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


    顧淮遠到時顧淮湧已經回房休息,他雷厲風行地喊來家裏的安保人員還有傭人阿姨,得知今天隻有一個護士和繆瀾值班,而下午意外發生時,這位護士回房休息,在顧淮湧身邊照顧的隻有繆瀾一人。


    “把下午的監控調出來。”他以不容置喙的語氣命令下去。


    顧萬廷見小兒子臉色冷峻地回來,一回來又是調監控又是拷問安保,有些莫名其妙,等到顧淮遠將他拉到角落,三兩句說完今天的突發狀況後,他的臉色刷得白了,整個人完全站不住,雙眼發直,丟了魂一般癱坐在沙發上。


    “你是說你哥要——”


    自殺二字實在太過驚心,在他喉間滾了一個來回,又生生咽了回去。


    “看了監控就知道了。”顧淮遠現在的臉色其實沒有比他爸好到哪裏去。


    安保團隊負責人將下午的監控拷貝出來,父子二人緊盯著電腦屏幕,畫麵一開始是平靜的,顧淮湧躺著,繆瀾站在一邊,時不時走動。


    但若是細心觀察,就能發現繆瀾有些異樣,她像是發了條的機器人,越來越頻繁地來回走動,她嘴裏念念有詞,直到後麵,她突然停下,雙手掩麵,似乎處於崩潰中。


    床上的顧淮湧始終躺著,兩人不知道在進行著什麽死亡對話,很快繆瀾像是發了狠,從一旁的櫃子裏拿出什麽東西,東西不起眼,就捏在她手上。


    想來就是晴天口中的“刀片”。


    繆瀾又回到顧淮湧床前,伸出手,掌心的下方就是顧淮湧的嘴,而他張開嘴,顯然已經準備好。


    這足以讓人心跳驟停的一幕看得屏幕前的父子二人,雙雙胸口像堵了一塊巨石,沉悶透不過氣。


    好在,繆瀾在最後的節骨眼上後悔,她的手觸電般縮了回去,激動地將手裏的東西扔了,低頭拭淚,迅速地跑出房間。


    顧淮湧仍舊在病床上躺著,麵無表情,宛如已死去。


    畫麵靜下來,看似沒有動,其實時間在一點點流走,過一會兒,一架紙飛機出現在地上,隨之畫麵裏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是晴天進來了。


    然後她就走到顧淮湧床邊,聽他的話,撿起了地上的刀片,顧淮湧顯然在誘導她把刀片遞到他口中,站在床邊的晴天甚至也微微伸出過手,但不等顧淮湧張嘴,她的手又縮回來,蹦蹦跳跳地帶著她的紙飛機出了房間。


    畫麵又往後拉,那位回房休息的護士出現了,一切又恢複了正常和平靜。


    如果不是晴天在餐桌上的無心之語,沒有人會知道下午發生過什麽,也沒人知道顧淮湧差點死了,吞刀片自殺,確實能夠讓他不聲不響地體麵死去,也是他在目前身體活動受到嚴重限製的情況下,少數能成功的自殺方式之一。


    但前提是,他需要有人協助。


    而他今天的失敗,正是因為協助他的人在最後時間反悔。


    最後,為了死而不擇手段的他,甚至想到了利用孩子的無知……


    這些帳先擱到一邊,顧淮遠頭腦清醒地問他爸:“他回房前的精神狀態怎麽樣?”


    顧萬廷一怔:“跟平時沒兩樣,你是懷疑?”


    他不敢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的神情,悲痛與震驚交織在一起,令他一夕之間,仿佛又老了幾歲。


    “不排除這個可能,馬上送醫院。”


    繆瀾下午可能出去又回來,他哥醞釀了那麽久的自殺計劃,也不可能會因為她中途退縮而徹底放棄。以他沒生病前不達成目的不罷休的個性,他最終會促使繆瀾放棄理智,做殺死他的幫凶。


    顧淮遠已經力挽狂瀾地站起來。


    他哥絕不是普通人,常年忍受著常人難忍的痛苦,說明他的疼痛閾值是很高的,他既然可以以非人的意誌力吞下刀片,那也可以在吞下刀片後,以非人的毅力與人談笑風生。


    電話打給醫院,讓他們做好準備,這邊,安保人員已經到位,往顧淮湧房間的方向迅速走去,準備送他去醫院做x光掃描。


    父子倆步伐沉重地跟在後麵。


    顧淮遠:“那個繆瀾,不能留了。”


