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白梨抬手摸了下頭上的發簪,她的聲音並不老邁,此時聽來頗有些振聾發聵。


    陸蔚捏著鐵欄道厲聲道:“我如何不當她們當人了?我是無法可想!”


    “陸蔚,我用二十年的光景去想當年陸行到底是將我當作了個人,還是隻當我是他的妻,想了這許多年,便有了一雙看得清人心的眼。”


    曲白梨說著,用手遙遙指著陸蔚。


    “從你對佛奴不聞不問的那時起,阿旋便將你的心腸看了個通透,陸蔚,你以為她是不思不想任由你拿捏的畜生嗎?。”


    陸府當年曾被蠻人臨走時焚毀小半,陸蔚將府邸修葺一新,全然不見曾經模樣。


    他總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要人知道這陸家早換了他做主。


    卻不知因此寒了多少老將的心。


    緩緩走到前院,曲白梨一點也想不起自己從前在這裏時的樣子。


    反倒是想起了從前自己在洛陽的保寧縣公府的日子。


    其實,陸蔚對她著實孝敬,哪怕是從太原來的一朵花,他都要送到她的麵前。


    就像陸行,知道她鍾愛丁香,便將丁香種了滿園。


    為了能見明音,她裝病,早上醒來也能聽見陸蔚在門外問她可有好轉。


    這些在那些人的眼裏,對一個女人來說,應當已足夠。


    “《安民法》‘大憲篇’所講便是人在天地間,當守公理,公理之下是人,再無其他,所謂德,便是利於眾人之行,由心所出,不論其他,凡是心存公理之人,子可不依父之言,妻可不隨夫之行,夫妻皆可往民部提相離之事,若有相離者當析產和離,稱之為離婚。”


    “離、離婚?”


    曲白梨聽見了有人在驚叫。


    有人在問:“怎、怎可如此?女、女子也可提離婚?”


    “為何不可?既然離心,便可相離。別忘了昨日我們講了大憲總篇第一句,‘凡定遠軍立刀之處,人人可得田,人人可從軍,人人可讀書,人人可為官,務必使勞有所償,功有所賞,令行禁止,法度可依’,既然人人一同,自然女子也可提離婚之事,有何怪異之處?至於離婚細則另有法度,‘民篇’會有所講。”


    學堂內又是一陣亂響,有女子道:


    “王博士,那我想離婚便可離麽?”


    “自然,雖然也有離婚複合之事、半道反悔之事,但是北疆法度所立,為的便是保百姓安生,想離自可離,若是有一方不肯,可去衙門打官司。”


    屋外曲白梨又是一笑。


    抬手慢慢抽出圖上的發簪,任由白發披垂,她看了一發簪一眼,雙手用力,竟然將發簪生生擰彎。


    將發簪留在學堂門前,曲白梨抬頭看了看太原城的天。


    “曾為陸氏婦、也是曲氏女,烏發逃城白首得歸,陸行與我從未同心,我曲白梨是來給自己贖罪的。”


    見衛薔寫讓曲白梨去掌管五千歸順了定遠軍的晉軍,龍十九娘子想了想,覺得此法甚好。


    “曲家老的老小的小,能帶兵的沒有,讓曲老太去當那掌旗的正好安撫了人心。”


    此次攻下太原城的就是湛盧部,龍十九娘子已經六十有餘隻比曲白梨小幾歲,竟然稱呼她作曲老太,衛薔忍不住道:


    “龍婆你今年莫不是才十八?”


    “什麽十八?你今年都是三十多的人了,我如何能十八?”


    龍十九娘子吹了吹硯台裏的墨,眨眨眼道:


    “勉強三十五吧。”


    衛薔幾乎想抬筆往她臉上來一道。


    “你家那神仙老頭兒送來的裘乘虛不錯,也是個能主一州民部的料了,你說你是不是可以放我再南下了?”


    龍十九娘子這幾年著實憋壞了,明明她所率的湛盧部離宿州不遠,結果她竟然一座城都沒打,連申屠非那孟浪小子都帶著巨闕部換防去打了密州,本來在晉州和她做伴兒的巨闕仆固瀾也去東麵打仗了,還有那龍泉部的白龐,本來就有攻下長安之功了,還去秦州打吐蕃呢!可要困死她這條老龍了!


