兩兩能通習《九章算術》之人,定遠公能找出一個從世家兜裏掏錢的法子,在他眼裏就已比大半人高上一籌,昨日回家再想想其戰功,在伍顯文的眼中已算得上一英雄人物。


    也正因此,他看著三個少年,心中所想是:“隻看長相……勉強可伴定遠公左右,除了秦少爺都是勤儉持家之相,可為賢妾。”


    定遠公一品國公,要門當戶對,丞相之侄,無父母之少將軍都差了些,小秦少爺這尚書令嫡孫身份尚可,但秉性頑劣,不堪為妻。


    他每次看向秦緒都在心中暗暗搖頭,秦緒於往來之事何等嫻熟?總覺是這伍強驢不滿自己呆在阿姊家中,私下還跟衛行歌與陳重遠說:


    “伍顯文這人腦袋未生周全,正好阿姊讓我們多灌他些酒,若是說了不中聽的話,晚上你們揍他,我給你們望風。”


    換下朝服的定遠公執傘挎刀而來。


    她穿了常穿的黑色大袍,在雨幕中如一道影,卻是雨燕點水所留,黑蝶逐花所落,透著說不盡的輕盈風流。


    伍顯文站了起來,看見三位少年也站了起來。


    衛薔在廊下一收傘,臉上先綻出一個笑:


    “伍侍郎守諾而來,我怠慢了。”


    “國公大人客氣。”伍顯文實在是不會客套之人,他生怕衛薔麵對如花美眷忘了正事,連忙說,“國公大人,你之前與我說有邊市之事商賦關稅……”


    衛薔一讓,道:“邊吃邊說。”


    定遠公府裏都是忙人,除了議事之時被衛清歌端來飯食塞上一口,平日吃飯也多是送到各人院中,省了一趟奔波客套,今日竟然也是他們一群人第一次同桌吃飯。


    是了,同桌吃飯。


    定遠公府的正堂偏廳內不像別家每人麵前擺出一個案幾,幾張胡凳中間擺了一張高桌。


    伍顯文坐定,看著近在咫尺的碗筷,覺得倒是比伏案吃飯方便一些。


    第一次在洛陽操持待客之席,衛清歌極為用心,同大廚娘商量菜色足囉嗦了一個時辰,最後點心上的是抹了蜜的寒具,大廚娘用了模子,做的很是漂亮。


    正餐是鹽漬過的椿芽放了一點麻油,正好開胃,新韭正嫩,小姑娘狠心用了點油,把雞蛋摻了新韭做了金黃的餅,大廚娘覺得這菜甚是漂亮,給起了個金翠烙的名字。


    又用豆腐與蔥拌了,這是衛薔在北疆時常吃的下飯菜。


    大廚娘使出手段整治了一隻肥雞,先用鹽裏外塗抹,再用以醬、酒調好的沸湯澆淋雞身,直至雞肉皮色金黃,肉質鮮嫩,正是李太白詩中“亭上十分綠醑酒,盤中一味黃金雞”的黃金雞。她本想再做條魚,可惜水枯了幾日,魚價不菲,衛清歌舍不得買大條的肥魚,隻弄了些小魚,大廚娘想一展手藝的魚膾做不成了,捏著鼻子做了個魚羹。


    雖是團坐一桌,仍是每人麵前一份的菜,怕的是伍顯文不喜與人同盤而食,


    伍顯文倒是對吃什麽怎麽吃都沒在意之處,一邊吃,一邊說:“如今與蜀國的關稅也是一團亂麻,每年交上來的錢都不夠宮裏的脂粉錢,可看看世家身上的蜀錦,桌上吃的蜀米,還有杯中喝的茶酒……”


    說著,他就搖了搖頭。


    “我今日來府上,才覺自己從前小看了國公,你院中婢女侍從皆穿著尋常,堂中也無奢靡之物,宴請吃飯沒有世家那些講究,連家眷也養得甚是質樸。”


    衛薔以為他說家眷是把清歌當了她的侄女妹妹之類親眷,這倒也沒錯,於是笑著說:


    “若是早知讓伍侍郎來我家中看看就能得了你青眼,我早在回洛陽當日就開門迎客了。伍侍郎,若我不讓世家出錢,我想建起這邊市,朝中能給我多少錢?”


    “錢?”伍顯文的筷子頓了一下,“沒錢。”


    他說的極是誠實,手上夾了一塊黃金雞放在盤中,又夾了兩塊,指著那三塊肥嫩的雞肉,他道:


    “賦稅、鹽、茶酒、鐵,國之利也。自從長安大火之後,世家也傷了元氣,如今到處圈地,田賦一年少過一年。”說完,他吃了一塊雞肉。


    “這也就罷了,蠻人占了靈州、幽州,鹽州羌人也頻生事端,能產鹽之地隻剩了河東,滄州和青州,鹽價飛漲,百姓受苦,先帝在時隻能對世家私開鹽礦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了如今,私鹽遍地,朝中卻無力整肅,世家先是低價賣鹽,讓官鹽換不來錢,鹽屯發不出餉,後便趁機吞並鹽礦,河東“兩池”產出已少了大半,青州之鹽為世家所占,靈州幽州在定遠公你手中,我私下算算,也隻夠你養三州兵馬,好在定遠公你願將鹽價持穩,百姓少受了些苦,若非你那兩州護著鹽價,世家早將鹽價頂到了天上去。”說完,他又吃了一塊雞肉。


