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無窮看看木博士,再看看元婦德,又聽元婦德道:


    “科舉,一國之基,一人之梯,你剛見了有人為考科舉而破門舍家,竟不知自己也將自己困了起來?”


    ……


    整個北疆正因一個月後的第一場科舉而震動不休,北疆十餘州的刺史連著民政八部的部長、監察司司長等二十多人被衛薔摁在了麟州一處院子裏。


    幾天下來,人人的麵上都多了幾分不見天日的憔悴之色。


    房雲卿、李若靈寶、鄭蘭娘連同三名文書,公人輪番做會議記錄,炭筆、毛筆直接寫禿了幾支,熬到今日也都麵帶菜色。


    院中隻有一人還神采奕奕,就是北疆之主衛薔衛元帥。


    “好了,我們差不多把開會之前說的事都討論完了,我再總結一遍,大家就可以散了。”


    聽見她這麽說,所有人的臉上都是一鬆,接著又是一緊。


    “第一件事,蠻族迭剌部在冬天時占下了海東國鄚頡、鐵利一帶,很可能沿著太白山南下攻打海東國龍泉、顯德,進而占領整個海東國,我們不能坐視蠻族坐大,今年我們春天我們要繼續往白山黑水處推進,一麵幫助海東國對抗蠻族,一麵北上,消滅胡度堇殘部。一應人員調派都要跟上,我們之前打了蠻族,打了奚人,以後我們還要麵對靺鞨和室韋。”


    衛薔看向新任營州刺史陳窈兒,朝廷已經正式承認了她的刺史之職。


    月餘不見,陳窈兒比從前又沉穩了許多,她應聲道:“元帥放心,我們一直在搜集資料,為治理東北做準備。”


    衛薔點了點頭:


    “第二件事,科舉,北疆的五處考場,所在各州要做好準備,昨日光麟州一地就有四百多人報名參加科舉,整個北疆兩三千人肯定有的,吃喝住宿,筆墨紙硯,還有試卷保密,不能有絲毫差錯。財部、教部、各州縣府衙,哪裏出了問題,哪裏來與我交代。”


    “第三件事,北疆這兩年幼童更多了,長孫刺史去年在朔州織造坊試行的托育院不錯,一歲半的孩子就能送進去,也能讓父母安心,今年朔州的托育院推行道朔州的礦山、州縣民政,你們其他州派人去學學,也在各處推行。”


    長孫琴拿起筆,看了眼自己對麵坐著的賀詠歸,這件事本不至於排到第三,元帥怕是對女子為官者數量下降一事還是心有不滿。


    “第四件事,女子產育耽誤差事一事,各州回去查清之後給我報上來,是否有左遷的,去職的,減俸的,一樁一件都要查清楚,柳總司,此事我交給你,左遷去職之後的原職給了是誰,去職是誰在辦的,左遷是誰應允的,減俸是州縣衙門還是各級財部提的,其中是否有徇私枉法、任人唯親、因私廢公、蓄意報複……一個月內,各州情況我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監察司總司長柳新絮道:“是,元帥,監察司上下各處定會將此事做好,也會趁機自查自糾。”


    這下不止長孫琴,其他人也都看向賀詠歸,連著兩件事都是與女子從政從業相關,光看元帥此時的態度,與當年查定遠軍軍需貪腐一事也差不多了。


    賀詠歸之前還算坦然,他自認自己是秉公辦事,在此事上最多是疏忽,可看元帥這一查到底之勢,他心中也不禁慌了起來,雲州這兩年升遷調度之事數不勝數,但凡查出幾件,他就要擔下大幹係。


    沐著其他人的眉目刀劍,他微微低下了頭。


    “第五件事,與烏護的財貨貿易已經進行了五六年,數字也差不多穩定了下來,從去年開始烏護的世家越發奢靡,隻怕變亂也在這一兩年間,我們要盡快與他們換來更多的馬匹。”


    “第六件事還是財貨往來,各個世家雖然在朝中受阻,被掏空了錢庫,棉布棉花卻在中原賣得極好,今年依然要多建織造坊,多種棉花,我們要用棉花換來良種、糧食、豬牛、還有與烏護交易的絲帛瓷器,這條路決不能斷。”


    ……


    “第十二件事,在麟州試營酒坊酒肆,製酒法我們是有的,不需要玉燒春和玉燒清,隻要最尋常的粟酒、麥酒,暫定為酒水官營,平價限量,官吏和軍中依然禁酒,私釀不差,私賣嚴懲,若是半年內做得還好,就在各州推行。”


    糧食夠吃了,搞酒給百姓喝,衛薔也算是有了底氣。


    葉嫵兒臉上掛著笑,麟州州府又多了一個生財之法,往外修路之事也能推進得更快一些。


    ……


    連著七八日的會,最後總結也得足足說上大半日,衛薔喝了三壺放溫了的白水,已經交代了八十多件事。


    “第八十七件事是各地礦山開采揚塵擾民之事,各州府新建護林隊,要在礦山與民宅之間多種些果樹之類,這件事年底也要報上數來。好了,說完了。”


    除了衛薔之外,所有人都兩眼發直長出一口氣,這般一匯總,他們才驚覺這幾日居然已經議定了諸多事項。


    每年這麽累一次,這麽多年,還是習慣不了。


    今年還是比往年要好些的,被崔瑤教過的衛清歌早早準備好了飯菜,趁著終於結束,連忙招呼他們用飯。


    衛薔又喝了一杯水,她原本是坐在椅子上的,講了一半就已經站了起來。


    將厚厚的一摞紙收起來,她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賀詠歸。


    “賀刺史,怎麽不去吃飯?”


