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馬車在蒙蒙細雨裏行駛過濕滑山道,駛入京城。


    路過章台街時,原本平穩行駛的馬車突然一個急停。


    這次隨同護衛入京的向野塵就坐在前頭車轅處,聲音隔著簾子傳來,


    “主家,前麵整段路堵住了,人山人海的,車過不去。”


    梅望舒從假寐裏睜開眼,“前麵怎麽了?”


    向野塵跳下車,撥開人群探查了片刻,滿臉稀奇地回來。


    “前頭是樞密使林大人的府邸。前麵黑壓壓圍滿的都是看熱鬧的人。林樞密使他……似乎是大雨天的,被老母親趕出家門了。”


    細細密密的夏日小雨裏,林思時身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海青色襴袍,跪在半開的林宅大門台階下。


    章台街的位置極靠近皇宮和禦街,能夠在章台街居住的門第,不是世家豪族,就是朝廷新貴。


    章台街的林宅,正是今年開春時天子新賜給林思時的宅邸。


    林家搬入不過區區數月,卻鬧出今日的事來。


    半開的大門虛掩之下,隔著一道影壁,隱約可見林府老夫人一身誥命夫人霞帔,冒雨坐在庭院正中,隔門痛斥,


    “我兒今日竟為了此賤婢出府!”


    “老身尚在人世,你……你就要分家別居!”


    在圍觀人群的轟然議論聲中,林思時端正跪在門外,沉聲辯解,


    “兒子閉門思過半月,已經想明白了。”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家宅後院尚且不寧,如何能令天下百姓安寧。”


    “兒子跪請母親息怒。兒子已遣散後院姬妾,今後也不再納妾。兒子願效仿葉相,今生今世,身邊隻有吾妻一人。從此家宅清靜,一心為天下萬民福祉效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圍觀人群爆發出一陣更大的轟然議論之聲。


    人群中不乏年輕氣盛的太學生們大聲叫好。


    林老夫人隔門痛哭道,“我兒被那狐媚子迷住了眼,不肯納妾,若那賤婢今生無子呢!我林家長房的香火從此就要斷絕在她身上了!”


    林思時身側,婉娘一身楚楚素衣,神色淒涼愧疚,肩頭在雨中不停抽搐,哭倒在雨地裏。


    林思時把婉娘扶起,對著門裏母親冷靜道,“兒子今日暫居別處,隻等母親息怒,兒子再帶著媳婦回來侍奉母親。”


    夫妻二人當眾向林老夫人叩首辭行,在越來越大的雨中互相攙扶起身,坐上馬車,分開人群,緩慢駛離人山人海的章台街。


    嫣然這次跟隨梅望舒回京,同坐在車裏,掀開窗簾子看完整場熱鬧,唏噓不已。


    “平日裏林大人的傳聞不太好,當初不顧門第差別娶了青梅竹馬的嬌妻進門,才兩三年功夫,就把舊人撇去一邊,美妾一房接一房地抬進後院。”


    她抹著眼角閃現的淚花,感慨,“如今看來,傳聞大謬。多半是家中母親強逼著納妾,林大人心中確實隻有青梅竹馬的正妻一個,之前納妾是孝順母親的無奈之舉罷了。”


    梅望舒笑了笑,沒吭聲。


    嫣然瞥見她神色間浮現的淡淡嘲諷,詫異追問,“怎麽了大人。莫非是我哪裏說得不對。”


    梅望舒掀起一角車窗紗簾,目送著林家馬車離去,圍觀人群的議論歎息之聲不絕於耳。


    “今日林宅門外之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今生今世,身邊隻有吾妻一人。’很快會在京城傳為一段佳話。我若是多說幾句,隻怕是煮鶴焚琴,大煞風景。”


    她輕聲道,“但林思時此人,人極聰明,事事算計得清楚。他今日在眾人前明晃晃地演了一場大戲,當眾掃清了自家後院。若我沒猜錯,明日他就會遞牌子入宮求見。如今朝中緊缺人手,最遲兩三日他便會官複原職。靠著今日這句‘從此家宅清靜,一心為天下萬民福祉效力’,林大人或許很快就能在官場更進一步了。”


    嫣然吃驚地捂著嘴。


    感動閃爍的淚花幹涸在眼角。


    片刻後大怒,“剛才雨裏對發妻的情深義重,辭別母親的淒涼無奈,難道都是演戲?我呸!”


