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行字上點了點。


    待她轉回去繼續吃自己的蒸餅,薛洗月看著那一行字,竟然有些癡。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兼濟天下?誰?我麽?


    ……


    房雲卿睜開眼時一陣恍惚,好半天才看見了燈下竟然有一人。


    見了那人,房雲卿費力一笑:


    “沒想到佛前金剛竟是藍眸如碧空……身死之後倒是多了見識,咳咳咳……”


    她還以為自己死了,到了佛家所謂極樂世界。


    “佛前金剛”未說話,走過來先摸摸她的額頭,才說道:“你病還未好,少說話。”


    “病?人都死了,病還未好?”


    房雲卿莫名有些委屈起來。


    聽見屋中有響動,已有人端了灶上的肉粥來,衛燕歌摸了一下,還有些燙,便道:


    “我將你抱到案前吃些東西可好?”


    房雲卿全身仍是軟的,唯有神思漸漸清醒起來,她撐著木枕費力坐起來,卻隻勉強撐起一直手臂,看著衛燕歌,她小心道:


    “你是,承影將軍?”


    “是我,房文書許久不見。”


    房雲卿的心中頓時有千言萬語想問。


    可是元帥讓你來救我的?她知道了我淪落到如此地步?她是如何知道的?


    衛燕歌扶著她將身子坐正,索性將以小案放在了她麵前,又將放了雞肉糜的肉粥擺上。


    “你已昏了三日,先吃些東西。”


    房雲卿自然不知道自己這三日過得如何凶險,一時發熱如火爐,又麵頰青白,兩度連脈息都沒了,藥湯流水似的灌下去,好歹保住了她的命。


    肉粥燉得極爛,是衛燕歌找人買來了的極好的粳米。


    小心喝了一口,房雲卿放下木匙,看向衛燕歌:“承影將軍,可否先給我些水?”


    衛燕歌便給她端來了一碗溫水。


    一開始隻覺得有點幹渴,等水滋潤了嗓子喉管,房雲卿越喝越猛,喝完了一碗,又喝一碗,最後連喝了四碗水,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承影將軍,我方才想哭,連淚都沒有。”


    衛燕歌將水碗拿開,道:“此處不是女營,你想哭盡管哭吧。”


    “我已不想哭了。”


    房雲卿看著麵前的粥,輕聲道:“這些日子我總想著,我從蠻族手中逃得都沒哭,此時如何能哭呢?到如今,我更不能哭了。”


    可說話時,就有眼淚落進了粥碗。


    “我又活了……父母生我,給我一命,當年在北疆,我被定遠軍救得一命,今日又得一命,此乃我第三條命。”


    孔子孟子可經過如此生死反複?


    燈光熒熒,隻勉強照到了床上,房雲卿低著頭,長發淩亂,遮蓋了大半張臉,手指細瘦到骨節明晰,唯有眼中的淚水被照得如鮫珠一般。


    看著她此般情態,衛燕歌又倒了一碗水。


    “你當初走時,元帥信中便說隨時可回來,我來時,她又囑咐過,北疆不大,也有你容身之處。”


    房雲卿終於哭出了聲。


    衛燕歌拍了拍她的肩膀。


    “從你走後,元帥總說錄冊上的字不夠漂亮,四年前我們在雲州建了英烈碑,碑上還仿了你的字。”


    藍眼狼王本意是想讓房雲卿想些別的不要再哭,可她卻哭得越來越厲害。


    像一隻飛錯了的雁,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行列。


    “我要回北疆,承影將軍,我要回北疆,我願給定遠軍做一輩子的文書!”


    衛燕歌隻拍了拍這女子瘦弱至極的肩膀,沒有說如今北疆官吏三五年一輪轉,沒有讓她做一輩子文書的道理。


    ……


    裴道真並不知道從自己離了東都那日不到兩個時辰,定遠公就在東都城又攪弄起了一陣風雨,十數日奔波,沿著汾水而下,他終於到了應州——自此處起,便被世人稱為北疆。


    五百人馬到了城下,隻見城門大開,有三五人人站在門前,其中一人是女子。


    見了那女子,裴道真身邊的衛行歌連忙翻身下馬。


    “越管事!”


    被他稱作管事的自然是在衛薔走後代理北疆實務的越霓裳。


    越霓裳扶了一下眼鏡,道:“衛行歌?幾年不見你越發生得精怪起來。”


    這話讓衛行歌低下了頭。


    他為了回北疆對元帥使了苦肉計,元帥並不放在心上,越管事和燕歌一樣,是必然要嚴懲他的。


    “你在此地交割了財物,帶著這五百人去往雲州,雅歌已在雲州城等你,你這幾年所行所為要交代清楚。”


    “是。”衛行歌道,“我回來之前,燕歌已與我說明。”


