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以前。”


    穆遙轉過身,“為了什麽?”


    “沒有為什麽,就是——”齊聿前額抵著牆柱,斜斜靠在牆柱一角,他這樣半點不覺懶散,生而硬的姿態,如一蓬刺。


    “什麽?”


    齊聿倏忽抬頭,“就是我突然就不想忍了,不管是誰,隻要能讓我回家,都可以。”


    “你瘋了嗎,朝中這許多人你找誰不好,你去尋秦觀?你圖他什麽?”


    “老祖宗——”


    “哪家的老祖宗?”穆遙勃然發作,“司禮監我客氣點叫他一聲內相,不客氣他便隻是皇上一個內侍總管!什麽狗屁的祖宗?我家祖宗姓穆!不姓秦!”


    齊聿張一張口,又閉上,久久道,“你說的是。”


    穆遙雙目出火,憤怒地盯著他,一字一頓道,“齊聿,你為什麽同那條閹狗攪在一處?”


    “因為我不甘心。”齊聿仰著臉,同她對視,“我真的不甘心。十萬大軍的性命尊嚴,你一夜失去的親人同袍,我全家滿門三十餘口。還有——”他說到此處偏轉臉,目光凝注火膛之上,“還有我被百般羞辱的一千一百五十三個日夜……你叫我怎麽甘心?”


    齊聿終於說出最後一句,如同卸下千鈞重擔,低下頭,雙臂緩慢抬起,怕冷一樣環住身體,慢慢收緊,無聲地給自己鑄起一個堅硬的外殼,“穆遙,我知道你已經審過高澄,你都知道了吧……我不甘心,我怎麽能甘心?”


    穆遙聽著,一半黯然,一半惱怒,“這幾年我一直駐軍西州,離王庭咫尺之遙。你含冤至此,為何不肯同我帶個信?至少——”


    “什麽?”齊聿一語打斷,緩慢抬頭,安靜地望著她,冶豔地笑,“至少可在你的庇護下,苟延殘喘,了此餘生?”


    穆遙皺眉。


    “其實……那也挺好的。”齊聿笑意漸斂,目光放到極遠的地方,“西州天高雲闊,在那裏給你看馬,終老一生,也挺好的……可惜我沒那個福氣。”


    “那是你咎由自取,既是含冤,為何不早同我說?”


    “因為我不敢。”齊聿輕輕垂首,勾著腦袋,目光凝注在足邊一小塊青磚之上,“我以前做夢也不敢去想的事,也就是現在……才知道。穆遙……是你讓我知道的。”


    穆遙皺眉,“什麽?”


    男人一點黑發的頭微微動一下,臉頰輕輕枕在自己膝頭,語意柔和,“就這些時日……你讓我知道的。不管怎樣,你不會讓我死,不會讓我疼,不會讓我生病……穆遙,我好像也有靠山了……怪不得那麽多人都喜歡找一個靠山……有人依靠的感覺可真好……”


    穆遙萬萬想不到他說出這麽一段話,惱怒與羞憤交雜,激得她兩邊太陽突突直跳,口不擇言道,“齊聿,你的瘋病是不是愈發重了,病入膏肓了吧你?”


    齊聿半點不答理,仍舊小聲道,“老天爺最後總算待我不薄,叫我知道了你能如此待我——以後不論是死是殘,都不打緊。”他說著,眼皮沉甸甸往下墜,“隻是我還是不想瘋……那太難看了,死便死了。”


    穆遙立在原地,喉間梗阻。那邊男人身子一沉,順著牆柱慢慢歪倒下來,伏在地上,蝶骨嶙峋地聳著。穆遙忍不住湊到近前,伸手貼一貼男人前額。男人有所感應,閉著眼睛道,“別怕,我很好。”


    穆遙急忙收手,退出半寸便被男人攥住,僵冷的一雙手扣在她腕上,如同一副冰雪鐐銬。齊聿奮力睜眼,望著她,“今日事我籌劃兩年,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非是我瞞你,實是羞於啟齒。穆遙,求你不要怪我——”他說到此處嗆一下,耷拉著腦袋奮力咳嗽,片刻便咳得臉紅頭漲,連氣都喘不過來。


    穆遙便拉他起來。男人身體一沉,就勢撲在她懷裏,尖削的下巴抵住穆遙的左肩,他歪著腦袋咳了許久,便墜在那裏,開口時含一點泣音,“我若早知道……我寧願給你養一輩子馬,做一條狗也使得——”說到這裏語意哽咽,再續不下去。


    穆遙聽他越說越不像話。身體抖得厲害,直如深秋最後一片殘葉,斥一句,“亂七八糟扯些什麽?閉上嘴,我不想聽。”


    齊聿沒有被她推開便很滿足,極輕地“嗯”一聲,就著擁抱的姿勢,嘴唇貼在穆遙耳畔,“至多一年,穆遙,你陪著我吧。”


    穆遙正去移開火鐮,聞言指尖停滯,“一年有什麽說頭?你要做什麽?”


