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肖童不知怎麽就夢見了他的學校。夢中的校園比現實中顯得鮮豔多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新染了五彩的顏色,如夏天裏的公園那般明麗。內湖不再是小小的一潭凝綠,而是變得汪洋恣意,浩森一片,可以把他的視線帶得很遠很遠。而那座原本高大宏偉使人相形自慚的禮堂,在冥冥中卻又成為一個親切平易的背景。他站在禮堂的台上,台下鴉雀無聲,同學和老師的麵孔都似曾相識6他自己的聲音像穿透星夜和曠野般的空冥動人。他知道自己是經過艱苦訓練才能朗誦得如此傳神!歐慶春和她的父親也夾在人群中,嚴肅地傾聽。還有他自己的父母,還有盧林東和鬱文渙,還有一群麵目友善表情莊嚴的警察。這麽多親朋好友藏在人海之中被他一發現,激勵著他把每一個詞都念得充滿情感和酸楚。


    “……我們的祖國有悠久的曆史,燦爛的文化,壯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發達最早的國家之一。然而,我們中華民族在漫長的生存曆程裏充滿了災難、坎坷,危機和厄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成為我們中國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遺傳。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就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恒的精神!……”


    朗誦的配樂還是那支鋼琴協奏曲——《黃河》。那行雲流水,氣勢磅礴的音樂在耳畔滾動著,讓他的每一句朗誦都顯得蕩氣回腸,撼人心魄。當《東方紅》的旋律奔騰而起,把全曲推向高xdx潮時,他的淚水也奪眶而出。他覺得那一浪高過一浪的旋律好像就代表了波瀾壯闊的中國,代表了每個中國人的振奮和苦難,往昔和覺醒。這種力量和激情使他心潮起伏熱淚滾滾,他一發不可收拾地號啕大哭,直到自己哭醒。他望著黑暗中這個殘破的家,聽著自己像患了癆病一樣的喘息,他不知道如今自己落到這步田地算不算為了祖國而獻身呢?他為什麽哭了?為什麽醒來後依然不能止住淚水?他抱著一團被子抽泣得全身疼痛。在這覆蓋了芸芸眾生的暗夜中,是不是隻有他醒著?有誰還會陪伴他想著他,知道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想了半天沒有。在所有人的眼裏,他隻是一個墮落的吸毒者!是夢中的演講詞把他感動了,也許隻有祖國這個母親會知曉他的傷口,默默地在心裏疼他。夢醒時分他又有些迷茫,祖國是誰?誰是祖國?是黨和政府嗎,是公安局嗎,是腳下這塊土地嗎,是遍布城鄉每一個角落此刻都在沉睡著的十二億人嗎,是一個包羅萬象,涵納古今的概念嗎?無論祖國是什麽,他都渴望著撲向她的懷裏。他想哭訴,想被愛撫,想有人來抱一抱他,哪怕能有一個人代表祖國母親,在他耳邊輕輕地低語幾句……他想,那個人應該就是慶春!想到慶春他知道自己這回肯定是不被原諒了。他想起昨天晚上天下了小雨,那人冬的小雨纖細無聲卻有徹骨的寒意。慶春叫了出租車送他回了家。他注意到她臨出門前把手槍帶在了身上。他懷疑這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像押送一樣。慶春的父親在他走時競沒有和他說一句告別的話,隻是和慶春附耳低語幾句,慶春點頭對父親說不會的你放心吧。


    路上慶春一言不發,肖童當著出租車司機的麵也沒有講話。司機在車上放送著一盤聖誕歌曲的磁帶,一路上的音樂因此帶著一種童話般的祥和,讓人的思緒突然飄離了現實。出租車把他們拉到肖童家附近的街道上,慶春對司機說師傅就是這兒,在這兒停吧,車停後她把門拉開,示意他下車,自已則是不準備下車的樣子,肖童說:“慶春你下來一下,我要和你解釋。”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下來了,付了司機錢,說師傅你不用等了。


