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信原自從阿苑出現,臉色便如同夏日暴雨來臨前夕,一言不發地坐在主客位,指尖擺弄著腰間掛著的淺紫色平安符,阿苑過來行禮時,視若無睹,連眼風也沒有瞄過去。


    直到阿苑並不落座,行禮完便離去,陰鬱的神色才漸漸緩和下來。


    “何必如此。”他睨著阿苑離去的背影,“直說吧,這位所謂的表姑娘,到底是京城中的哪家閨秀。”


    “確確實實是我母家的表親。年紀二十有五,已有夫家。並不是陛下猜想的那樣。”


    梅望舒從容落座,拿起竹筷,平靜補充道,“陛下剛才多看一眼的話,便會發現,阿苑頭上梳的是出嫁女子發髻。”


    “竟是個出嫁了的……”洛信原若有所思,“剛才是疏忽了。”


    此事便翻過,不再提起。


    菜過三巡,梅望舒主動提起這幾日別院閑居的章程。


    她拿起一副新筷,蘸著酒水,在桌上隨意畫了幾筆別院周圍的山巒示意圖,


    “梅家別院在半山中。前山有三疊瀑布,風景絕倫;後山有奇珍異獸,入寶山而不空手歸。”


    她放下筷子,淺淺啜了口酒,“看陛下喜歡什麽了。”


    洛信原見她隨手寥寥幾劃,在示意圖的前山畫了幾筆頗有意境的瀑布,在後山畫了幾隻猴子,便知道她自己心裏傾向前山風景,眉眼間的陰霾散去了少許,淡淡道,


    “隨你安排。你帶朕去哪處,朕便去哪處。”


    梅望舒筷子夾了一塊猴頭菇,放在嘴裏慢慢咀嚼著。


    “臣哪裏都不去,便在此處別院中。”


    在洛信原愕然的目光中,她又啜了口酒,鎮定道,


    “林思時不放過我。出京時已經說好了,每日快馬送來當天的急事奏本,中午前送到,傍晚前拿回。雖然陪同陛下前來別院,卻實在脫不開身遊玩,需以此身報效家國,實在是無奈之舉。”


    洛信原默默無語,夾了塊猴頭菇,發狠地幾口吞下。


    鮮美的山中特產,吃在嘴裏卻失了滋味。


    他開口道,“雪卿既然深明大義,‘需以此身報效家國’,那,朕欲登山賞景,想必你是不能陪同了?”


    “不,”梅望舒糾正道,“陛下有興致登山,臣自然要推開一切事務隨駕陪同。不過——”


    她又夾了筷鮮美的山菌,細細地咀嚼著,


    “一身難以二用,隻有登山那日可以陪同。其餘幾日,別院各處景致甚佳,陛下不妨四處走走散心;臣還是要找處清靜院子處理公務。”


    “這幾日的打算,陛下意下如何?”


    洛信原一時沒吭聲,手指捏著酒杯,在桌上滴溜溜打著轉。


    “雪卿欲以此身報效家國,辛苦之餘,又願意推開繁雜事務隨駕登山。如此良臣,除非朕是個昏君,又怎能說個不字?”


    他笑了笑,“準了。”


    梅望舒早預料他會應下,隨手抹去桌上的酒水畫成的寥寥幾筆山水,起身舉杯敬酒。


    “梅家別院恭迎聖駕,給陛下接風。”


    洛信原身形不動,舉杯啜了一口,放下杯盞,“哪裏來的陛下。我是登門拜訪的訪客,梅氏的通家好友。”


    梅望舒立刻改口,“原公子。”


    今晚的接風洗塵宴,用的是梅家別院自己釀製的果酒,用的是山裏清泉和鮮果發酵而成,口味清甜方馥,度數極低,娃娃過年時也能喝幾杯。


    酒過三巡,賓客盡歡,梅望舒抬頭看看頭頂月色,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起身告辭。


    “天色已晚,酒喝得盡興,今晚就不打擾原公子休息了。院子裏溫泉的水十二時辰都熱著——”


    不等她說完,洛信原神色不動,銀杯敲了敲桌麵。


    “誰說酒喝得盡興了?宴席中途,酒興方起,為何主人倒要先走?坐下再喝。”


    梅望舒愕然片刻,坐回去,拿起桌上的細頸空酒壺,在對麵眼前晃了晃,“可是,今夜準備的酒已經喝完了。”


    洛信原淡笑了聲,“梅家的酒喝完了,宮裏的酒多的是。”抬手示意拿酒。


    身後隨侍的小桂圓急忙飛奔而去。


    片刻之後,連同另外一個小內侍,兩人合力抬了一壇酒來,足有四五斤分量,沉甸甸地往桌上一擱,去了泥封。


    悠長醇厚的酒香彌漫出來。


    梅望舒坐在原處,盯著那壇宮中秘釀,指尖在衣袖裏細微地撚了撚。


    這酒的味道,她是記得的。


    去年臘月辭別宮宴那次,她喝的就是同樣的酒,聞起來醇厚溫和,後勁卻足得很,她那次喝到醉倒昏睡了整夜,連有人夜裏進屋診病都不知道。


    洛信原從衣袖裏掏出一封極精美的信箋,當麵遞給了她。“打開看看。”