    碟中最後一塊肉,就是茶酒與鐵了。


    說起鐵之前,伍顯文先冷笑了一聲。


    “國公大人,四年前廢王叛亂,你可知他們造反所用從何而出?就是他們身後世家私販茶酒,私開鐵礦。”


    他吃最後一塊雞肉的時候,宛若痛嚼那些世家血肉。


    在他身旁,歸德郎將衛行歌為他斟滿了杯中的酒,他一飲而盡,這是他今日喝的第二十杯了。


    定遠公家的酒也好喝。


    席間一時安靜,衛薔歎了一口氣說:“如此局麵,也是為難了管錢之人,我初到北疆之時無人相助,每日都想著如何能多弄一點錢糧,軍餉、武器、馬匹,這些是看得見的錢,其餘糧食耗損、營房修繕……鹽也好,醫藥也好,皆是看不見的錢,悄悄就讓賬上走了個幹幹淨淨。”


    “國公說得極是!”在伍顯文眼中,這能讓世家掏錢,還知道管錢不易的定遠公已然成了知己至交。


    他吃了一口“金翠烙”,說道:


    “去歲輔國將軍說要攻下江陵,讓戶部劃撥軍費,從複州到江陵,區區三百裏,他要戶部多撥四十萬貫,四十萬貫,去歲整個大梁才不過收了二百萬貫,他一萬兵馬走三百裏,就要四十萬貫!”


    說話間,他捂了一下胸口,仿佛那錢是要從他心上剜去一般。


    “定遠公,天下可有何法,能如你那‘標信法’一般讓那些世家將錢掏出來?”


    酒菜下肚,伍顯文先紅起來的是眼。


    雖然出了名的狂悖無禮不會說話,可他腦子也確實極其的好用,他抱著算盤每日坐在戶部,算來算去算不出錢,算不出錢賑災,算不出錢養兵,算不出錢讓天下百姓過得更好,更算不出那些世家什麽時候能交出錢來。


    陳重遠如坐針氈,頭幾乎要埋在盤中,耳朵卻還仔細聽著。


    秦緒手中扇子搖啊搖,眼睛從衛薔的臉上飛到了衛行歌的臉上,看來看去,比他吃飯還勤些。


    外麵雨聲不斷,堂中酒菜氣味相混便有些悶,衛薔站起身,自己去開了窗,窗外雨青鬆綠柏淡粉海棠都被雨水衝了個幹淨。


    濕氣籠著風吹進堂內,人也清醒了很多。


    伍顯文抬起頭,就聽見站在窗前的女子問他:


    “伍侍郎,若有那討錢之法,隻需你去北疆呆上三年便可學之,您願去否?”


    伍顯文道:“若是真有此法,我自然願意去,隻要你定遠公莫要騙我……不,我去不得,我得先將妹妹嫁了,才能去北疆。”


    衛薔讓人查過,伍顯文今年四十二,不知為何,一直沒有成婚,家中還有個三十四五歲的妹妹,乃是孀居在家,早年家貧,為了讓伍顯文科舉,他妹妹十七歲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武官,幾年後伍顯文考上了明經科,那武官死在了淮水,武官家人是世家旁支,壓著伍顯文妹妹給亡夫守寡,直到伍顯文當了戶部侍郎,才將她妹妹接了出來。


    沒想到他還致力於讓妹妹再嫁出去。


    衛薔覺得這人實在是很有意思。


    “伍侍郎想將妹妹嫁給何等人家?若有適意人選,我可幫你保媒。”


    伍顯文一雙小眼看向了在座三個少年郎。


    秦緒手中扇子晃了一下,他總覺得以自家阿姊這挖人的無所不用其極,若是能讓他們中有人娶了伍顯文的妹妹換了伍顯文去往北疆,她定會立時將人綁了,一個時辰內走完三書六禮,今晚便拜堂。


    這麽一想,看看左右,陳五郎出身世家,伍顯文定然不喜,衛小將軍相貌堂堂,身材絕佳,伍顯文他未必有那慧眼,隻有他,隻有他這風流倜儻秦小少爺,實在是危險。


    他卻沒想到,看他們的時候伍顯文心中隻有羨慕,看看人家,這美妾成群,且這“美妾”裏,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秦緒。


    看了一圈,伍顯文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女子嫁人何其難也?我身為戶部侍郎,天下逢迎我者數不勝數,我妹妹才華天賦皆勝於我,隻因為是女子,隻因為嫁過人,想找個能視她如我者,便遍尋不得。”


    衛薔的手指在窗楹上輕敲了一下:“視她如你?不知伍侍郎是何意?”


    伍顯文哈哈一笑:“定遠公,我這話與旁人說,旁人總覺得我是個癡人,不知你可明白?我是男子,可成家立業,可為官做宰,世人眼裏女子卻不行,從小我讀算經,解一題要兩刻,我妹妹隻要一刻,我背書,須要兩遍,她隻要一遍,可隻因她是女子,家中無錢供我長安求學,就讓她嫁了個隻要她操持家務的莽夫!那莽夫死了,他們還要我妹妹寡居在家,這是何道理?我偏不信這算不清的理,孟子說‘人之相識,貴在相知,人之相知,貴在知心’我就要為我妹妹找一知心之人,可世上能視我妹如一有心之人者,寥寥。”


    說完,他又飲一杯酒。


    雨水打在屋簷,又淋漓落下,碎開的水珠撲在一隻有長疤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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