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家裏最近住了個名叫阿止的娘子,來曆她不肯明說,但看談吐行止,像是家道中落的女眷。阿止娘子在街上自賣自身,正好被我瞧見,便帶了回來。你有空去看看她,若性子是能立得起來的,給些銀兩,盤個鋪子給她,讓她出去自立門戶。”


    類似的事情每年都有三四樁,嫣然從不會像常伯那般念叨,直接應下來。


    “等安頓好了,我便去會會阿止娘子。”


    梅望舒在屋裏慢悠悠喝完了一盞茶,看看天色接近晌午,吩咐護院家丁找向野塵過來。


    原本四月就契約到期的向野塵,吃了散夥飯,日子進了五月,人沒走。


    那天禦街上借了二百兩銀子,買下街邊賣身的阿止娘子,梅望舒說這錢算她出,但向野塵堅持要還,提議再做兩個月護院,算是還清那二百兩銀子的債。


    今晚常伯不肯駕車送她回京,那就換向野塵駕車送她。


    ————


    今晚是個月明星稀的好夜。天幕高處一輪圓月,明亮清輝灑下大地。


    城南甜水巷。


    一駕馬車平穩行駛進來,停在一處獨門獨戶的青瓦民宅門前。


    趕車的向野塵勒住韁繩,打量了片刻,跳下車轅,“到了。”


    梅望舒挽著裙擺下車,在緊閉的木門前停步片刻。


    天氣熱了,她今晚穿了身月白色冰綃窄袖襦裙,雪青色半臂,裙擺處以銀線暗繡流雲紋。端坐時看不出,隻在裙擺搖曳行走時,顯出深深淺淺的流動銀光。


    “這處宅子……”她輕聲問向野塵,“出來前讓你問了常伯,買賣過戶的契約可都辦好了?不會留下首尾?”


    向野塵:“都問清楚了。過戶契約辦得幹淨漂亮,兩千兩銀買下的,阿苑娘子拿錢當天便出了京城。這處宅子現在肯定空著。”


    梅望舒點點頭,推開虛掩的木門,邁步進去,“我在這裏有事,你先去別處,天快亮時再過來接我。”


    向野塵不放心,“夜裏留主家一個人在空宅子裏……”


    話音未落,遠處隱約傳來了車馬輪軸行進的聲響。


    “誰說我獨自在空宅子裏。”梅望舒好笑地說,“約了人談事情。你聽,人快要到了。”


    “哦。”向野塵恍然大悟,轉身便走。


    片刻後,甜水巷口又行駛進來一輛青篷馬車。


    京城裏雇傭車行最常見的青篷馬車,在街巷裏極不起眼。


    齊正衡把車停在獨門獨戶的青瓦民宅門外,帶著鬥笠跳下車,“爺,到了。”


    洛信原推開了虛掩的門戶,踩著月色進了小院。


    獨門獨戶的清靜小院落裏,隻有正對大門的一間青瓦房,兩側東西廂房。


    青瓦房裏點了油燈。


    燈光映在窗紙上,現出窗邊女子的婀娜身影,一隻手握著書卷,另一隻手隨意托腮,似乎在看書。


    洛信原停步。


    仿佛怕腳步聲驚擾了屋中人,立在原地,屏息安靜地注視了許久。


    直到窗邊燈影下的那人停下翻書的動作,隔著門問了一句,“進了院子,為何不進門。”


    洛信原才猛然驚醒般,幾步過去門邊,敲了敲門。


    梅望舒隨意翻過一頁書,“來的可是原公子。”


    門外低沉地道,“來的是原公子。屋裏的可是阿月?”


    梅望舒失笑,“阿月姑娘早坐船走了,今晚哪來的阿月。妾名叫……”她想了想,“就叫半生吧。”


    虛掩的木門從外推開。


    洛信原站在門邊,沉默了一陣,唇邊勉強扯出一個笑,“連阿月這個化名也不肯用兩次。好。那就……半生姑娘。”


    他反手關門,走近窗邊。


    “半個月不見,半生姑娘過得可好?”


    梅望舒放下手裏的書卷,在跳躍的燈光下抬頭注視著對方。


    半月不見,人消瘦了許多。


    原本臉部輪廓就生得鋒銳,人瘦了,便顯得更加斧鑿般銳利。眸光幽亮,直直逼視,仿佛暗夜裏猛獸的眼睛。


    “原公子瘦了不少。”梅望舒輕聲問,“天氣太熱,胃口不好,吃不下膳食?”