    “元帥,我覺得自己應請罪。”賀詠歸低頭說道,“您一說我才想明白,女子下而男子上,數量如此之多,占比如此之高,其中不可能沒有枉法徇私之舉。”


    第122章 論心   “還是從一開始,你的目之所及,……


    “請罪?”衛薔笑了笑,“清歌昨日帶人撈了魚要給你們做鮮魚鱠,要是放涼了可就可惜了,先吃再說吧。”


    賀詠歸低著頭,跟著衛薔到了院中。


    院中眾人正等著衛薔吃飯,看見賀詠歸低眉耷眼地跟在後麵,一群聰明人哪有不明白的?都不說話,等著衛薔端了飯帶著賀詠歸去了一旁屋中。


    長孫琴閉著嘴對著葉嫵兒眨眨眼,葉嫵兒低聲道:“你別以為咱們就沒事了,回去便立刻自查,元帥把賀錦鯉逼到這個地步,何嚐不是在殺雞儆猴?”


    晏青紅的年紀比她們兩個大些,看著那關上的房門,笑著說:“有些人生來就是結黨才能活,從前是同鄉、同科、同年,現在倒好,同是男人也能彼此勾結。”


    “晏刺史,你這話就本末倒置了。”蒸出來的鮮魚鱠鮮嫩無比,坐在石桌前的陳窈兒三兩口吃完了自己麵前的魚,又將蒸餅撕開浸在了魚湯裏,“三皇五帝以來,男子站堂上,女子困宅中,您不會以為天下各處古往今來都是北疆吧?於一些男子而言,女子自己走到了他們麵前都是冒犯,又如何能願見女子為官?這些人單打獨鬥難敵北疆鐵律,自然要抱團以成事。”


    葉嫵兒笑著在陳窈兒的身旁坐下,也學著她的樣子撕開了蒸餅:“陳刺史開口就是三皇五帝,倒說得咱們這些為官的女人成了男人們亙古未有的肉中刺眼中釘。”


    她是在說笑,一抬眼卻見陳窈兒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葉刺史,難道你我不是嗎?”


    長孫琴對晏青紅說:“晏刺史,你從前那身後的小尾巴,如今不僅能牧守一方,說話說話行事仿佛都帶雷霆之勢呢。”


    陳窈兒跟在晏青紅身邊一路做到了檀州民部的部長一職,後來因為安民之策行之有效,被衛薔看重,直接擢升到了北疆民部,後又轉調財部,猶如一塊璞玉精細雕琢了數年,才放去了營州。


    長孫琴她從前是晏青紅身後的小尾巴,也算貼切。


    晏青紅看看陳窈兒,笑著說:“我怎麽聽出了長孫刺史話中有酸意?你們也都牧守一方這許多年,怎麽不像我一般能看著從前一棵小樹如今枝葉參天啊?”


    各人盤中除了蒸鮮魚鱠之外,還有一道菘菜燴豬腿肉,一道平州海米小火燉的蘆菔湯,陳窈兒將自己的那碗湯放在了晏青紅的麵前。


    晏青紅又是一笑:“這麽多年了你還記得我喜歡喝這個?”


    她也沒客氣,直接接過來喝了。


    喝完,她對陳窈兒說:“眼中釘也罷,肉中刺也罷,你我身前有天下第一凶刀,破迷障,碎鐵壁,乃古今大幸,我們隻管各司其職將各自之路走好,才是應有之道。”


    天下第一凶刀。


    其他幾位女刺史不約而同抬頭看向了緊閉的房門。


    破迷障,碎鐵壁,硬生生開出了一條路的人……


    “忙了這許多日,好不容易有一頓好魚好肉好飯食,偏偏跟元帥同坐的是那個賀錦鯉。”葉嫵兒在心裏又給賀詠歸狠狠記了一筆。


    被人惦記的賀詠歸食不知味,他剛剛說要請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看看衛薔吃魚,他反複猶豫,連塞進嘴裏的是什麽都不知道。


    “錦鯉,你這個稱呼,除了燕歌的名字之外,算是顧予歌給北疆人起的第一個綽號。我記得那時候我回麟州之後傷勢反複,給她寫信也無什麽好事可講,就把你大難不死之事告訴了她,她說世上總有人集運氣之所成,是錦鯉成了人形,我身邊多幾個這樣的人,傷說不定就能好的快些,也就是那時候起,嫵兒師姐就叫你賀錦鯉……其實人之名姓得於祖輩,誰會願意被人以綽號稱呼呢?尤其是你本就有官身,年紀又比旁人大些……你被人喚了這麽多年錦鯉,是你的溫善良願。”


