哽咽著遞過一張沾血的帕子來。


    幾位官員人人現出驚駭神色,領頭的河東道知州大人端詳著梅大公子筆跡孱弱無力的病中手書,扼腕歎息。


    “梅大公子竟然病重至此!是我等唐突了,貿然登門,連累梅大公子拖著病軀見客。我等這便告辭,還請夫人轉告大公子,快快回去歇下!等開了春,天氣轉暖,大公子的病勢應該就能轉好些了。”


    沒想到過了立春,天氣開春轉暖,梅家卻傳來噩耗——


    梅大公子病情反複,自感時日無多,堅持搬離城裏的梅家大宅,要搬去城外清靜少人的溫泉別院靜養。


    ——


    梅望舒今日睡到自然醒,簡單梳了個垂雲髻,肩頭鬆鬆披了件防風的貂皮氅衣,在東跨院裏握著一本棋譜,斜倚在樹下一處美人榻上,對著棋盤,閑敲棋子打譜,偶爾看一眼周圍的小廝仆婦收拾得如何了。


    庭院之中,處處身影忙碌。


    ‘梅大公子’去城外溫泉別院‘養病’的日子已經放出風去,就定在明日。


    嫣然這個‘大嫂’,忙得腳不沾地,在自己的院子裏收拾箱籠;梅望舒這個‘小姑’,也在院子裏清點衣物,簡簡單單裝了兩口木箱,準備同行去城外的溫泉別院。


    頭頂不遠處有人叫她。


    “主家。”


    對麵院牆高處,向野塵一身白衣箭袖短打盤膝坐著,往前院長廊方向抬了抬下巴。


    “虞五公子來了。”


    “多謝告知。”梅望舒淡定地回應,從美人榻坐起身,拍了拍肩頭落下的花瓣,又把山風吹亂的及腰烏發攏了攏。


    向野塵看在眼裏,臉上露出糾結的神色。


    五百兩銀子雇請了他的主家,身為堂堂朝廷重臣,既沒有命他刺殺任何一個仇人,也沒有被任何一個仇人刺殺,大部分時間把他當看家護院用,已經夠離譜了。


    半年還沒過完,主家居然跟皇帝辭了官,封了宅邸,遣散下人,幹脆地回了鄉。


    回鄉就回鄉吧,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既然半年契約未滿,他拒絕了領賞遣散,堅持要隨行護送。主家當時定定看了他幾眼,讚了聲,“俠義。”


    歸程路上,主家就不怎麽露麵了,常伯經常親自看護著煎的湯藥也停了,有事都是梅夫人代傳,他當時還不覺得有異。


    直到進了臨泉地界……頭天還是好端端一個風神如玉的梅大公子,第二天起來,居然換了身襖裙,梳了女子發髻,搖身一變,變成了個美貌大姑娘!


    再開口說話時,已經是輕柔溫煦的女子嗓音。


    就,十分離譜。


    向野塵糾結的視線又盯了梅望舒幾眼,眼看主家未過門的未婚夫君沿著抄手遊廊一步步走近……


    實在受不了,起身跑了。


    “姝妹安好。”


    虞家五公子,虞長希,眉目清俊,聲線溫朗。近日聽聞了梅家大公子病勢不好的消息,登門都特意穿了淺淡素色的長衫,更顯得長身鶴立。


    遠遠看到院中的梅望舒,他眼前驀然一亮,大步走近過來,在院門口站住了,拱手長揖。


    梅望舒這些年在京城養成了習慣,本能地就想作揖還禮,手已經抬起半路,突然意識到不對,又收了回去,原地端坐不動。


    “虞五哥安好。”


    她暗自歎了口氣,掩飾地拿過身邊用來遮擋灰塵的團扇,對著自己扇了扇,衝院門處微微頷首致意。


    “虞五哥昨日才登門拜訪,今日又登門,有何貴幹。”她溫聲詢問。


    虞長希站在院門,躊躇了片刻,


    “梅家兄長身子不適,聽說明日就要出城靜養。昨日家母托在下送了一棵百年老參,已經當麵轉交給梅叔父。今日……今日是在下做主前來,來……”


