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衛行歌牽著馬乖乖跟在那人身後進了府,身後還跟著穿盔帶甲的二十餘人,與衛行歌手下進了定遠公府便如回了家的兵卒不同,他們個個麵容冷肅,舉止帶著一股蕭殺之氣。


    衛燕歌沒有先去見衛薔,而是先將馬送去馬廄,親手喂了幾把草料,聽衛行歌說在定遠公府馬每兩天都能吃頓豆粕,一張端肅的臉上竟微微顯出了幾分喜意。


    早幾年,定遠軍的每一匹馬都是用血和命從蠻族手中奪來的,活著的人如何不惜馬、愛馬如命?


    衛燕歌常年領命往返於東都和北疆之間,每次到了一處都要先照顧好自己的馬,不管軍情如何緊急,這點照顧同袍的功夫總要有的。


    “家主剛來東都,你就給她添了麻煩。”


    喂完了馬一拍手,衛燕歌看向了衛行歌。


    在那雙藍眸的注視下,衛行歌險些抬腳後退。


    衛燕歌是外族混血,身高隻比衛行歌稍矮,氣勢卻要強上幾分。


    “從今日起十天內不許騎馬,既然覺得自己一雙腿不需善待,那就用腿跑起來,做些正事總好過跪在雨地裏。”


    衛行歌麵對衛薔偶爾敢撒嬌癡纏,做出孩子情態,在衛燕歌的麵前隻能直直站著,衛燕歌隻比他大三歲,可衛行歌被衛薔從死人堆裏撿出來之後,就是還不到十五歲的衛燕歌領著他們吃飯穿衣,那一年衛燕歌自告奮勇以混血奴隸之身去探查先帝被困之地,他不過是個身上凍瘡疤還沒落盡的野孩子,元帥雖然統禦軍馬,對他們這些孩子頗有些抓大放小的隨性,他們身上的規矩都是衛燕歌立下來的。


    對於他們來說,偶爾來看他們的家主是天是地是神明,衛燕歌更像是近在咫尺的師長榜樣,眾多孩子一意從軍,也多是崇敬衛燕歌那份年少亦敢奪蠻族頭顱的悍勇堅毅。


    所以,此時聽見衛燕歌懲戒自己,衛行歌隻是低聲說:


    “是。”


    聽說衛燕歌已經到了,衛清歌抱著劍噠噠噠跑到了馬廄,眼見衛燕歌罰了衛行歌,她轉身又想跑,被衛燕歌一個眼神釘死在原地。


    “家主每日吃藥麽?”


    “每日都吃的,一夜能睡三四個時辰。”


    “可有飲酒?”


    “偶爾。”


    “邊市通商一事進展比預想快上許多,家主可有勞神過度,再出眩暈症候?”


    “沒有。”


    東都午時的光灑下來,照在冷冷的鐵甲上,衛燕歌一側是衛清歌,另一側是衛行歌。


    若說衛清歌還是狼崽,衛行歌是初長成的成狼,那身後以皮帶橫背兩把短刀,神色比自己鎧甲還冷的衛燕歌大概就是狼王,一群小狼跟在後麵隻敢“嗷嗚嗷嗚”,連一口大氣也不敢喘。


    如此,一行人疾步到了書房。


    衛燕歌看見了穿著一身青色衣袍衛薔正站在書房門口對自己笑,連忙跑了幾步到了她麵前。


    “元帥!承影部衛燕歌率承影部百人,魚腸部一百五十人如期抵達,承影部九十人住在城外兵營,魚腸部一百四十人已全數散入至東都,隨時等候調派。”


    鐵甲落地,是剛剛那隻狼王俯首跪了下去。


    二十衛甲兵跪地行禮,在院子裏跪成了一片,衛薔眯了一下眼睛,腰背也筆直如刀鋒。


    衛燕歌又大聲道:“另有魚腸部總管越霓裳等人命卑職送來書信,紅封三封,藍封七封。”


    衛薔親手接過那些信,點了點頭:“來了就好,你們一路辛苦,先下去洗漱休息,城外的士兵可安排妥當了?我最近在東都刮了些錢,總算能請你們吃頓好的,讓人準備了二十口肥羊,明日送到城外,你們一起烤羊,就當是我給你們接風了,至於魚腸部的,先給他們記在賬上,回了北疆再請。”


    “謝元帥!”