    嘴裏塞著一口蒸餅,賀詠歸喉嚨裏哽了一下。


    衛薔說完,又吃了一口菘菜燒豬肉。


    “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找我替你求情。除了韋老,連長孫琴和嫵兒師姐也來找我,你為何被叫了這麽多年錦鯉,還是我師姐她提醒我的。”


    終於強咽下嘴裏的蒸餅,賀詠歸麵前多了一盞水。


    “賀刺史,你可願信?無論是朔州刺史長孫琴,還是麟州刺史葉嫵兒,還是我今天要與你說的話,其中一絲私怨也無。”


    賀詠歸“咚咚”喝下盞中水,抬頭道:


    “元帥,您十數年來信我,將雲州上下托付,我也知道,無論我口中如何說著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終究比不上您予我這份信任。”


    “好,你這話我也信。”


    衛薔放下了手裏的筷子。


    仿佛從放下筷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絕不會徇私的北疆之主。


    “雲州刺史賀詠歸,你以為北疆使女子可為官,是為什麽?”


    賀詠歸端坐在桌案對麵,沉聲答道:“回元帥話,女子可為官是因《北疆安民法》,《安民法》總綱第一條,北疆是北疆人的北疆,人人可得田,人人可從軍,人人可讀書,人人可為官,務必使勞有所償,功有所賞,令行禁止,法度可依。從乾元十五年您頒此法,增刪重整六次,此條從未改過。”


    “雲州刺史賀詠歸,你以為此條如何?”


    “回元帥話,此條為上善之政,安民之基,當萬世流傳,十數年來我無一日不心懷此念。”


    “可在你的心裏,此話的意思是,人人可得田,人人可從軍,人人可讀書,人人可為官,可若是女子為不了官,那也是無傷大雅之事,務必使勞有所償,功有所賞,可女子的功勞實在微末,令行禁止,不讓女子為官不算違令,法度可依,法度種種皆要費心,女子為官之比,省了便省了。”


    窗外有光斜照而入,照在衛薔的半邊身子上。


    她看著賀詠歸:“才十幾年,這話在你心中怎麽就變了模樣?還是從一開始,你的目之所及,就沒有看向那些為北疆流汗流血的女人?”


    賀詠歸自覺北疆官吏調度之事自己無可辯駁,低下頭道:“元帥,最初見到你與一眾女兵女將,我時時驚歎世上女子與我從來所想的不同,後來與女子共事,我也並無抗拒之心,若說我最初就沒看見女人的辛苦,我是絕不肯認的。”


    雙手放在腿上,賀詠歸幾番想要將手攥成拳又鬆開。


    旁人見他,覺得他是雲州刺史,定遠麾下最老的一代牧守之臣,可在衛薔的麵前,賀詠歸一直知道自己是誰。


    他永遠是那個死裏逃生茫然不知所措的失城縣令,他被掛在定襄縣的城牆上,看著蠻族屠戮淩虐他治下的百姓。


    在定遠公的手下,他並未因自己的權柄而自滿過,他不求財不求利,甚至也不求名,十幾年來閉上眼睛,他都能看見那些死在他麵前的百姓,唯一能讓他稍得解脫的,是當年那個抱著鐵盔進了帳篷的清瘦少女。


    “聽說你從前是個縣官,可知如何組織百姓種地?”


    他自然是知道的。


    也因此,他沒有死在那些被冤魂糾纏的夜裏,有活著的人在等著他去做事,他不能為死去的人贖罪。


    明明是這樣的,最初,明明是這樣的。


    當年的少女長大了,一雙眼眸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可你終究是變了,賀刺史,你不知不覺,將一些人放在了一些人和事的後麵,且不以為錯。”


    賀詠歸艱難萬分地點頭,從椅子上跌跪到地上:“元帥,是我錯了,從我不知自己錯了的那一日起我已經大錯特錯,我自請免去雲州刺史一職,隻求您別讓我再無事可做,若諸事清查之後判我有罪,我願去礦山效力,若是僥幸無罪,我自請去田間做一教授種田之法的小吏……”


    “賀刺史,不必如此。”


    衛薔站起來,繞過桌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從地上拖拽了起來。


    “事情還沒查清,我們今日所說,不過是幫你自省自認,事情到底如何,還要看調查的結果。”


    還沒等賀詠歸心頭沉痛稍解,衛薔將手撐在桌案上,麵上有些微淺笑。


    “待查清其中盤根錯節,賀刺史,北疆的雲州在你的治下生出了虯結難解的一張網,你怎能將這網留給其他人呢?”


    賀詠歸看著衛薔的側臉。


    耳中聽見她徐徐說道:


    “三個月內,你如何讓這網生出來的,便如何將它連根拔起。”


    中年男人瞪大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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