    出租車開走了。他們站在清冷濕透的馬路旁,遠處的街燈把兩個人的身影拉得細長。北京的聖誕節都集中在那些豪華的飯店裏,聖誕老人不會駕著梅花鹿把過節的氣氛帶到這些無關緊要的街道上。在這些街道上,小雨似停未停,天冷得要命,但沒有風。


    肖童說:“慶春,我跟你說過是他們逼我吸的,是他們考驗我是不是真的還在吸。我不吸他們就會懷疑我,也懷疑李隊長。”


    慶春麵無表情地說:“你知道嗎,吸毒的人,有一個共同的毛病,那就是撒謊。”


    肖童說:“我沒有撒謊,我幹嗎要對你撒謊?”


    “對我?你對我撒的謊還不夠嗎!”


    “你不信我可以,等破了案你可以去審問他們。看我說得對不對!”


    “不用問我也知道是他們讓你抽的,讓你抽你就抽嗎?你對我的保證,你發的誓,這麽隨隨便便,就都不算數了嗎?”


    慶春的眼裏淚光閃閃.肖童心裏亂得不知應該怎樣解釋清楚。他想試著從頭說起:“歐陽蘭蘭開始問我的時候我就說我還吸,後來他們就讓我吸,我要是不吸他們就會認為我說話不老實……”


    但慶春這時心情激動得聽不進去,“你別再找借口了,你怕他們說你老實,那麽你對我們老實嗎?你和李隊長說過這事嗎,你和我說過這事嗎?你剛才在飯桌上還在撒謊。他們說你素質差我總是維護你,我弄不清我怎麽就這麽相信你!”


    慶春的口氣激憤難平。淚水也順著臉頰流下來,越流越不可控製。她雙肩抽動,雙手捂臉,往黑暗中走。肖童想抱住她,她說:“你鬆手!”肖童鬆了手。默默地站在她的身邊,等她哭完,等她平靜了,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一定會戒的。”


    慶春深深地吸著氣,說:“肖童,咱們恐怕是沒有這個緣分了,你知道,我要是決定跟你好,那是要下很大決心的。我的同事都會奇怪,我的家裏也會反對,因為我們的年齡和經曆,差別太大了,很多人會說三道四的。我承認我喜歡你,但你連最起碼的做個正常人的能力都沒有,我們今後怎麽能生活在一起。你也該為我想想,我們組織上,還有我爸爸,就是再通情達理,也不可能答應我和一個吸毒成癮的人在一起,這不現實!”


    肖童預感到自己剛剛抓住的這個五彩光輝的氣泡就要破滅了,他不曾想到過這一切剛剛開始就大勢已去。他懷著一種被遺棄的淒涼苦苦哀求,而語言卻幹枯得隻有一句:“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慶春抬眼看著他,他的表情現出令人憐憫的淒苦,她忍不住用手輕輕地摸了摸那張清瘦的臉,摸得那麽輕柔,輕柔得肖童五內俱焚。慶春說:“肖童,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為我們做了很多工作。我知道你是為我,所以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我本來一直相信你的毅力,我以為會有一個奇跡,也許我是難為你了,強求你了。以後我會好好地謝你,幫你的,可我也希望有我的生活,我的幸福,一種最普通最普通的幸福。我沒有過高的要求,我隻想要一個正常的家庭。”


    肖童痛哭失聲:“我隻想要你,我隻想要你!”


    慶春的淚水再一次忍不住噴湧出來,她說了句,“你保重!”便轉身向街的對麵跑去,她攔住了一輛剛巧駛過的出租車,那出租車的車門砰然關閉的撞擊,透過濕氣逼人的夜霧,刺進肖童的耳膜,車輪軋碎了地麵上凝結的雨水,帶著沙啞的聲音,越來越遠。肖童的眼淚凝在臉上,聽著那聲音直到消失。他一個人坐在濕漉漉的馬路沿上,不想回家。偶有騎車路過的行人回頭看他。他目光呆滯如木偶一樣,在路邊無動於衷地枯坐,對過往的一切全都麻木不仁。