    他快速地瞥了眼庭院中執扇端坐的春衫美人,白皙的臉上升起淡淡緋紅,迅速撇開眼,“來……繼續探望梅家兄長。”


    兩邊打開了話題,他的語氣也自然起來。


    “家母常說,梅家和虞家乃是通家之好,但從前走動時,內院隻見姝妹,極少見到在外讀書的梅家長兄。後來梅兄又離家去了京城,這麽多年,在下和梅兄竟未見過一麵。”


    “不知梅兄用了老參之後,身子好些了麽。若身子好轉,可否有勞姝妹引入內居,當麵引見,並探望病情。”


    梅望舒:“……”


    眸光半闔,濃黑的睫毛垂下,搖了搖團扇,沒吭聲。


    虞家送來的百年老參,當然還好好地收在盒子裏。


    她身上用了太多年的藥,導致宮寒,體虛,脾冷,要溫補細細調養過來,老參活血,效力太強,一下喝多了,就會如當初在京城裏那樣,陰陽失調,癸水不盡。


    梅望舒拿團扇遮了麵,想了想,極客氣地道,


    “兄長病得太重,虛不受補,昨日虞五哥送來的百年老參,隻怕再放一放才能入藥。人麽……每日吐血,至今起不了身,隻怕今日不能引虞五哥入內居探病了。改日吧。”


    虞長希閃過失落的神色。


    “原來如此。那,梅兄明日出城,可有需要用到在下的地方?在下騎術尚可,若是需要男丁護送貴府車馬,在下不才,願意效勞。”


    “多謝虞五哥盛情。”梅望舒並未直接應下,也未當場回絕,隻淡淡說了聲,“若是有需要用到五哥的地方,梅家自會遣人登門求助。”


    虞長希站在院門處,沉默了片刻,“那,在下便告辭了。”


    長揖告別,原路折返出去。


    嫣然剛才過來,遠遠地看見虞五公子站在院門口,便捂著嘴避去旁邊。


    沒過一會兒,人居然走了。她從院牆下快步走過來,盯著遠處的背影目瞪口呆,


    “梅家在城東,虞家在城西,穿過半個城來一趟,話都沒說上三五句,他就這麽走了?”


    梅望舒靠在軟榻上,淡定揮了揮團扇,吩咐院子裏的小廝仆婦們都出去。


    關好院門,才說,“他來探病,不巧我人便在此處,被他捉了個正著。我又不能一分為二,憑空變出個‘梅家兄長’來,當然隻能借口回絕了。”


    嫣然又好笑又無奈,跺腳長歎,“他是來探病的?他和‘梅家長兄’素不相識,又能有什麽話說。探病是不假,人家是專程來看你才更真。看看虞五公子剛才那傷心的眼神,那三步一回首的難舍姿態,你居然也狠心趕他走?”


    “你怎知他是借口。”梅望舒眸光半闔,若有所思。


    “他如今是本地州府級的五品通判,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地方主事官了。上門求見‘京城退隱的原翰林學士’,卻不得其門而入,失望而歸也是情理之中。他若真是專程來看我,我已經在此院中了,他為何不過來多說幾句,直接告辭便走?”


    她搖了搖團扇,淡然道,“會不會是因為,‘京城歸隱的梅家兄長’太過難見麵,我這個未婚妻好見麵。虞五公子今日借著探望我的名義,來請求我這個做妹妹的引見他,好搭上梅家兄長的路子也說不定。”


    嫣然被噎得不輕,隱約感覺哪裏不對,想反駁又不知如何辯駁,“大人,偏你想得忒多。虞五公子容色清朗,氣質高華,不像是你說的那種勢利之人。”


    “氣質高華……”


    梅望舒笑了一下,“兩年前被扳倒的郗有道,當初權傾朝野時,也是相貌堂堂,氣質高華,人人稱道。誰知道喝醉後宛如瘋狗。人心不似麵皮,誰能盡知呢。”