    “一年春去秋來,一個輪回,總該結果了。”齊聿垂著眼皮,喃喃道,“下雪了嗎?”


    穆遙隨口漫應,“是,下雪了。”


    “一個輪回……又下雪了。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他又動一下,“穆遙,我記得……你最喜歡下雪了……你說下雪時,什麽髒東西都看不見,什麽都幹幹淨淨的……”


    第36章 出頭   可能是有點虛。


    穆遙聽他吐字如同夢囈, 追問的話到口邊又咽下——同腦子不清楚的人說些什麽?她來回奔波疲倦入骨,又被齊聿這麽抱著墜得脖頸生疼,正打算從榻上扯一隻大迎枕墊在身後,腹間百轉千回一聲怪響。


    穆遙凝在當場。


    齊聿輕聲道, “我好像……聞到白薯香味了。”便推開穆遙, 自己挪到火膛邊。


    穆遙便知他聽見自己饑腸轆轆之聲, 不高興道, “你一句話,害我一日奔波, 不該肚餓嗎?”


    “是,其實我也餓了。”齊聿漫應一句,抬手把火鐮握在手中。


    穆遙在他身後, 看不清神情,卻能清晰看見握著鐮的那隻手久久停滯,細微發抖。無聲歎一口氣,上前接過,從炭灰堆裏扒一隻白薯,滾在地上散熱,剝去焦皮, 白而軟的薯心露出來,甜而膩的香氣迫不及待彌滿全室。


    齊聿被她奪了火鐮便覺羞恥,身子一傾伏在榻邊, 半點不肯露臉, 一聲不吭。


    穆遙撕一塊填在口中, “很甜。”又吃一口,轉眼見齊聿鴕鳥一樣藏著,“監軍不是餓了, 要不要嚐嚐?”


    齊聿終於動一下,露出半邊臉頰,“要。我還沒吃飯。”


    “多新鮮呀——”穆遙毫不留情地譏諷,“沒吃的是哪一頓?午飯還是早飯,監軍上回吃飯是什麽時候?”


    齊聿蹙眉,苦思一時放棄,“我忘了。”


    穆遙早知如此,一隻手往口裏塞白薯吃,一隻手使火鐮另外扒一隻出來,擲在齊聿手邊。


    齊聿伏在榻邊,無精打采看一眼,一動不動。


    穆遙吃完,拍一拍手,“監軍這是等人伺候呢?”


    齊聿坐起來,伸手去取,指尖初一觸及白薯的焦皮,立時燙得一縮,再伸手便被穆遙格開。齊聿看著她,抿一抿唇。


    穆遙假笑一聲,“下官理應伺候大人。”便剝去焦皮,掰一塊遞給他。齊聿接在手中,輕輕咬一口。


    穆遙又掰一塊給他。看著他吃完一整隻,將剩的焦皮擲在火膛裏燒了,往湯池邊淨了手,轉回來見齊聿伏在榻邊,臉色青白,皺眉道,“又難受了?”


    男人一頭一臉的冷汗,聞言睜開眼,隔過滿目蒼涼,乞求地望著她,“穆遙。”


    穆遙無聲地歎一口氣,握住男人枯瘦一隻手腕,“且忍一忍——”一語未畢,頸畔一沉,一小片濕而冷的皮膚便貼在那裏。男人的聲音抖得像是風中一片殘葉,“……穆遙……我很難受……”


    穆遙冷不防被他墜得幾乎跌倒,便一手撐在地上,另一隻手扶在男人細而瘦的腰間,一聲不吭。


    湯池活石熱泉源源不斷,其間熱氣蒸騰,火膛燒熱了更加暖和。穆遙漸覺困倦,靠在榻邊稀裏糊塗便昏睡過去。再醒時隻覺渾身燥熱難耐,睜開眼才見自己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一副錦被。


    齊聿不知所蹤。


    居然睡得這麽沉。穆遙坐直,好一時才緩過來,耳聽外間有人說話,是蕭詠三的聲音。


    “一月之期是緊一些,朝中格局一日三變,老祖宗就想請您再著緊些,他老人家也是唯恐遲久生變。”


    “我是辦不到的,老祖宗覺得誰能,便讓誰來。”是齊聿的聲音,語意冰冷,如嚼冰雪。


    二人你來我往說一段,穆遙聽不大明白,卻分明能感覺蕭詠三對齊聿既是恭敬,又是忌憚。外間談話很快停止。齊聿裹一身風雪入內,見穆遙醒著,微含歉意,“我吵醒你了?”