    在這個窮途末路般的寒冷的雨夜,他居然做了那樣一個色彩明麗而又慷慨激昂的夢。醒來時他還是理不清自己的心情。清晨照常來臨,太陽依然升起。他躺在床上,腦子裏似乎已經晝夜不分。對海洛因的需求又成為全身每一條肌肉的唯一渴望。但他想,他還是得戒,非戒不可!他咬牙切齒仰麵而臥,算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把痛苦拉長,他靠著意識裏歐慶春的越來越模糊的麵容拚命頑抗,一秒一秒地計算著能不能熬過七十二小時。為此,他不惜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藥和626膠囊,但它們似乎不起一點作用。他度日如年地耗到中午,直到迷迷糊糊聽見有人敲門。


    是歐陽蘭蘭來了。她看見開門的肖童吃了一驚。她問你怎麽了,這平安夜你是怎麽過的,怎麽臉色這麽難看?肖童沒有說話,返身又躺回到床上。歐陽蘭蘭明白了什麽似的,問:“你沒煙了?”


    他說:“我想戒。”


    歐陽蘭蘭說:“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你一個人怎麽戒得了。”她坐在肖童床邊,說:“跟我出去玩兒兩天吧,等你身體養好一點,我送你到國外那些條件好的戒毒醫院去,聽說沒有什麽痛苦就能把毒戒了。”


    歐陽蘭蘭甜蜜的話語如同在他身上注射了一針腐蝕劑,頓時將他與毒癮殊死抵抗的意誌腐蝕幹淨。他從床上掙紮起來,打開櫃子裏的抽屜,取出金盒取出煙,如饑似渴地抽起來。抽完一支,意猶未盡,又把昨天剩下的半支也抽了。全身立時感到血脈通暢,筋絡舒展,皮膚不再痛癢,頭腦也爽然清醒起來。但清醒之後的自責和矛盾又襲上心頭,他克製不住哭了起來。歐陽蘭蘭問他怎麽了,他壓抑著發自肺腑的號啕,萬念俱灰地說:我這輩子完了。


    歐陽蘭蘭從身後抱住了他,說著許多安慰的話,他對她的懷抱沒有拒絕,此時孤兒般的心情使他對一切溫暖都喪失了排斥的能力。如同一個毒癮發作的人對毒品的渴望一樣,他明知道正是這個女人打折了他的腿又送來拐棍,但還是感激涕零地接了。


    歐陽蘭蘭抱著他,說:“明天我要到外地去休息一段時間,你跟我一起去吧。”


    肖童搖頭,“我哪兒也不想去,我隻想一個人安靜地呆著。”


    歐陽蘭蘭說:“我跟你說實話吧,他們還是不放心你的那位於老板。他們已經和他約了明天見麵,他們讓我明天出去避一避,以防萬一。他們說讓我帶著你去。”


    肖童擺脫開歐陽蘭蘭的纏綿,疑惑地站起身來,“為什麽?”


    歐陽蘭蘭仰臉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拿你當人質。”


    肖童愣著,像是聽不明白,“人質?”


    “他們怕於老板是雷子,如果於老板不讓你跟我走,就說明他心裏有鬼,如果讓你跟我走,他再搞什麽名堂,你不就成了人質?如果那姓於的真是公安局的密探,他們要抓我們的時候,總不能不考慮你的死活吧。這都是老袁那幫人瞎分析。不過這倒正好方便了咱們倆,我真的非常想和你出去玩玩兒。”


    “如果,我不去呢?”


    “那,老袁他們就不打算冒險跟你們來往了,你叫於老板另找別家做這筆生意吧。”


    肖童想不到這件事節外生枝一波三折又冒出這麽個枝杈來。他腦子裏一下子亂了,無章無法地問:“於老板什麽時候和老袁約的,我怎麽不知道。”


    歐陽蘭蘭冷笑,“我看你那位於老板也就是供你一點白粉罷了。生意談到關鍵的地方,就不讓你聽了,你這還看不出來,他並沒把你當成心腹。”


    “他們明天在哪兒見麵?”