    梅望舒失笑,“倒也不必如此激動,全然冷酷無情的人畢竟是少數。林大人就跟世上大部分的男子那般,雖然事事摻雜著算計,心裏倒也有幾分真情實意在。”


    對著視野裏逐漸消失的林家車馬,莞爾道,


    “深情或許不假,悲情不見得真。總之,你我身為外人,這些與我們何幹呢。他身邊那位正室娘子抓著那幾分真情實意,歡喜地過一輩子,對她來說,已經足夠好了。”


    “大人。”前頭車夫問話,“堵住章台街的人群散了,咱們下麵還是穿過章台街,沿著禦街去皇宮?”


    梅望舒靠在軟枕上,想了一會兒。


    原本進京是為了給葉老師助力。不想今日撞見林大人一場好戲,過兩日他應該就能複職,重入政事堂協助葉老去了,她又何必再入宮。


    她揚聲吩咐下去,“不去皇宮了。改道去城東宅子。”


    “好嘞!”車夫立刻調轉方向,直奔城東梅宅而去。


    “城東梅宅裏好多老家帶過來的土產。”向野塵坐在車前頭道,“老爺子進京當天卸下牛車,滿滿當當塞了幾個院子,沒人吩咐下去,隻怕到現在都原樣擱著。其他的還好說,那些雞鴨魚羊之類的活土產希望命大活到今日罷。”


    梅望舒想了想城東梅宅這幾天雞飛狗跳的場麵,忍俊不禁,


    “那就勞煩你一趟,回去別院把父親和常伯請來京城。有兩位老人家坐鎮,盡快收拾收拾,趁那些土產還活著,給宮裏送一份去。”


    忙忙碌碌到晚上亮燈時,揀最好的活產送進宮。她親筆寫了禮單,清點土儀數目無誤,由常伯親自護送著送進宮裏,當麵清點交給蘇懷忠公公。


    “宮裏有沒有口諭或者手書送過來?”臨睡前,她問起嫣然。


    嫣然搖頭,“沒有。常伯去宮門外送完禮就回來了。我們今日回京無聲無息的,沒幾個人知道大人回來,梅家大門外至今也安安靜靜的。”


    梅望舒沉吟了片刻,“北魏國覲見來使快到了,宮裏最近忙。”簡單地洗漱一番,吹熄桌上大燈,隻點起一盞小油燈,靠在床邊看書。


    翻過幾頁,困意上湧,正要睡下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匆匆的腳步聲。


    腳步聲熟悉,下一刻,常伯的聲音果然在院門外響起。


    “大人,快起身。”常伯焦急入院急稟,“原公子來了!”


    梅望舒微微一怔,披衣站在門邊追問,“聖上微服登門?”


    “不是。”常伯急得滿頭汗,“不,來的是宮裏那位貴人沒錯,但不是以微服探望的身份來的。貴人穿得普普通通的,自稱姓原,隨邑護衛也不知道散布哪兒了,人一個都不在跟前。貴人他自報是大人好友,獨自敲門求見。”


    梅望舒琢磨著,不帶隨邑,不報家門,確實連天子微服出行都算不上。若是叫言官知道了,必定連篇累牘地上彈劾奏本。


    她攏著長發拿簪子簡單簪起,人起身往院外走。


    “人現在何處,可是迎進待客前廳裏了?上茶點了沒有?”


    常伯急得滿頭汗,“哪裏來得及迎進待客前廳。人剛進門,剛好碰著睡前四處遛彎的老爺!老爺愣是沒認出那位的身份來。”


    “兩人站在前麵院子裏,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搭上話了!”


    “老仆在旁邊聽著,老爺閑聊了沒幾句,開始盤問起那位的家世,籍貫,家中人口,可有定親。老仆越聽越不對,老爺的話怎麽聽起來像是……”


    梅望舒大感頭疼,“常伯你快別說了。我現在就過去。”


    第80章 咬我


    梅望舒趕去前院時,梅老員外已經把人迎進待客花廳。


    賓主對坐,上了茶點。


    梅老員外果然沒認出來人的身份,自己毫不客氣坐在主位,倒把微服登門的貴客安置在下首客位。


    洛信原自己反而不以為意,坐在客位,手捧熱茶,唇邊帶著淡笑,擺出專注聆聽的姿態,聽梅老員外說話。


    梅老員外剛聽了這位原公子的身世,感慨痛惜不已,


    “原賢侄,你是京城籍貫,老夫原以為像你這般京城裏的人家,生在天子腳下,歲歲沐浴皇恩,日子要比其他州府的人家好過太多。沒想到……哎,各家背後都有一段難以啟齒的過往,跟生長在何處無關哪。”