    嫣然歎息道,“妾身說不過大人。但我還是覺得,虞五公子不像是那種滿腹心機的惡人。”


    “那就繼續往下看著。再擅長偽裝之人,時間久了,總是會露出真麵目。正所謂‘日久見人心’。”


    梅望舒思忖著,又接著說道,“我梅家家中豪富,卻又人丁單薄。其實我不見得要出嫁的。若是虞五公子人品堪憂,退了這樁婚事,在本地招贅亦可。”


    想起前幾日辛媽媽的話,她唇邊露出細微的笑意,悠然放下團扇,躺回了美人榻。


    “至少,若是招贅入門的話,應該不會再有人整日裏催我‘一年添丁,三年抱倆’了。”


    ——


    與此同時。


    被梅家管事送出門外的虞五公子,虞長希,坐回自家車裏,想起今日短促的會麵,不由皺起眉峰,悵然歎息。


    貼身小廝跟隨了一路,將今日全看在眼裏,百思不得其解,也納悶地提出同一個問題。


    “五公子今日一大早出門,穿了半個城過來,不就是特意來見梅家大姑娘的麽?人已經在院中了,五公子,你……你為何不過直接進門去,當麵說幾句相思之苦?反倒直接告辭走了?”


    虞長希神色黯然,久久地沉默著,並不與小廝去說。


    但今日見麵時開始的樁樁件件,一件件地浮上心頭。


    雖然是彼此定了親的未婚夫妻身份,他顧忌著男女有別,站在院門外頭,並不敢直接進門去,隻怕唐突了佳人。


    然而……軟榻上的佳人見了他,態度冷淡。


    他遙遙行禮時,佳人隻略看了他一眼,坐在原處,輕搖團扇,並未起身萬福還禮。


    但梅家大姑娘清雅出塵,風華動人。美人慵懶坐於軟榻之上,分明穿的隻是尋常春衫,卻仿佛明珠浴光,令他呼吸停滯,幾乎轉不開目光。


    他不死心,便借口探病,希望梅大姑娘可以帶他前去探望梅家長兄,兩人可以並肩走上一程,路上說幾句話,顯露他的滿腹才華,或許能令美人對他改觀。


    但沒想到,探病的話剛出口,又被決然拒絕了。


    最後,他想起梅氏人丁單薄,或許人手不足,主動要求護送梅家長兄的車馬出城……


    對方也並未顯露出絲毫喜悅感激之色。


    虞長希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愁容。


    雖然兩家有婚約在身,換過庚帖,但畢竟是早年的約定,他們已有多年未見。


    梅家大姑娘在京城多年,跟隨在她家兄長身側。以她這般卓絕容色,又得兄長引見,或許早已見識了京城裏眾多的年輕俊彥,養成了極高的眼界……


    難道是,並未相中他。


    虞長希坐在搖晃的馬車裏,神色沮喪低迷,久久回不過神。


    ——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京城。


    暮色藹藹,籠罩皇城西閣。


    呼嘯的穿堂風中,周玄玉快步走進西閣,單膝跪倒。


    知道今日要回稟的事件重大,他的神色難得露出一絲驚慌。


    “陛下!河東道傳來四百裏加急快信!”


    搖曳黯淡的燈火下,玄衣大袖的天子坐在黑漆嵌螺鈿龍紋長案後,神色紋絲不動,視線依然盯著麵前棋盤上走到一半的殘局。


    他斟酌著,提了幾枚黑子,又落下一枚白子。


    在周玄玉進來之前,他已經自己和自己對弈,下了兩個時辰的棋了。


    “河東道會有什麽大事,需得動用四百裏加急?”


    他盯著棋盤,低沉嗓音裏帶出細微的嘲諷,


    “哦,是了。梅學士的老家就在河東道,估摸著行程也該走到了。是不是河東道那些官員急著拍馬屁,把他返鄉的消息加急送進京城來?”


    周玄玉不敢接話,過去幾步重新跪倒,雙手高高奉上四百裏加急送入京城的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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