    “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他們肯定要帶他去一個僻靜的地方。怎麽樣,明天跟我走嗎?我可給你訂票啦。”


    “你要去哪兒?”


    “也許往南,也許往北,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肖童轉身走進廚房,用嘴巴對著水龍頭大口喝水。歐陽蘭蘭跟進來,從後麵抱著他的腰。他假做賭氣地再次甩開她,走出廚房,說:“連地方都不告訴我,我不去,那生意你們愛做不做。”


    歐陽蘭蘭走過來,扳過他的肩膀,像哄小孩似地說:“咱們往北走,到吉林去。”


    肖童記在心裏。嘴上嘟噥了一句:“怎麽冬天到了,還往北走,你們都是神經兮兮的。”


    他到底去不去,他沒有和歐陽蘭蘭說定。他說要去和於老板商量一下,如果不告而別,那太不夠意思。歐陽蘭蘭冷笑,說“但願他也對你夠意思。”


    中午歐陽蘭蘭拉他到長城飯店頂層的芸台餐廳去吃川菜。從這裏居高臨下,可以看到亮馬河兩岸高樓林立,壯闊的三環路從摩天大廈的群落中昂然穿過,給人一種勢不可擋的暢快。中午餐廳裏人不多,坐在這裏看三環路上的車流滾滾,頗有一種鬧中取靜的愜意。


    歐陽蘭蘭點了幾樣菜,自己並不吃,她說我最近有點發胖,苗頭不好。因此她隻喝了一碗清湯。肖童寡言少語,低頭吃飯,昨天晚上他自己包的餃子最後並沒能吃上,到現在已經粒米未進餓得發慌。


    歐陽蘭蘭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說:“我欠你的錢,也該還你了,你家存折裏的人民幣連本帶息將近六萬,美元存款大約有兩千多吧。我給你湊個整數,你願意要人民幣就還你八萬三人民幣,你想要美元就還你一萬美元。人民幣的銀行利息高,美元將來用的時候方便,萬一你想出國旅遊什麽的,也不用找門路換了。各有利弊。你到底要什麽?”


    肖童抬眼看她,歐陽蘭蘭用這種輕描淡寫照價賠償的方式來公開承認她的強盜行徑,顯示了她的聰明。用這樣的方式,這樣的口氣,選擇這樣的場合,一開口就逼使受害者不了了之。但肖童冷漠的目光仍然給她臉上添了幾分尷尬,她解釋道:


    “你別瞪我,這都是建軍找人幹的,他們也太狠,把你家弄成那樣可真不是我的意思。但你別忘了你在帝都夜總會開了他的瓢,出手也不輕。他也算一報還一報吧。”


    肖童說:“你給我美元吧。你拿了我多少,就還我多少,你用不著在這件事上裝大方。”


    歐陽蘭蘭似笑非笑,“怎麽,一點也不想欠我的?”


    肖童眼望窗外,他說:“要講欠,是你欠我,你欠我多了!你是成心想要我家破人亡!”


    歐陽蘭蘭眼神暗了一下,低聲說:“所以我想補償你。真的,我想用我的一生來補償你。如果是我害了你,我願意跟你一命抵一命!”


    肖童從窗外收回目光,他看到歐陽蘭蘭一張真誠的臉,他想,也許她的真誠僅僅是因為她喜歡他,是因為一種對異性的少年式的激情。她為了得到他不惜把他折騰得半人半鬼。他心情矛盾地看著她的臉,那張臉如同一朵盛放的罌粟花,既美麗奔放又充滿毒性。她的性格是攻擊性的,而且執著到不擇手段的程度。肖童想他們坐在這裏真的像一對戀人嗎?至少周圍那些服務小姐會用這樣的眼光睃他們。也許,他也確實怨怨相報地做了她的“奪命情人”,正一步步地暗中把她逼上絕境。他和她命中注定是一對冤家對頭,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歸於盡。肖童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雨後晴朗的天際和溫煦的陽光。陽光下的馬路上,行人如豆。他心裏油然生出一個強烈的渴望,他想再沒有比做一個普通人過尋常而平淡的日子更幸福的事了。