    顧問廷“嗯”一聲:“讓她馬上走。”


    —


    顧淮湧最終被送到了醫院進行了全麵的體檢,x光沒有掃描到他的身體內部有任何金屬利器,這說明下午他自殺未遂,之後也沒有找到機會再執行這個瘋狂的計劃。


    父子倆稍稍鬆口氣。


    繆瀾已經被當場辭退,顧淮湧今晚會暫住醫院,明天再回去。


    顧萬廷之前多少猜到大兒子想死,但沒有想到他那麽想死,甚至瘋狂到了要拉年幼侄女下水的程度,他受了不小打擊,抹著老淚,老態龍鍾地走了。


    萬籟俱靜的病房過道,白日的炎熱到達不了這裏,顧淮遠站在門外一會兒,背靠著牆,想抽根煙,隨即又想起護士不允許,便煩躁地把煙盒放回兜裏。


    他哥就躺在裏麵,從他被送到這裏,他始終不發一言,那死寂的沒有溫度的眼神,每每想起都令他難過到無法言語。


    他沒法抵達他哥內心的深處,就像他哥,也不曾知道,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是多麽不舍他離去。


    曾經多少個夜裏,他暗自發誓,要野蠻生長,要在三十歲之前超越那個被光環籠罩的男人,要他親口承認,全世界除了他顧淮遠,沒人更配得上做他的弟弟。


    那年他為什麽出走?


    不滿這窒息沒人味的家庭是主因,至於次要的原因,是因為他絕望地發現,他可能一輩子都贏不了他哥,顧淮湧是他永遠無法超越的存在,他哥的天賦是與生俱來的,他再努力有什麽用?


    他沒辦法戰勝他哥基因上的絕對優勢。


    可當他甘於平庸、接受一生都將在碌碌無為中度過時,他哥出現了,疾言厲色地羞辱諷刺,激出他一身的傲骨,最終答應回公司。


    回頭看,他哥擊碎了他的幸福,可也在同時,以一種傲慢的不近人情的方式,將他從平庸的泥沼中拉了出來。


    沒有顧淮湧近乎殘忍的鞭打,就沒有今天的顧淮遠。


    是他哥塑造了他。


    他站著久久不動,直到兜裏的手機在響,陸兮打來的。


    他走到病房休息區接這通電話,交代了這邊的情況,又關心起女兒現在的情緒。


    這段時間生活波瀾不斷,都是能把人嚇得魂魄分離的大事件,且每一樁每一件都和晴天有關,顧淮遠此刻分身乏術,實在是牽掛年幼的女兒。


    “睡著了,晚上情緒也還穩定,我答應她了,明天去遊樂場。”


    陸兮的話沒有平時多,往日無話不談的夫妻倆更多的是沉默,“這段時間我會在家辦公,已經跟姿言說好了。”


    在一起那麽久,顧淮遠又怎麽會不知道她現在在想什麽,低著頭,愧疚地道歉。


    “對不起。”


    如果他沒有這樣的家庭,她和晴天就不需要背負那麽多。


    她曾經說過,人性經不起考驗,她對人性從來沒有期待,但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他聽得出來,她對人性越來越失望。


    聽到這聲壓抑著苦楚的“對不起”,電話那頭的陸兮終於崩潰了,嗚嗚地啜泣:“她還那麽小,連一隻小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她今天差點就做了殺人凶手——”


    顧淮遠內心的痛苦其實並不比陸兮少一分一毫,除了對她說“對不起”,他不知道蒼白的語言是否還能安慰好她。


    這樣深重的夜裏,他的心情是茫然的,他好像沒有做錯什麽,好像,錯又全在他身上。


    歸根到底,作為家裏唯一的男人,他並沒有保護好她們母女。


    陸兮發泄了一會兒,似乎也明白他無辜又無奈,哽咽著跟他道了“再見”。


    電話的最後,他告訴她今晚不回去了,在醫院陪陪他哥。


    “陪陪吧。”陸兮很輕地說,“你告訴他,我很生氣,但不會恨他。”


