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信之人穿著粗衣,仿佛隻是個貨郎:


    “我家主人說了,既已立國,就該稱您為殿下,來日黎國江山都是您的。”


    “可別與我玩笑了,我那姑母都沒稱帝,不過是個什麽大輔,我又是哪門子的殿下?我們二人在這閑居,不用你們掛心了。”


    說完,女子將信扔到了地上。


    “我不管你們是誰,除了這院子你是貨郎,我是這家的娘子,從來不曾相幹。”


    貨郎卻不甘心,低聲道:


    “殿下,您可是姓衛,是先定遠公世子僅剩的血脈。”


    女子一概不聽,抬頭喊道:“師父快把這人趕出去!”


    話音剛落,一穿著布衣也不掩清瘦端肅的男子走了進來:“你該走了。”


    貨郎看見那男子,連忙道:“殿下,你是衛家血脈,卻淪落至此,元帥手段狠辣,您屢次犯禁,一旦被元帥抓住別說與肅王相知相依,隻怕二人性命都不保。”


    趴在榻上是女子就是正藏身鹿泉縣的衛瑾瑜,她喚來的男子自然就是趙啟恒。


    趙啟恒將那“貨郎”趕了出去,對趴在榻上的衛瑾瑜道:“飯已做好了,我扶你起來。”


    衛瑾瑜用手撐著上身笑著說:“師父你不必把我當患了重病的,不過是傷了腿……”


    趙啟恒隻管端了飯菜過來,讓她依在自己身上吃飯。


    吃完飯看了一眼衛瑾瑜的傷腿,趙啟恒道:“我扶著你去院子裏走走。”


    衛瑾瑜抬起手讓趙啟恒扶她,等趙啟恒架住她的手臂,又突然用力讓趙啟恒坐在了榻邊。


    “嘿嘿嘿,早知道我受了傷師父你就不走了,我早就……”


    趙啟恒攔住了她的話:“你總趴在榻上,好的腿也會失了力氣,還是下來走兩步吧。”


    衛瑾瑜扁扁嘴,看著趙啟恒的眼睛:“王爺師父,是不是我能走了你就要回洛陽不管我了?”


    趙啟恒沒說話。


    衛瑾瑜為了救他出皇陵觸犯軍紀,大年初二被押解到了絳州,當著他的麵被硬生生打了一百二十杖打斷了的一條腿。


    趙啟恒忘不了那日衛瑾瑜被打成了什麽模樣,這條腿是衛瑾瑜為了救他而付出的代價。


    可衛瑾瑜卻不這麽想,她在軍中多年,頗有些親信,竟然就把她和趙啟恒一並從勝邪部的大牢中救了出去送到了鹿泉縣。


    趙啟恒問過她的打算,衛瑾瑜笑著說她用一條腿還了姑母的養育之恩,等腿好了就出關去西域。


    一邊憐她身受重傷,一邊惶恐她前途漂泊,趙啟恒也說不出自己要回洛陽赴死的話了。


    又過了片刻,他對衛瑾瑜道:“你安心吃藥,好好養傷,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西域。”


    女孩兒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仿佛有數不清的華彩。


    “師父,我認識一個叫多蘿的胡姬,她跳舞極好,家裏在瓜州開了商棧,咱們就去瓜州,到時候隨著她的商隊去龜茲、於闐,好不好?”


    “好。”趙啟恒將衛瑾瑜從榻上拉了起來。“你去院子裏走幾步,不然將來怎麽騎馬去於闐?”


    衛瑾瑜笑嘻嘻地被趙啟恒拖下了榻。


    “我也會跳胡舞,等我腿好了跳給師父看。”


    “先養好腿。”趙啟恒最關心的還是衛瑾瑜的腿。


    院中有一棵桃樹,院外也有一排的桃樹,將進三月,桃花零星開了幾朵,衛瑾瑜一邊拐著腳讓趙啟恒扶著走路,一邊數著到底開了多少桃花。


    “七十九。”她笑著對趙啟恒說,“昨日是六十七,桃花越來越多了。”


    趙啟恒點頭:“等桃花落了你的骨頭也就差不多長好了,結了桃子的時候我們就啟程去西域。”


    衛瑾瑜連連點頭。


    “到了西域去吃葡萄、喝美酒,看我跳胡舞。”


    “好。”


    衛瑾瑜說什麽趙啟恒都會應下。


    見狀,衛瑾瑜得寸進尺:“師父,咱們倆一輩子在一起,可好?”


    女子的笑比盛開的桃花還美。


    扶著衛瑾瑜手臂的手緊了一下,趙啟恒笑了:“你哪裏懂什麽一輩子?你是腿受了傷隻能在小院子裏就想東想西,等你腿好了,快馬飛馳哪裏都去得,又哪裏知道人活一世落在何處?”


    衛瑾瑜低下頭有些氣悶,卻沒有再糾纏下去。


    夜裏,趙啟恒睡在了外側的榻上,衛瑾瑜睜開眼,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她赤著腳,一步一挪,跌跌撞撞走到了屋外的桃樹下。


    “除了皇位,我還能得什麽好處?”她問站在樹下蒙著麵的男子。


    男子生得頗高,穿著一身黑衣幾乎隱在了牆影裏:“得了皇位,殿下還有什麽得不到的?”