    若是衛行歌手下宋嶽那群人,此刻已然露了歡喜之色,偏偏衛燕歌帶的兵也如其人一樣,有肉可吃的好事也換不來他們一展笑顏。


    帶著長疤的手扶在黑色鐵甲上,衛燕歌立刻站了起來。


    “你們也都起來。”


    “謝元帥!


    “兵部去過了麽?”


    “去過了,兵部特意問了蠻族迭剌部動向,我皆據實說了。”


    衛清歌帶著那些定遠軍去洗漱休息,衛薔站在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笑著說:“他們還記得蠻族內訌之事,可見也不算是屍位素餐至極,蠻族最近有何動向?”


    穿著黑甲的衛燕歌站在案旁,道:“今春暖得晚,進了四月牧草也未豐,蠻族數個小部落遷徙靠近了檀州外長城一線,檀州薊州幽州百姓略有騷動,徐將軍與晏刺史想將之驅趕,越管事一是思及迭剌部若要奪位必要吞下這些小部族,他們近一些我們可以觀察蠻族動向,亦想到元帥故意將南下之事傳入草原,就是為了讓蠻族諸部不再顧及北疆,最終未調兵東去,隻令湛盧部略作驅趕,有兩個部落已被打怕,見了定遠軍旗便奉上了羊馬,我們隻是命其從灤河上遊一帶西遷二百裏,他們不僅照做,還用羊皮換了些陳倉粟米。”


    衛薔認真聽完,點了點頭,看著洛陽的天,又問:


    “棉花種的如何?”


    “今年棉種供應充足,全軍比武之時東部軍屯棉田整地平地鬆地皆提前完成,趁著偶爾天暖,便提前四日完成了種棉,西邊糧食種的更多些,有些地方今年新種棉花,不甚熟練,好在有調熟手相助,雖略慢,也提前一日完成,唯有湛盧一所校尉隻知種糧,於種棉一事懈怠,言語責備無效,已將之免除職務,另有涉嫌徇私之事若幹,多是論功不均,勝邪部正一一查處,有兩件牽扯八部官吏,也已知會監察司同查。”


    衛燕歌知道衛薔無論軍政最看重的就是官吏能與廉,便詳細講了些今年軍屯時的不諧之事,也將應對講了個清楚。


    “好!”


    衛薔聽得很滿意,十幾年來,她從不怕出錯,隻要願揭錯,敢擔錯,能改錯……便無可畏懼。


    “燕歌,把十三州軍屯之事交給你,我很放心。”


    衛燕歌摘了頭盔,一頭長卷發束成發辮,如汗血寶馬的馬尾。


    一隻手在那馬尾上摩挲了兩下。


    是衛薔的手。


    於是衛燕歌笑了,有些赧然,藍色的眼睛頓時澄澈起來。


    再不像什麽狼王,更像一個回了家的孩子。


    第29章 燒春   “不過是與我家少將軍傳幾句斷袖……


    就如在北疆一樣,有衛燕歌在,衛薔便將府中上下一眾年輕人都扔了過去。


    這世上就有那麽一種人,她所在之處就如刮起了一陣狂風。


    衛薔是如此,她到了東都,東都城裏到處人仰馬翻。


    衛燕歌也是如此,她到了這定遠公府中,隻是站在練武的院子裏,所有人就比從前更用功了十倍。


    自從來了此地,陳重遠一直醉心練武,之前隻恍惚察覺府中有人要來,待見了衛燕歌,他才明白為什麽衛清歌會跟他說:“幸好家主找了行歌教你,不會再給你換個師父。”


    院中,之前在陳重遠眼中戰無不勝的衛行歌被衛燕歌以單手摁在了地上。


    此時衛燕歌已經換了一身灰色勁裝,在中原顯得有些妖異的藍眼卷發暴露無遺,陳重遠卻隻能看著那隻摁在衛行歌脖子上的手。


    “你果然騎馬慣了,下盤不穩,再加跑五日。”


    被迫躺在地上的衛行歌隻能艱難地說:“是。”


    陳重遠看得目瞪口呆。


    衛燕歌站起身,又轉頭看向了秦緒。


    秦小少爺握著扇子站在一旁,臉上有些癡笑。


    看一個比衛行歌單薄了兩分的人將之摜在了地上,衛行歌還乖順得像隻幼犬,此般情景就猶如以鑿子在他頭顱之上生鑿了一個新的洞出來,在風流紅浪裏又灌進了無數的濃脂赤醬。


    又香又稠,讓他幾乎神思凝滯。


    衛燕歌眼睛眯了一下,承影部在戰時承擔斥候職責,在山隘荒城草原中刺探敵情之時總有幾分要依憑直覺,如此時,便直覺家主的表弟身上有股邪風。


    “秦少爺可要學些武藝強身健體?”