    梅望舒默然打開,一目十行地掃過裏麵寫好的內容。


    落筆酣暢如遊龍,是她看了多年,極熟悉的天子親筆。


    赫然是一封已經寫好了的宴請邀約。


    言語簡潔,用詞風雅,指名道姓邀她月下宴飲,落款處用的是皇帝私章。


    隻有宴請的時間地點,還是一片空白。


    “原想著好好挑個日子,再好好選個風雅地方。既然喝到起了興,索性定在今晚。”


    洛信原抬頭望了望頭頂枝幹繁茂的百年銀杏樹。


    淡淡道,“雖說春天賞不了銀杏,但像你我這般,對著滿天繁星,在百年老樹下夜飲,倒也頗有風雅野趣。此處應有酒。”


    ——


    這次出京帶過來四壇酒。


    宮廷私釀,入口醇和綿長。


    但再醇厚的酒,也頂不住一杯接一杯的喝。


    百年銀杏樹下,君臣兩人對著滿天繁星,喝完了整壇酒。


    那壇酒還剩下小半時,梅望舒便用手捂了酒杯,水濛霧氣的眼裏帶著幾分懇請懇求。


    她又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洛信原存心要灌醉她。


    好好一個接風洗塵宴,臣子把君上接來別院小住,誰想到會鬧出貴客灌醉主人這樣的事來!


    對麵的帝王傾身過來,把她的手撥開,不緊不慢地斟滿。


    “進山第一日,喝些酒又何妨。”


    他親自端起酒杯,送到對麵的嫣色唇邊,哄道,“宮裏自釀的好酒,醉了也不上頭,不會頭疼。”


    梅望舒想起紫宸殿那日的酒後午睡,垂下濃長眼睫,望了眼遞到唇邊的這杯酒。


    聖上既然對身邊近臣起了偷香竊玉的心思……


    今夜若是再醉倒一次,不知道會如何任人魚肉。


    心念微轉,她順從地張了嘴,飲盡了遞到嘴邊的這杯酒,隨即裝作不勝酒力,指尖撐著額頭,囈語了幾句,慢慢地伏倒在桌上。


    之後,任憑洛信原怎麽哄,怎麽勸,她充耳不聞,再不肯起來喝了。


    今晚的接風宴幾乎驚動了別院裏的所有人,洛信原堂堂正正灌她酒的時候,周圍所有人都當他們君臣玩鬧,帶笑看著。


    不要說小桂圓始終站在天子背後隨侍;常伯在門外守著;齊正衡也在,此刻正帶著數十名禁衛裏裏外外地護衛聖駕。


    那麽多人看著,梅望舒不怕醉,隻怕醉得失去了知覺。


    果然,她這邊裝作不勝酒力醉倒,門外的常伯見了,立刻起身去找齊正衡商議接人。


    片刻後,齊正衡進來,悄聲詢問把醉酒的梅學士送回去的事。


    梅望舒趴在桌上,等齊正衡來扶她。


    卻不想下一刻,耳邊卻傳來了吩咐下來的話音,


    洛信原吩咐齊正衡,“雪卿今夜就歇在這兒。帶著所有人出去,關院門。”


    梅望舒心裏一驚,半醉的眸子在衣袖遮擋下倏然睜開。


    ——


    齊正衡帶著所有人行禮退出,把兩扇院門關閉。


    天地間除了吹過枝葉的夜風,隻剩下了濃鬱酒香。


    洛信原起身過來幾步,撥開醉酒那人遮擋的袍袖,把那張白玉般的麵孔露出來,傾身下去,在燈火下仔細看了幾眼。


    星眸闔攏,呼吸急促,臉頰泛起酡紅。


    顯然是醉得不輕。


    他低低地笑了聲,一手圈過腰肢,一手摟過膝蓋,雙臂使力,把人直接打橫抱在懷裏,往屋裏走去。


    男子溫熱的體溫透過薄薄春衫布料,鋪天蓋地籠罩過來。


    梅望舒被放在柔軟床褥上,原本是側身蜷伏著,身邊的床架往下一沉,男人在床邊坐下,掀開她遮掩麵孔的衣袖,傾身下來,輕啄了她的唇角。


    隨即用指尖托住她的下頜,開始細細地吻她的唇瓣。


    梅望舒的指尖在衣袖裏攥緊了。


    強忍著不出聲。


    對方卻仿佛要刻意逼她出聲似的,仔仔細細地來回舔吻著,在唇邊輾轉廝磨,偶爾還輕輕咬一下,把那原本就酒醉嫣紅的唇瓣,吻得微微腫了起來。


    “心眼太多。”他在她耳邊喃喃地道。


    隨即在柔軟耳垂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別人喝醉了胡言亂語,輪到你,醉了都一個字不說。”


    或許是酒後失了自控,對方的呼吸漸漸地重起來。


    梅望舒閉著眼,呼吸猛然間急促了幾分,心跳劇烈如鼓。


    齊正衡此刻就帶著數十禁衛守在正院外。


    如果酒後的天子膽大包天,對臣下起了春心,她也隻能對不住天子清譽……在屋裏大喊一聲,“遇襲!救駕!”


    把忠心耿耿的齊正衡引進來了……


    到時大家麵麵相覷,相顧難堪;也好過她被弄上床榻,一番折騰,把隱藏十年的欺君罪名徹底暴露在君王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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