    他不勝唏噓地追問,“原賢侄,你父親早逝,母親偏疼哥哥,將你家的大半家產卷走去了哥哥家。宗族裏還有一幫叔叔們虎視眈眈,覬覦你父親給你留下的祖產。老夫看你才二十出頭的年紀罷?如何應付得來。你家裏這些事,我兒可知道?她平日可有幫扶於你?”


    洛信原客客氣氣地回道,“小侄今年二十有一,家裏的事早已習慣了,看開些,倒也應付得來。雪卿向來是知道這些事的,平日裏多虧有她幫扶,支撐著小侄走到今日。”


    梅老員外讚同,“你們既然是好友,自然應該多幫扶些。”算了算,又嗟歎道,“二十一,年紀有點小。”


    梅望舒就在這時進了花廳。


    一眼看清待客廳裏兩人落座的位置,隻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走到洛信原麵前,默默和他對視了一眼。


    半個月不見,困於案牘之間、整日忙碌政務的年輕帝王,略消瘦了些。


    顯得眉眼輪廓線條更加銳利深邃。


    整個人的精氣神倒還好,神采奕奕。


    就像邢以寧所說那樣,精力健旺,隻要他不折騰自己,頂三五個月也無事。


    看到她進來,那雙黑黝黝的眸子猛地閃起了光,幽亮驚人。


    嘴裏卻在答梅老員外的話,“小侄已過弱冠之年,年紀不小了。”


    梅老員外招呼梅望舒坐下,“你們是好友,我兒坐在原賢侄對麵,方便你們小輩說話。”


    梅望舒扶額,默默地找下首的陪客位坐下了。


    開口就催促老父親回去,“父親,夜色已晚,你快回去歇下。孩兒在這裏作陪即可。”


    梅老員外今晚勾起了談興,哪裏肯走。


    指著洛信原,對愛女感歎,“你這好友,境遇如此堪憐。家產被叔叔哥哥們共同謀奪,聽說告了官,好容易把幾個不安分的叔叔送下了獄,如今在京城隻剩個破落祖宅?好好一個俊俏後生,怎麽能整日住在破宅子裏。前幾日我聽你常伯說,我們家在城南甜水巷購置了個兩進小宅子?你把甜水巷小宅子送給原賢侄便是。”


    梅望舒對著麵前一老一少兩位,隻覺得頭疼。


    她委婉地勸誡父親,“信原的家產雖說被叔叔哥哥們共同謀奪,但謀奪未成,除了被他母親卷走的那部分,其他的還在手裏。他家中祖宅,倒也不怎麽破落……”


    洛信原在對麵規規矩矩,正襟危坐,對梅老員外道:


    “祖宅已有百年曆史,雖說年久失修,朱漆斑駁,還是勉強能用的。城南甜水巷的兩進宅子,雪卿曾借小侄住過一夜。那是個極好的宅子,絕不敢奢求贈與,隻求能再借住幾晚,小侄已經心滿意足了。”


    梅老員外生性慷慨,聽得無限唏噓,轉頭對愛女道,“不過是個小宅子罷了,又不值多少,直接送給原賢侄便是。”


    梅望舒又好笑又無奈,沉吟片刻,“倒不是價錢的緣故。主要是甜水巷那處宅子……從前一位娘子住過,送他不妥當,有礙名聲。”


    說完警告地看了對麵一眼。


    洛信原被眼神紮了一刀,立刻改口,“小侄已經奪回祖產,度日足夠了。家裏祖宅刷刷朱漆,補補屋頂,就可用起來。平日裏已經得雪卿幫扶良多,不敢奢求饋贈。”


    梅老員外連連點頭,撫著長髯讚道,“貧富不足奪其誌。年紀輕輕,磨礪頗多。不錯,不錯。”


    明亮的花廳燈火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洛信原高大俊朗的相貌體態,若有所思,


    “說起來,不知原賢侄可知,我梅家在老家有個嫡出的女兒,至今尚未婚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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