    “不必哄騙我。”衛瑾瑜冷笑道,“我借你之力稱帝,自然是你掌中傀儡,你不過是挾我以令天下。”


    “殿下何必如此多疑?不如這樣,我有兩子,殿下皆可……”


    “打得好主意,借了我的肚子生你家的皇帝。我要承影部。”衛瑾瑜提出了自己的條件。


    男子蒙著臉也能看見他皺了下眉頭:“殿下你這開價著實太高了。”


    “不願就算了,就當你我從未見過。”


    “罷了。殿下既然要,我就給。”


    衛瑾瑜轉回身:“我還要立趙啟恒為男後。”


    “此事不難,改名換姓罷了。”男子說道。


    衛瑾瑜看向樹上的桃花:“我姑母有皇位不坐,隻能我這做侄女的取而代之,不知你要如何送我皇位啊?”


    蒙麵男子低聲道:“陛下不必擔心,餘下之事交給微臣。”


    風吹動,零星幾瓣桃花瓣落了下來,有一片落在了衛瑾瑜的頭上,她後退一步理了下頭發。


    “好,我等大元帥、大輔,來迎我登基。”


    說完,衛瑾瑜轉身往屋裏走,步伐竟毫無異常之處。


    看著她的背影,男人轉身越過院牆離去。


    開完大會之後衛薔並沒有立即動身南下,而是去雲州主持雲州守軍的裁撤一事。


    定遠軍中屬雲州守軍為抵禦蠻人犧牲最大,營中幾十座丈半高石碑用半寸見方的字刻滿了戰死將士的名字,完全不遜於定遠軍中的任何一部。


    衛薔一座一座地行禮。


    “雲州守軍之軍功之死傷,大黎百姓世代不忘!”


    雲州將軍丁大勝站在她的身側,丈八的漢子淚流滿麵。


    從雲州離開已經是三月初九,衛薔啟程南下,她北上時走的是絳州到晉州一線,南下的時候取道麟州沿著黃河一線。


    到了綏州,新任龍泉將軍李瑄在城門相迎。


    同日,衛瑾瑜在一隊人馬幫助下從鹿泉縣啟程,趙啟恒原本以為這些人是衛瑾瑜的親信,卻聽到他們喚衛瑾瑜陛下。


    陛……下……


    他想找衛瑾瑜給自己分說個清楚,衛瑾瑜看了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麽,竟然直接讓人將他綁在了另一輛車上。


    前一日還賴在趙啟恒懷裏鬧著不肯吃飯的那個衛瑾瑜仿佛是假的。


    雖然不知世事了些日子,趙啟恒也明白眼前又是一場風雲變幻,衛薔苦心孤詣這許多年,瑾瑜卻兩次被留在洛陽,就算是真的把衛瑾瑜當做儲君,也有防備之心,瑾瑜既無兵權又無人望,真要造了衛薔的反隻怕北疆十幾年繼續耗盡,她自己也不得善終。


    至於他為何如此篤定,奪位之爭論起慘烈,曆朝曆代能比得過他們立國僅僅七十多年的大梁的,也實在不多。


    趙啟恒是絕不肯看見衛瑾瑜落得如此境地的,可那些人看守得極嚴,絕不讓他有與瑾瑜說話的機會,趙啟恒幹脆絕食,一行人從鹿泉縣到綏州近九百裏路,一日行三百裏,走了三天半,趙啟恒也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見到衛瑾瑜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綏州,趙啟恒意識有些模糊,伸出手去抓衛瑾瑜的手。


    “西域。”他說。


    我們說好了的。


    “葡萄、酒……”


    記得嗎,我們說好了的,等你腿好了,我們去了西域,吃著葡萄喝著酒,你還要跳胡舞給我看。


    衛瑾瑜穿著一身素白錦袍,越發顯出了幾分貴氣,她俯身到趙啟恒臉旁:


    “師父,西域雖好,若非無奈,我又何必遠離中原?”


    她拿起水袋將加了糖的水往趙啟恒的嘴裏灌。


    “我想和師父在一起,有我姑母阻我,要是沒了我姑母,我們自可相守。”


    趙啟恒被水嗆到扶在床邊一陣驟咳,衛瑾瑜也不嫌汙穢,用手拍他的後背。


    “沒有西域,有中原,想吃葡萄飲美酒看胡姬,自然有人奉上,師父,這樣的日子不好嗎?你不用再做鬱鬱寡歡的親王,我也不必做隱姓埋名的衛瑾瑜。”


    終於喘過氣來,趙啟恒去拉衛瑾瑜的手,被她避開了。


    “師父,你等我。”衛瑾瑜對趙啟恒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


    她的腿從來沒斷過。


    趙啟恒伸出手,什麽都沒抓到。


    三月二十一是個好日子,黎國大輔衛薔在綏州停留了四日,明日清早就要繼續南下。


    入夜,八門火炮團團包圍了衛薔的住處。


    新任龍泉將軍李瑄坐在自己的住處,看著麵前的燈。


    與年近五旬的蘇長於,早已老邁的龍十九娘子不同,與剛過三十的衛鶯歌、衛燕歌、衛雅歌也不同,他今年三十有九,正是一個將領最好的時候,勇猛亦穩重。


    “咳咳咳!”似乎是被燈煙嗆到,李瑄連著咳了許久。


    在一個將領最好的時候,他得了肺疾,有風時節就不可騎馬,連六十多歲的龍婆都是騎馬北上入太原,隻有他,坐在一輛馬車裏如尋常婦人一般。


    十三年前的冬天,二十六歲剛剛掌上萬人馬的李瑄為了接應夜襲蠻人的元帥與申屠休,在雪地裏趴了一夜。


    隨身帶的護身銅爐他給了一個才十五歲的新兵,自己的半邊肺卻被凍壞了。


    誰還記得他能騎馬夜行八百?誰還記得他武藝與申屠休相當能與元帥走三百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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