    飯後,他們乘坐觀景電梯從頂樓一直降至大堂。在飯店的人門口告別。歐陽蘭蘭說,你最遲明天下午三點前給我答複。過了這個鍾點生意肯定告吹,而且我敢保證你們再也不會見到老袁他們了。相信我不會騙你的。這是我親耳聽見他們商量的。如果你答應跟我一起走,就給我來電話。記住,明天下午三點以前,我的手機始終開著。


    歐陽蘭蘭開著她的車走了。肖童在飯店附近的小街小巷裏轉了一陣,確信無人跟蹤,便閃進了一個掛著公用電話牌子的小飯館裏。


    他呼了歐慶春。


    他狂呼了三遍但她沒有回。


    他直接打了她辦公室的電話,很巧,接電話的正是她本人。他問她收到呼叫沒有為什麽不回?慶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問他有什麽事。他說有事我要見你當麵談。慶春說,肖童,我們都該冷靜冷靜。再見麵對雙方都沒有好處。等這個案子辦完了,你還是得回戒毒所。到時候我會幫你安排好的,我還可以當一回你的表姐。


    肖童態度嚴肅,說:“我剛剛和歐陽蘭蘭見過麵,有重要情況要和你談。”


    對方像是思考了一下,說:“這樣吧,你放下電話,待會在哪兒見麵我會呼你。”


    肖童掛掉電話,走出這家小飯館。這條擁擠的街上有很多外地民工模樣的人,馬路兩旁擠滿了低檔簡陋的地攤,不免給人一種半城半鄉的嘈雜感。他無目標地在人群中比肩按踵地走著,等著歐慶春的傳喚。


    五分鍾後bp機叫起來,他回了電話,慶春在電話裏指示他現在就到“點兒”裏去,她說的這個“點兒”,就是上次開會的那個被稱做“王府遺址”的四合院。


    他當街攔了一輛“麵的”,匆匆往景山方向趕。等他趕到那個四合院的時候,他看見院門口已經停了李春強的吉普,和一輛黑色的奧迪。


    李春強、歐慶春、杜長發和他們的“老板”都來了。天太冷了,會開在生了暖氣的正房裏。那屋子中間擺了一個長條形的會議桌,配著老式的椅子,四周靠牆圍著一圈沙發。沙發也是老式的那種,套著白色的套子,顯得大方、簡潔、幹淨。


    李春強和歐慶春見了肖童都很嚴肅,隻有杜長發和他開了兩句玩笑並且倒上一杯熱茶。“老板”對他也很親切,主動和他握手;然後說:“行,小夥子,你前兩天又立了一功!”從他們或嚴肅或熱情的表情上,肖童猜測歐慶春並沒把他又吸毒的醜事過早地張揚。


    李春強問:“你不是跟歐隊長說有事嗎,你說吧,什麽事?”


    肖童對李春強這種發號施令的官腔照例有點反感。他看一眼慶春,慶春卻把眼低下去,避開了視線。肖童於是便麵向“老板”,說:“歐陽蘭蘭要到吉林去,她說要出去避幾天。”


    “老板”和李春強對視一眼,對李春強說:“果然和咱們分析的一樣。他們還是不相信你,又不想放棄這筆生意,所以在和你交易前,做了外逃的準備。”


    李春強點點頭,問肖童:“她爸爸也去嗎?”


    肖童說:“不知道。”


    “老板”說:“肯定去。要馬上通知吉林市局,設法掌握住他們的行蹤。”


    杜長發插嘴:“這歐陽天一出了北京,能不能控製得住就不能保險了,索性他一到吉林就先拘了他。”


    “老板”擺擺手,說:“明天春強去接頭,隻是進一步和他們商定價格和交貨地點交貨方式。這個案子破案的最佳時間,是在交貨的時候。如果提前拘了歐陽天,姓袁的那幫人也就必須要抓。這種法律規定必殺無疑的罪犯,特別是這種集團犯罪的人,在審訊中十有八九會硬扛著。到時候讓你抓得著人抓不著貨,那這案子不又夾生了。”


    李春強白了一眼杜長發,說:“歐陽天肯定不能抓早了,就得讓吉林市局死盯!”