    “說不上吵,睡在這裏是我失態。”穆遙道,“齊監軍早些安置。”


    齊聿臉上一點笑意消失無蹤。


    穆遙站起來往外走,走兩步回頭,“秦觀此人,自來予一奪十,你想從他手中拿到你要的,掂量掂量自己,日後扒皮拆骨也還不上時,留心死無葬身之地。”


    齊聿出神地望著她,消失許久的笑意慢慢浮回麵上,“我知道,你放心。”


    穆遙原是警告,被這人硬生生理解成關心,一個字也不想同他說,仍舊往外走。


    齊聿在後道,“我的東西,你還沒給我。”


    穆遙哪裏肯理他,便連停也不停一下。


    “你再不肯還給我,等來日禦前麵君,我同陛下討要。”


    穆遙從未有一日感覺此人難纏至極,探手入懷,摸到荷包當一聲擲在地上,無聲罵一句,頭也不回走了。


    隔一日出軍營,提著一個棉包袱,交給胡劍雄提著。胡劍雄自打吃了淨軍的虧,尤其老實。二人騎馬入城,韓廷正等在王府門口,看見穆遙迎上前,“穆王來了。”


    “監軍召集商量議降事,我不該來?”


    韓廷再不敢吱聲。穆遙手握鞭梢,點一點胡劍雄手裏的包袱,“拿去轉呈齊監軍,請他用完。”


    韓廷掂以手中,發沉,微燙,便知是湯水之類,“是什麽好東西?”


    “參雞湯。”穆遙哼一聲,“芳嬤嬤守著燉了一夜,交待我務必送呈齊監軍駕前,交給你了。”


    “穆王不如與我同去?”


    穆遙挽一挽鞭子,“我去議事廳。”


    韓廷另召一個小太監過來引穆遙過去,自己捧著包袱往內庭去。


    穆遙踩著寸餘厚的積雪入議事廳。崔滬已在其中,看見她二人便笑,“阿遙來了?”


    穆遙上前行禮,二人依序坐下。崔滬知道穆遙前回吃過大虧,勾著她道,“阿遙連日往返危山營,著實辛苦。”


    穆遙半點不接,“應該的。”


    “說起來,監軍也太不近人情,阿遙既然已至危山營,怎好又連夜趕回崖州?又無甚要緊軍情。”


    “說不上連夜趕回,我回來時正趕上午飯。”穆遙皮笑肉不笑道,“雖無要緊軍情,議降事大,回來也是應當的。”


    穆遙此人,從來不吃虧,便在老祖宗跟前也沒有吃明虧的時候。崔滬原想勾著穆遙同齊聿鬧一回,挑了半日居然一絲火氣也沒有,一邊震驚,一邊感歎——美色誤人。朝中誰不知穆遙熱愛江南少年?齊聿當年便是江南少年裏最好看的典範,可惜隻是短暫地好看了一段時間,如今不人不鬼的,難為穆遙做了北穆王居然還放不下。


    他二人閑話,廳中軍校便也各自聊天,茶水添過兩回,仍然不見人來,穆遙便看一眼沙漏——已近巳時。


    廳中早有人不滿,穆遙的動作給足了勇氣,不陰不陽道,“說好的辰時,這都快巳時了還不見監軍,怎麽,看不起我等嗎?”


    崔滬回頭,說話的是西北軍大將,趙巍。


    趙巍一段話說完,瞟一眼穆遙,見自家上官隻顧喝茶,以為得了默許,語氣越發尖酸,“前回我等立在轎前都見不到監軍一麵,這回又晾我等一個時辰,想必中京來的老爺,看不起咱們吃沙子的。”


    立時有人鼓噪附和。


    崔滬看一眼穆遙,見她仍舊八風不動。立刻收回先前美色誤人判斷——齊聿如今的模樣,必是入不了北穆王的眼啦。


    兩位長官俱不製止。下場的人越來越多,便聽一人不陰不陽道,“想是監軍昨夜事繁,今日難起。”


    又一人笑道,“咱們監軍看著身子骨很是單薄,昨夜便是事繁,隻怕也有限——”


    一語未畢,哄堂大笑。


    崔滬一口水生生嗆在喉嚨口,咳一時腦袋都發懵,好不易回過神,便聽穆遙頭也不抬問,“說話的是誰?”


    滿場悄寂,一群人麵麵相覷。


    穆遙“喀”一聲合上茶盅蓋子,“我說話沒聽見?”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聚到當間一個人身上,中等身材,白麵皮,微胖。穆遙看他一眼,“聾了?還是啞了?”


    那人意氣上湧,梗著脖子大叫一聲,“下官冀北軍後軍大將,錢三。”


    “站到前頭來。”


    錢三一按佩劍,軍靴踩在地上呱唧作響,三五步上前,立在穆遙身前,行一個禮,“北穆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馬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馬馬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馬馬達並收藏馬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