    他又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淒清的月色,想象著他哥獨自一人度過這樣深淵一般的夜,也許生命對它而言,確實是一種拖累。


    時間指向深夜十一點,他轉身,走到那扇門,慢慢推開。


    聽到了腳步聲,病床上枯瘦的男人睜開了眼睛,雙目灼亮,無數人已經沉睡,他的眼中卻有著奇異的亢奮。


    “還沒走?”他笑著看病房的天花板,“我以為你們會像扔一條死狗一樣,把我扔在這裏。”


    “沒有人會扔下你。”顧淮遠在他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拋棄你的,始終是你自己。”


    “我替你約了心理醫生,接下來她會定期上門陪你聊聊。”


    顧淮湧又笑:“這些年我見過的心理醫生還少嗎?我想死的時候,他們不照樣還是攔不住?”


    病房裏無人回話。


    顧淮湧也因此更加囂張:“等到現在還不走,不就是想打我一頓嗎?來啊,我早就想死了,繆瀾這個不中用的,枉我這幾年花那麽多力氣在她身上,你女兒倒是比她更合適做這個,可惜你的種,鬼精鬼精——”


    “你!”


    顧淮遠像失了控的野獸,倫理道德的籠子已經關不住他,他凶猛撲到他哥身上,兩兄弟犀利對視,一個瘋狂,一個狂怒。


    “顧淮湧,你問問你自己,你現在是人是鬼?”


    顧淮遠字字珠璣地質問床上的男人,“我剛進公司,你說生意人也要講究做人的原則,你拋棄你做人的原則,你和鬼有什麽分別?”


    顧淮湧冷靜又絕望地看著上方的弟弟,眼尾慢慢地,溢出一滴眼淚,很快消失在他的黑發中。


    “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原來做個廢人那麽累。”


    “我累了,我很想睡啊,弟弟。”他期期艾艾說,“我每天都在等死,可死神總不來接我,我等不下去了。”


    顧淮遠瞬間紅了眼眶,抓著他哥瘦削無力的肩膀:“哥,你是我見過最驕傲的人,驕傲的人怎麽能中途軟弱呢?活下去!向我證明你可以驕傲到最後。”


    顧淮湧的眼中本來黯淡無光,他早就泯滅了求生的意誌,卻在這一刻,因為兄弟的眼淚,出現一絲動容。


    “活下去……”他喃喃著,“為了什麽而活?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麽?”


    “為了證明你永遠比我優秀,永遠活在我到不了的高度。”顧淮遠直直看著他哥,那執著的眼神,也像發了狂,“苦難已經降臨,哥,拿出你的驕傲,直麵它。”


    “我——”他苦澀地將臉埋在他哥肩頭,任由一顆顆男兒淚流下,淌過他哥溫熱的頸部皮膚,“隻有你一個哥哥。”


    “別死,求你。”


    帶著壓抑的哀求一字一字從唇齒間吐出,他在外人麵前總是強硬堅毅,仿佛從沒有軟弱的時候。


    除了陸兮,這世界上便隻有他哥顧淮湧,真正見過他不為人所知的軟弱一麵。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自私。”他熱淚盈眶的同時,一下一下擦拭他哥眼眶裏的熱淚,“哥,完成你苦難的修行,這就是你活著的意義。”


    第68章 出走


    顧淮遠這一晚陪了他哥一夜。


    兩兄弟敞開天窗說亮話,細數對方的毛病,誰也不讓誰,怎麽痛快怎麽來。


    罵到好似要撕破臉,徹底斷絕兄弟關係,突然相視一笑,都覺得過了把嘴癮,可以歇了。


    這麽多年僵硬的兄弟關係,在今晚迎來了破局。


    顧淮湧說想喝酒,太久沒醉了,這麽多年住在醫院,被限製的太多,他做夢都想念喝醉的滋味。


    於是顧淮遠的酒癮也被勾出來,在手機裏搜索了一下,醫院附近一公裏外就有個夜市,於是不做猶豫,把他哥抱到輪椅上,推著他上演了一場深夜版的“逃離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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