    “老板”吸著氣說:“這次看來要難為一下吉林市局了。又得盯死,又不能讓他發覺,發覺了這案子同樣得砸。”


    看他們一個個眉頭緊鎖的樣子,肖童說:“歐陽蘭蘭讓我和她一起去吉林。”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興奮了一下,但隨即,“老板”猶豫地說:“那太危險了,萬一我們這邊露了什麽破綻,或者情況有變需要我們提前動手,你在他們手裏就不好辦了。所以你不宜跟她去,你就說有事去不了。”


    肖童注意到,當“老板”闡述“危險”的時候,歐慶春聽得全神貫注。他想,她還會在乎他有沒有危險嗎?幾乎是為了試試她的反應,他對“老板”說:


    “歐陽蘭蘭的意思是,如果我的於老板不讓我去,就說明心裏有鬼,那這筆買賣仙們就不做了。”


    李春強說:“如果我讓你跟他們去呢?”


    肖童說:“那我就是他們手上的人質。他們說如果你們真是雷於,要下手搞他們的時候就不能不投鼠忌器。”


    肖童說了這話,目光突然射向慶春。慶春正緊張地聽著他說話,被他的目光突然一掃,眼睛不禁躲得有些忙亂。


    杜長發說:“你看,我說什麽來著,這意外的事就是有。這下好了,肖童要是不去,他們還真可能疑心了,那還就真得提前把他們都摁了不行。”


    隔壁屋裏響起了電話的鈴聲,杜長發一邊說一邊過去接電話。少頃他從隔壁探出頭來,說電話是找“老板”的,在“老板”去接電話時他又往衛生間走,還回過頭來強調:“到時候能審出多少是多少,也比驚了窩全跑了強。”


    “老板”的電話很短,但打完後他沒有出來,而是把李春強也叫到隔壁商量什麽事去了。屋子裏隻剩下肖童和慶春兩個人,隔著桌子默然相對。


    肖童看一眼慶春,問:“你希望我去嗎?”


    慶春沒有回答。


    他又問:“你希望這案子破得漂亮,還是希望我安全。”


    慶春的眼睛這才移到他的臉上,那眼睛還帶著昨天哭過的疲倦。她說:“我希望這案子破得漂亮。”停了一下,又說:“也希望你能安全。”


    他們沒有再往下談,因為“老板”和李春強一前一後又回到這個房間,重又坐在桌前。“老板”看一眼肖童,斟酌著詞句,說:“呃,小肖同誌,我剛才和李隊長商量了一下,從案件偵破工作的需要上看,當然是需要先穩住他們。但剛才我們也和你分析了,這樣做有一定危險。你呢,不是我們公安幹部,所以這件事,我們想尊重你自己的意見。你如果願意去,那我們全力以赴保證你的安全。如果你認為你去了應付不了,心裏沒有這個底,那我們也不勉強。那我們會把下一步怎麽辦重新安排一下。即使你不去,我們也一樣認為你對這個案件的偵破工作,已經做了不少貢獻。你是共青團員是吧?現在還是嗎?呃,不管怎麽說,你這一段幫助我們工作,確實體現了一個九十年代的年輕人的基本覺悟,體現了你們這一代青年人的獻身精神,這一點是非常值得肯定的。我也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等這案子破了以後,我們會到你原來的學校去向組織上反映你的情況的,讓他們重新考慮對你的處理。退一萬步說,你就是回不去學校了,你的工作安排,生活出路,我們也會幫你考慮的,這一點你放心,啊,當然這和你去不去吉林沒有關係。”


    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在肖童的臉上。肖童平靜地說:“我去。”


    這一刻屋裏顯得很靜,隻有處長麵露笑容;那笑容在此時顯得格外慈祥。


    “我們感謝你。”


    肖童看了一眼慶春,慶春的臉上說不清是感激還是擔憂。她依然避開了和他的目光碰撞,肖童卻死死地看著慶春,他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是我的光榮!”