    “啊?”


    衛燕歌走到自己麵前,秦緒才驚覺不對,衛燕歌鐵爪卻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臂:


    “毫無根基,秦少爺從今日起每日繞府跑十圈。”


    頃刻間,秦緒的腦子清淨如水。


    待衛燕歌走了,陳五郎小心地對衛清歌道:“早知承影將軍端肅嚴謹,沒想到看著比阿薔姐姐更有軍人氣概,相形之下,阿薔姐姐有事更像個遊俠兒。”


    同樣被教訓過了的小姑娘撅了下嘴,小聲道:


    “我小時候家主是找來糧食的人,燕歌是分糧食的人,她是家主的手,家主的腳,家主給我們的碗,管束我們的鞭子,她越是嚴厲可怕,在我們心裏的家主就會越好。”


    衛燕歌的背影已然消失在牆後,陳重遠恍惚覺得自己聽懂了衛清歌的話,又覺得自己聽不懂。


    “那,那承影將軍自己?”


    “燕歌的命是家主的,她早就活成了家主最需要的模樣。”抱著劍的少女歪了下腦袋,“就像我的劍是我的,行歌的命是家主的,我的命也是家主的,隻是家主不需要另一個衛燕歌,她需要一個常駐洛陽的衛行歌,需要一個被她彈腦門的衛清歌。”


    而把他們這些孩子養大的家主屬於北疆的風,北疆的馬,北疆的田地和百姓。


    她也永遠當不了遊俠兒。


    衛清歌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劍。


    自認自己屬於河中府陳家的陳重遠也低下了頭。


    他自認他屬於陳家,是因為他的血脈和雙親。


    和衛清歌他們似乎一樣,又似乎都不一樣。


    他又想起了那日自己在南市所見所聞的一切,寒門反對世家是因為想要成為世家,而世家所有的,正是如他一般的人。


    那,阿薔姐姐所在的北疆,又算是什麽呢?另一個世家?另一個欲搏倒世家的寒門?還是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一種所在?


    挑起槍杆一□□在草靶上,陳五郎重重的地吐出了胸中一口濁氣。


    他的槍,到底將指向何處?


    ……


    衛薔看完了衛燕歌帶來的所有信箋,將幾封紅色封章的信扔進了火盆之中。


    黑煙隨著熱氣蒸騰而起,她隨手揮開,心中甚是鬆快,北疆諸事皆有條不紊便是她最大的心安了。


    日子過得飛快,仔細算算,她寒食祭祀英雄碑後啟程,至今也已南下一個多月了。


    這段時日,她收獲頗豐,前麵刮世家地皮之事且不必再提,豐州邊市之事已然議定,也讓世家提前掏了錢出來,剩下女官之事要借著東都博弈之力打開局麵,至於西北……


    衛燕歌來到書房,看見自家的家主坐在案前,脊背倚靠在胡凳上,頭仰起來看著房梁。


    清風吹動了桌上餘下的書信,衛薔抬起右手慢慢壓在了上麵。


    “我在北疆之時對照諸多消息擬定策略,那時以為西北之事要借隴州世家欲要與兩京世家相爭之力,就如同我本以為通商之事要靠世家貪利動心,繼而推動,可沒想到真正讓此事做成的卻是聖人,隻因為他要削弱世家,就要我在北疆虛造一座邊市蒙騙那些世家的錢財……


    “聖人實在不通共謀之道,在他心中世家寒門都是侵染他皇權的仇敵,秦緒說的對,他就如一無知稚童,以為這皇權玉璽是從天上掉到他懷裏的,人人要搶,他便要藏起來,再伺機將覬覦之人盡數殺了,借口重病退居深宮,扶持寒門對抗世家,又生怕寒門做大再動了他的權柄,如此寡恩刻薄,別說攻下南吳和蜀國,連發兵西北四州都成讓朝臣離心的難事,朝堂虛耗,世家盤剝之基堅如磐石,即使倒下幾家也另有世家吞並土地,朝中無錢,邊疆難以成事,最後苦的還是百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衛家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水小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水小草並收藏衛家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