    “威勝節度唐虞病重,他長子在洛陽,次子之前在李公書院讀書,咱們占了青州,他就回家了。”


    又寫好一封信,衛薔抬起頭,就見龍婆正看著自己。


    龍婆咧嘴一笑:“我可不信了你查得這麽清楚就沒了後招,你要真沒有我是……”


    “扣了這麽多錢都沒改了這個毛病……招攬那唐家老二的事情雪歌說她能做。”


    “雪歌?”龍十九娘子心中飛快閃過強得嚇人的燕歌、嘰嘰喳喳的清歌、木頭臉的雅歌、人小力氣大的鶯歌、算賬很快的鈴歌、在西北長出根的行歌、被逼著考科舉的雨歌、小不點的新歌月歌……


    她眉頭一皺:“雪歌是誰?”


    第204章 賣冰   “明日咱們也去賣冰,有了錢,給……


    如果說當年占下長安,首要之處是剪除當地豪強,那麽太原的當務之急就是安撫民心。


    當年蠻人屠城,幾乎毀掉了太原城百年數十年來積攢的全部的心安,定遠軍兵不血刃占了太原,從前與太原也多有往來,縱使如此也有數千太原百姓想要難逃。


    也正因如此,衛薔大量啟用從前的太原故人,王無窮是一例,之前並州大旱跑去北疆的百姓中有成了北疆官吏的,也被調了十數人來太原。


    有他們安撫民心,太原城百姓好歹沒真成了逃民。


    如今北疆建部正在到處修整陸蔚無暇顧及的太原東城等地,看著高高的腳手架,衛薔聽新任並州建部主事楚平疆為自己講修整的工期。


    聽說還要兩月,衛薔點了點頭:“盡量趕在秋收之前完成,這太原城中無家可歸之人著實太多了。”


    “是。”楚平疆點頭應道,為了行動方便,她穿了黑色短打,仿佛一精壯男子,“秋風起之前,得讓他們有可住之處,元帥,那晉王府我們如何處置?”


    同光九年上元節上聖人封原臨江郡王為晉王,按說這並州本該是他的封邑,隻是先帝趙曜算是奪嫡而稱帝,即位之後他想盡辦法將牧守各地的王爺都召回長安,又立時封了各地的節度使,趙啟恩登基又有諸王逆亂之事,大梁的王爵分封製算是名存實亡。


    這晉王府也是如此,空了二十多年,晉王被封為攝政王的時候朝廷撥了五千貫下來要太原整修晉王府,可這五千貫被層層剝下來到了太原隻剩了幾百貫,最後隻給晉王府換了個新牌匾錢就耗盡了。


    正巧遠遠能見到晉王府,衛薔想了想道:“按照你們所想的來,若有人來問,大不了我寫個借條給攝政王。”


    楚平疆立時歡喜起來,道:“是,多謝元帥!”


    衛薔道:“你所建的豐州火車站甚是不錯,望你在並州也能有此建樹。”


    “元帥放心!”比幾年前略多了幾絲風霜之氣的楚平疆笑著說道,“我這天下第一個一州建部主事自然要做出些東西讓天下人都長長眼!”


    略有些跛地走了兩步目送元帥離開,楚平疆轉身笑著說道:“咱們都把本事使出來!若是能趕在秋風起之前將方子都修好,我掏錢請你們吃這太原肉湯餅!管夠!”


    “是!”


    扛木梁的澆水泥的人人臉上都帶著汗,也都帶了歡喜。


    看完了太原東城的民宅,衛薔又去太原的北市看了看,她年少時來太原隻覺得太原繁華遠勝雲州,與洛陽也不遑多讓,現在看隻覺荒涼。


    正是天熱,北市商戶仿佛也被曬蔫了,衛薔左右看看,便見幾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圍著一位商人打轉兒。


    她走上前兩步,聽見幾個少年願意幫那商戶搬貨,一趟隻要兩文錢。


    那商人穿著皂色袍子,一邊走一邊道:“去去去,定遠軍占了太原我哪還有貨給你們搬。”


    那些少年跟了幾十步眼見無望,其中一個少年看向了衛薔,快步跑了過來。


    “這位娘子可是要在北市販貨?我們一人幫你搬一趟隻要一文錢,別看我們年紀小,我這臂膀,八十斤貨不成問題!我們還有木車,車拉一趟三文,二百五十斤貨穩穩給您送到!”