    肖童和這幾個警察在這棟古老的四合院裏呆到很晚才走,警察們和他一起仔細研究了他出去以後的注意事項,聯絡的方法,並且進一步對他說了不少鼓勁和激勵的話,然後又不厭其煩地對李春強明天的接頭再次商量了對策。老袁讓李春強明天下午三點在豐聯廣場三樓的“伊都錦”專賣店的門口準時等著。那地方是個回形的天井式的建築,上上下下的自動電梯有好幾部,還有數不清的其他進出的通道。他們可以從多個角度觀察李春強等候時周圍的狀況,而且進退自如。為了防止他們臨時變更接頭地點,決定由慶春帶刑警隊的部分同誌混在豐聯廣場的大樓裏,萬一他們帶李春強和杜長發去其他地方,好在後麵跟出下落。


    他們商量的時間一長,肖童便感到有些困乏,這似乎是毒癮發作的前兆。他向“老板”提出是否可以先走,“老板”同意了,站起來和他握手,慷慨激昂地說了壯行的話,又讓慶春把他送到門口。


    出了四合院,天已經有些擦黑。他向慶春伸出一隻手,說:“再見。”慶春也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也隻說了一句:“再見。”


    肖童回到家裏,他吸了煙,精神好起來,然後到街上吃了點東西。晚上十點鍾左右,他的bp機又響了,是歐慶春呼的,她在上麵呼了兩個字。


    “保重。”


    肖童反反複複看著那兩個字,字裏麵好像什麽都有。


    第二天他準備好要帶的東西,洗了一個熱水澡。中午上街吃了一頓麥當勞。下午兩點多鍾他給歐陽蘭蘭打了電話,他告訴她他已經準備好和她一起出發。


    歐陽蘭蘭在電話裏笑起來:“我一猜你就會跟我走的,所以飛機票都替你買好了。下午五點十分的飛機,我四點鍾在機場候機廳等你,你可別晚了。說實在的,我拉你走是救你命,你要真跟那姓於的去見老袁他們的話,你今天說不定就和那姓於的一塊兒讓他們撂平了。”


    肖童心裏跳了一下,“怎麽叫撂平了?”


    歐陽蘭蘭說:“你不知道,那天給你們的那貨樣,不純少隻有百分之七十五的含量。你們於老板要真是犯傻看不出來,他今天這條命就搭上了。他花幾百萬買這麽大一批貨,貨色好壞都不搞搞清楚,肯定不是個正經買家,就算他不是個雷子,也是個糊塗蛋子。這種人要真那麽沒本事,死了你也別可惜,你跟他幹不值得。”


    肖童心跳加速,又疑惑地說:“那貨的含量究竟百分之多少誰能看得那麽準,憑這個你們怎麽就能下定論!”


    歐陽蘭蘭說:“隻要是專門幹這個買賣的,都有辦法看出來,否則不早賠光了。老袁他們又賊又狠的,他們才不會拿命去冒險。”歐陽蘭蘭在電話裏的聲音突然變小,“哎,我爸下樓來了,咱們就這樣兒吧。四點整我在候機廳裏等你,你別忘了帶身份證。”


    掛了電話,肖童馬上撥了慶春辦公室的電話,沒有人接,又撥了她的手持電話,被告之“用戶沒有開機”。他又呼她,左等右等都沒有回音。抬手看看表,時間已是兩點四十分,離李春強去豐聯廣場接頭隻有二十分鍾了,他跑出打電話的小商店,外麵刮了西北風,而他卻是滿頭大汗。他幾乎是站到街當中想攔住一輛出租車。過來過往的“夏利”和“麵的”都是滿載,鳴著喇叭不滿地從他身邊繞過,有的司機還罵罵咧咧出言不遜。他知道這二十分針對李春強和杜長發來說,就是生命!這時他聽見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肖童,肖童!”他回身一看,原來是他過去的輔導老師盧林東。盧林東站在馬路邊上一一輛破舊的捷達牌汽車的旁邊,多少有些驚訝地招呼他。


    “嘿,怎麽在這兒碰見你了,你這一段幹什麽去了,怎麽也不露一麵通個消息呀。”


    肖童眼睛隻盯著那輛捷達,他甚至忘了應該說兩句久別重逢必不可少的寒暄的話。他上來就急急地說:“盧老師,你能送我去一趟豐聯廣場嗎?我有急事!”