    純鈞部本為一軍策應,自衛行歌留在洛陽,此部至今已有五千餘人,他這五百多人想要歸隊,必要給全軍上下一個清楚交代。


    衛行歌心中早就思量清楚,他自然可以不做此事,憑借他在洛陽有功,他也可做一州駐守之將,可他要為國公打下白山黑水,他就必須回到純鈞部。


    越霓裳生得極美,臉上疤痕、身上布衣連同那怪模怪樣的“眼鏡”都難掩容色,行事卻仿佛比統帥北疆的定遠公還冷硬果決。


    裴道真心中小心思量,自己也已經下了馬。


    越霓裳越過衛行歌,對他拱手行禮。


    “裴副都督遠途辛苦。”


    “在越管事麵前豈敢稱副都督,你我同為元帥效命,我此行替國公大人押運財物,待豐州競標一事了結,能做何事,還要請越管事安排。”


    聽裴道真如此放下身段,越霓裳麵上也無喜色。


    “裴郎君高才,元帥大人定然親自指派。”


    再看向裴道真身後浩浩蕩蕩的車隊和上麵滿裝的財物,越霓裳道:


    “裴郎君還請入城。”


    應州自古以來便是軍略要地,以龍首、雁門二山為端,裴道真年輕時也來過此地,此時再來,卻覺得自己大概從未來過。


    “此處當初被蠻族以騎兵夾擊,城破後屠城三日……如今裴郎君所見,皆是元帥接管應州後重建。”


    石城瓦房,田畝層層於山上,往來無衣衫襤褸之人,縱使身上有些布丁,也皆齊整,在城中騎馬而行,能聽到不遠處有讀書聲傳來。


    不見錦繡衣冠,不見寶馬香車。


    也不見有人靠牆角而臥,生死不知。


    “此城中有九千六百四十七人,其中四千三百人是五年前中原大旱,從太原等地逃荒至此,便被留下安家,五年間又生五百六十口,這城中孩子多了,童學也比旁處多,共有六所。”


    越霓裳語氣尋常,裴道真卻越發驚異。


    第63章 當官   “我就是想出了讓人洗手練字的王……


    何止人人可送孩子入學?


    還人人可識字!


    騎馬路過,見路對麵一告示板,裴道真駐足仔細看,隻見上麵畫了一棵粟,旁邊規規整整寫了個“粟”字,如何起筆,如何收尾,一筆一劃都拆得清清楚楚,告示板旁邊有一缸一盆,有一人擔柴而過,路過時見了那字,細細看了幾遍,才從缸中舀了一勺水,放在陶盆裏,先是洗了手,隨後用手上沾的水在一邊壁上描畫了兩遍那粟字,最後再洗洗手,將盆裏的水倒進了道旁溝渠,溝渠蜿蜒向前,一側種了花樹,生得繁茂。


    裴道真大為驚異。


    “多洗手能少疾,水印還能練字,正是此地童學老師想來的法子,此門一天往來二三百人,缸裏的水每日補兩次,若是有火災之患還能用來救火。”


    聽越霓裳如此說,裴道真皺起了眉頭:“擔水之人每日可有錢拿?”


    “自然是有的。”


    越霓裳剛說完,一位身子傴僂的老婦人擔著水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


    裴道真看見那老婦人隻有半邊手臂,一時不知竟該說什麽。


    越霓裳道:“北疆經逢蠻族肆虐,這般身有殘缺之人數不勝數,這老婦人每日擔兩次水,清洗這告示牌,不讓人亂寫畫,一日便有兩頓粟米可吃,還能住在民部所置的心安所。”


    說完,越霓裳看向身後一年輕女子:“這位老婦可是應州當地人?可還有子女?”


    那女子搖頭道:“蔡嫗是太原大亂時逃難來應州的,有一兒子,兩年前病死了。一應安排皆是按照規章而來。”


    靜默良久,看著那老婦人緩緩走過來,遙遙對他們行了一禮,才將水倒入缸內,又小心一一用僅剩的那隻手理了理告示板上飛起的紙角,裴道真幹澀的喉嚨裏終於擠出了兩個字:


    “大善。”


    當年蠻族南下,曾為前唐北都的太原城到底有多少人死,多少人傷,多少人無家可歸痛失親人,到現在大梁朝堂也沒個明數。


    而裴道真他當年正在太原,因他曾籌措軍糧組織兵勇抵禦蠻族,在那之後,他官運亨通,一路到如今,成為吏部侍郎。


    而此時,他不禁想,自己當年不敵蠻族,倉皇而逃,一路逃到長安,又從長安逃到洛陽,這許多年,他竟沒有想過幾次,那些無處可逃的百姓又如何了?


    且……天下斷臂之人非眼前這老嫗一人。


    他家諧兒的手,就是為了救掉在馬車外的他娘,才失了的。


    也是在蠻族南下之時。


    他痛憐愛妻,可長安城內火光衝天,人人奔逃求生,之後又有多少人肢體不全?他們的餘生困頓,他身為朝官,也沒想過該如何照應。


    天晴氣朗,越霓裳轉身,她身後兩人也都看向別處。


    誰都沒有看裴道真,沒看見他用衣袖擦去了眼淚。


    裴道真下了馬,走上前仔仔細細看著告示板上的每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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