    “吃得好,睡不好。”洛信原平淡地陳述,


    “經常睡到一半驚起,推開窗戶,去看今夜頭頂的月亮。”


    “自從過了初一,每個夜裏,天上月亮就會比昨夜更圓幾分。”


    “每個夜裏,我看著天上越來越圓的月亮,心裏就會多幾分歡喜。”


    梅望舒聽著聽著,抬手按揉起眉心。


    最後歎了口氣,站起身來,“我人就在京中,安心等到十五便好。信原何必如此。”


    洛信原聽到那聲‘信原’,猝不及防,渾身一震,猛地抬起黝黑眸子。


    兩人默不作聲地對視了片刻,梅望舒被猛地拉過去,整個人緊緊地擁在寬闊懷裏,有力的心跳從胸腔一聲聲地傳來。


    “有時候真想把這顆心剜出來給你看看,好叫雪卿信我。”


    洛信原在頭頂幽幽地道,“自從那夜門前你提起了林思時,我最近看到他就厭惡。似他這種家裏妻妾成群,私德不修的人,如何能做朝廷重臣。我想撤了他的職,以後隻提拔似你葉老師那樣,一生一世守著一個正妻的臣子入相。”


    梅望舒被他摟在懷裏動彈不得,聽得清清楚楚,又好笑又頭疼,


    “信原,別胡鬧。葉老師那樣守私德的文臣,京官裏隻怕兩隻手便能數出來。你撤了林思時,年輕臣子再也找不到另一個能頂得上的了。”


    她靠在結實的胸口,耳邊是一聲聲急促的心跳,耳垂處忽然一熱,洛信原低頭下來,溫熱鼻息在她耳邊,輕聲道,


    “也是,他們後院事如何,與你我無關。你隻看著我就好。不要說以後長到林思時那般年歲,就算到了七八十歲,我心裏也都是你。隻有你一個。”


    梅望舒扶額,聽得頭疼。


    “這又是哪個才子佳人話本子的念白?酸得倒牙。以你的身份實在不適合說這些。以後再別說了。”


    趕在她又被迫聽到什麽了不得的情話之前,她主動探過去,吻了吻洛信原的唇角,


    對方的呼吸明顯一窒。


    耳邊纏綿的情話立刻停了。


    “信原的話,我聽到了。”梅望舒輕聲道,“不管以後如何,至少我知道信原此刻的心意。良宵苦短,莫非你對著月亮數到十五滿月,是要對著我說整晚的話本子情話?”


    洛信原閉上了嘴。


    呼吸卻逐漸熾熱起來,手臂也越抱越緊。


    他忽然探身過去,吹熄了桌上油燈。


    黑暗的屋裏,兩隻手臂用力,把懷裏的人攔腰抱起,往架子床邊走去。


    ——————


    天邊泛起一抹微弱的魚肚白。


    小桂圓哭喪著臉,在齊正衡的催促下跨進小院,壯著膽子過去敲門。


    “原公子,該回了。”


    黑暗的屋裏,衾被裏交纏的兩人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梅望舒睜開疲憊的眸子,在朦朧黯淡的光線裏看洛信原穿好了衣裳,又走回床邊坐下,將她垂落床邊的一縷長發挽起,聲音裏滿是依戀。


    “我走了。等你再找我。”


    眼看人要離開,梅望舒撐起身子,在黑暗夜色裏問他,“上次的溫補方子,信原在交給我之前,可仔細看過了?”


    “自然是看過的。”


    “歐陽醫官在醫囑裏寫明:‘宮寒,不利子嗣’這句話,不知信原看到了沒有?”


    洛信原立刻了然,安撫地低頭吻了吻她的唇角,


    “看到了,那又如何。我都不在乎的小事,你更不必在意。別怕,信我。”


    梅望舒微微一笑,“我自然看出你此刻真心誠意。”


    “但是信原,我不是十幾歲年輕血熱的少年人了。你我都知道,這世上,單靠‘真心誠意’四個字,很多坎闖不過去。”


    洛信原在黑暗裏無聲地笑了笑,極簡單地道,“可以闖過去。信我。”


    他起身欲走,想起一件事,又轉回來問了句,


    “上次歐陽醫官問你以前用的寒藥方子,好對症醫治。那方子你當真沒有?”


    梅望舒攏著長發,淡淡地嗯了聲。“沒有。”


    洛信原站在床邊默了默,“好。”轉身欲走。


    梅望舒卻又在身後叫住了他。


    “大夫寫的原方子,我手邊那份找不到了。方子上的二十幾味藥倒還記得。如果歐陽醫官要的話,我抄錄一份給他。”


    洛信原的腳步頓了頓,突然大步轉回來,在黑暗中緊緊地抱住她。


    男子熾熱的氣息在黑暗中鋪天蓋地籠罩過來,梅望舒心裏一片愕然茫然,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被迫仰起頭,承受那熱烈的吻。


    鼻音纏綿,熱吻纏綿,斷斷續續持續了很久,她終於有機會問出口,“那方子到底怎麽了?抄錄個方子而已,信原為何如此高興?”


    洛信原坐在床邊,從額頭到鼻尖到唇角,細細密密地不斷吻她。


    最後卻還是那句簡單的,“信我。把一切都交給我。別怕。”


    梅望舒靠在床頭,安靜地注視他離去。沒有應聲。


    腳步聲逐漸遠去,屋裏隻剩下她一人。


    她抱著薄衾,在黎明前的濃重黑暗裏笑了笑。


    信原果然年輕。身處情動血熱的年歲,滿懷一往無前的勇氣,才可以簡簡單單地對她說,


    ‘可以闖過去。’


    ‘把一切都交給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暴君馴養計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香草芋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香草芋圓並收藏暴君馴養計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