    仔細一看,這些孩子大的十三四歲,小的七八歲,在北疆人心裏正是該讀書的好年紀。


    “我看你們方才跟那人要的是兩文,怎到我這是一文了?”衛薔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商人離開的方向。


    招呼衛薔的那名少年臉上滿是黑灰,唯有一雙眼睛亮得緊:“天氣正熱著,我們正等著開張,也是看娘子您長了好麵相,不然我可沒這好價錢。”


    這少年每日在太原城裏討生活,嘴倒是甜。


    往南隨手一指,衛薔道:“我來的路上看見說你們這班年紀的都該去童學,怎麽倒在這賺錢?”


    那少年臉上的笑停了一下,又笑了起來:“多謝娘子好心,我們不賺了錢哪裏能去縣學。”


    說著話,少年將兩個年幼的孩子拉到了身後。


    衛薔仿佛看不見她的動作,隻說:“我看那告示上寫,在童學讀書不需花錢。”


    “哪有那等不花錢的好事?”


    “阿……阿蘇還得賺錢給阿娘治病呢,不能去上學。”


    被叫阿蘇的少年藏在身後的兩個孩子說道,聲音尖尖得像春日剛出生的雛鳥。


    衛薔捏了下袖子,前年北疆上下提了一次薪俸,剛發的一整貫錢被她存起來隻等送去孤兒院,剩下的二百錢,請曲白梨吃飯花了一百二十文,隻剩下八十文。


    低下頭數出了十文錢,衛薔放在了少年的手裏:“你推著車往南走,從前並州錄事參軍的府衙,你去敲開門,給他們看這個,再把東西取來。”


    頭上梳著簡髻,身上穿著檀色薄衫、草灰色棉布裙的女子看著有二十四五歲上下,她從袖中掏出一枚石頭印章,往上麵哈了哈氣,直接摁在了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目瞪口呆看著這奇奇怪怪的女子,半晌,把錢攥在手心裏:


    “你等著、我、我這便去取來,娘子你別動。”


    從角落處推出車,少年立時帶著小孩子們跑了起來,七八歲的孩子吧嗒吧嗒跟在後麵,其中一個小孩子褲子襠不知何時破了,跑著跑著便回頭看了一眼,費勁看見了自己半個屁股蛋。


    有一旁的婦人哈哈笑了起來,還對衛薔道:


    “娘子你隻管放心,阿蘇他們是幹慣了跑腿的,定不會給你出差錯。”


    她隻見那女子笑了笑,竟轉身走了。


    “哎?哎?”那婦人招呼了兩聲,隻見那女子越走越遠,腰間一把長刀沉沉不動。


    原本並州府的府衙如今自然是新任並州刺史伍顯文的辦公之地,衛薔進去時他還在低頭算數。


    前年財部審計司提格為北疆審算司,審查北疆所有民政、軍事的開支,與監察司並列,衛薔有意提伍顯文為審算司首任總司,可同時財部管事林重華舉薦伍晴娘為財部副管事,兼領北疆大學算學科教授,伍晴娘在檀州州學一教就是三年,聽聞此事,自陳在教好足夠多的學子之前並無入仕途之意,可伍顯文得知此事就無論如何不願進審算司,反倒又舉薦了原本監察司巡查科的司務左未,在北疆第一次科舉為算學科首繼而成為巡查科司務之前左未已經在監察司工作了三年,起起伏伏,唯有匡正護法之心不變,也是合適之選。


    最終由左未領審算司總司,原營州監察司副司長楚元秀新任監察司巡查科司務。


    衛薔卻還惦記著伍晴娘和伍顯文,伍晴娘儼然要將檀州州學變成北疆第一州學可暫且不動,伍顯文曾任戶部侍郎,有一顆大好頭顱,讓他在雲州做長史不過是為了讓他先知道這北疆是如何行事,費了心思把這顆頭顱挖過來可不是為了讓他隻當一個長史的。


    此番得下並州,衛薔便命伍顯文為刺史,讓同光九年的北疆狀元王飽兒去頂了雲州長史一職。


    眼前有一束強光照進來,伍顯文翻了七八頁紙突然覺得刺眼,抬起頭便看見了衛薔。


    “元帥,這陸蔚來往軍費差了十二萬三千四百貫七十文,還有同光八年晉軍軍庫賬冊不明,您可得讓人再好好審審。”


    伍顯文一雙小眼下麵眼皮都要垂下來了,倒是還笑,自從來了北疆這些年,他著實算了個痛快。


    “放你來並州,你倒又是算了個歡喜出來。”衛薔抽出一把椅子坐了。


    “怎麽就你一人?財部算官不該和你一起?”


    伍顯文哈哈一笑,道:“昨天算了一天一夜,今日放他們未時初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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