    盧林東大概沒想到自己的學生一離開學校就變得這麽實際,多日不見一見了就開口求人辦事。於是他麵露不悅地推托,“不行啊,這是我朋友的車。我現在正學車呢,他是陪著我出來練練。剛練完,人家馬上要開回去。”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解釋,旁邊飲料店裏有個男的探出頭來,衝這邊喊:“老盧,有一塊錢嗎?”


    盧林東用下巴指指那男的,給肖童著,那是一個愛莫能助的表情。他從兜裏找出一塊錢跑著遞過去了。肖童一瞥之下,發現那輛車子的鑰匙竟還插在方向盤的旁邊。他看一眼盧林東,他還在飲料店門口和那男的說著什麽,和他不過十步之遙。他把牙一咬,拉開車門一頭鑽了進去,快速地打著火,車門都沒關上就一踩油門開了出去。他聽見盧林東在身後大叫,他從反光鏡上看到他和那個男的都跌跌撞撞地猛追了幾步又都站下來目瞪口呆!


    他追風似地開著車直奔豐聯廣場,甚至不惜闖紅燈不惜和搶行的車連刮帶蹭。到達豐聯廣場時已過了二點,他把車往門口一扔便衝進大樓。大樓的門衛在身後大聲責問這是誰的車怎麽停在這兒?他連頭也沒回不顧一切跳上自動扶梯,衝開梯上站著的紳士小姐快步向上攀登,假扮著逛商店的歐慶春和她手下的刑警幾乎都看見了他的突然闖入,都緊張萬分不知又出了什麽意外的變故。


    這時肖童看見了李春強。他和杜長發一道,被幾個男子簇擁著乘坐旁邊的另一部自動扶梯自上而下,和他反方向地走了一個照麵。李春強也看見他了,滿臉狐疑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和他打招呼。


    肖童高叫了一聲:“老板,你怎麽到這兒來啦?”


    李春強這才回身仰頭,越走越遠地應道:“喲,你怎麽也在這兒,是來買東西嗎?”


    肖童的電梯已到了二樓,他快步拐到李春強乘坐的這部下行電梯上,這時李春強和那幫人已經下了電梯,都站在梯口看著他。李春強的臉上已恢複了鎮靜,說:“你不是要陪你女朋友出去玩兒嗎,你們還沒走?”


    肖童站在緩緩下行的電梯上,居高臨下地反問:“你幹什麽去,晚上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肖童這句像念錯了台詞的問話,讓李春強難以察覺地愣了一下,他指指周圍那幾個男的說:“我晚上有飯局,朋友請客。”


    肖童看看那幾個陌生的男人,冷笑道:“又是老袁那幫人,他們不夠朋友,上次在燕京美食城給你喝的,是低度酒!你別以為那酒是純的。”


    李春強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的臉,不解其意地胡亂應答:“你剛開始學喝酒,就非要喝六十五度的?”


    肖童說:“六十五度,七十五度也不能算純,要喝至少喝九十度以上的!”


    李春強似是恍然明白了什麽,咧嘴一笑:“你還沒喝呢,就說醉話了。”


    那幾個男的催他了:“走吧於老板。”李春強轉身和他們向大門口走去,肖童在他身後又喊了一句:


    “老板,你不是說低度酒不值錢嗎!”


    李春強回頭,會意地一笑。轉身出了大門。肖童站在原地,目送他們消失在門外。他轉臉,無意間看見了立於自選店門口的歐慶春。歐慶春穿了一件淺米色的風衣,那風衣隨意地敞開著,在肖童的眼裏美麗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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