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遙拉高皮毯搭在男人身上,沉默地抱了他許久,“你怎麽樣?”


    男人沉重眨一下眼,久久才應一聲,“我是不是……又發瘋了?”


    穆遙沉默地理順他汗濕的發。男人側轉身,背對穆遙縮起身體,“真醜,太難看了。”


    “不許胡說。”穆遙斥一句,“你很好。”


    男人嶙峋的脊背聳動,久久極輕地笑一聲,笑意裏半是譏諷,半是蒼涼,“穆遙,你一定要聽我的。”


    穆遙不吭聲。


    “京畿封地你不能給田世銘用。”


    穆遙“嗯”一聲。


    “你要上書,退了京畿封地——朱青廬如今狗急跳牆,必是要攀咬的,朱案擴大已是定局。退了莊子,你才能從容脫身。”


    穆遙道,“還有什麽?”


    “皇帝雖然不好,但你現在不能動他——食邑之事,不論新君是誰,都難以下手,由他做完才是上策。收拾這個爛攤子,本就是皇帝之責。”


    “還有嗎?”


    “你要——”男人指尖掐在褥間,瞬間雪白。他要深吸一口氣才能說下去,“離我遠一些。”


    “你忘了皇帝剛為我二人賜婚?”穆遙漫不經心道,“我要怎樣遠離你?”


    男人瞬間銷聲。小書房籠著地龍,燒著火盆,他還搭著厚厚一層皮毯,但他隻覺得冷,那寒意從骨髓深處透出來,連眉梢眼角都凍住。他在漫長的安靜之後開口,“我舍不得。隻這一件,我真的舍不得。”男人的聲音死一樣缺少生氣,“穆遙,你能不能,就與我做了這夫妻?”


    依依向物華 定定住天涯


    第89章 從我開始   這裏是蘭台……供著神明。……


    穆遙道, “做了夫妻,然後呢?”不等齊聿回答,自顧自道,“然後你接著查朱氏私產案。朱青廬攀咬一眾門閥, 威脅皇帝會因此而讓步, 焉知皇帝正打算著趁勢連著天下門閥食邑一並收回。你齊聿正審著此案, 田土回收的事, 理所當然就是你來做。”


    齊聿枯瘦的脊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再然後, 你從此得罪了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一群人,他們隨便尋一個由頭便叫你身敗名裂,皇帝已經收回田土, 用不上你,正好把你推出去銷解門閥世家怨恨,一舉兩得。齊聿,那時候你打算怎麽死?”


    齊聿動一下,雙手攏著大皮毯子,怕冷一樣,緊緊縮著。


    “到那個時候, 你的打算也無關緊要了。要看世家高門怎樣處置才能泄憤。”


    齊聿一埋在毯子裏,一聲不吭。


    穆遙連連冷笑,“難怪你隻敢同我偷偷往來, 不敢叫外人知道。齊聿, 你是怕日後牽連於我, 是嗎?那如今賜婚你怎麽又敢了?”低頭想一想,“你是打算事敗之前同我和離嗎?”


    毯子裏的人安靜得連呼吸都停了,如同早已死去。


    “西州家訓——師出有因, 師出必勝。出手一擊即中,沒有結果的事,不輕易出手。齊聿,你若存心以身殉國,休再同我裹在一處。想同我做夫妻,這一條死路便不許走。”穆遙說著站起來,“且想清楚,再來尋我。”


    一直到她出門,身後始終悄無聲息。穆遙立在廊下,久久吐一口氣,出小書房喚一名侍人,“蘭台的人還等在外頭?”


    “是。”


    “打出去。以後蘭台來人,不必客氣,隻要不說好話,直接打出去。”


    侍人驚一下,“穆王?”


    穆遙冷冷瞟他一眼,侍人生生一凜,“是。”


    “命效文先生……罷了,還是讓芳姨過來照看。”穆遙說完隻覺心口憋悶,往兵器庫練長槍,收手時已是東天漸明,她出過一身熱汗,簡直疲憊不堪。


    往活石泉洗浴。


    穆遙除去衣物沉入水中,水波阻隔外物,紛亂煩擾瞬間消失。便閉著眼睛懸在水中安靜養神。未知多久終於定下心,輕盈盈吐出一串氣泡,浮上水麵。她此時心下澄明透澈,盤膝坐在池中,自捏一個訣入定。


    走過一個大周天,睜眼已是日暮夕沉。穆遙收訣起身,隻覺身體輕盈,煩惱消彌無蹤,披衣起身。穆秋芳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在外亂轉,看見她如獲救星,“玉哥走了。走前過來,見你正入定,沒讓叫你。”


    穆遙仍往外走,“去哪?”


    “蘭台。”


    “人我不是攆走了麽?”


    “就是這些人壞事。效文先生煎的湯藥,玉哥吃過一直睡著。天快亮時外頭來一群人砸門求見。玉哥聽見,出去同他們說一回話,就走了。”穆秋芳說完小心看她,“穆王沒聽見砸門?”


    “沒有。”穆遙她一入了定,沒有三四個時辰不會醒。“來砸門的是什麽人?”


    “聽他們說著,是禦史錢方,帶著一大群禦史。一個個都拿著玉戒尺,沒人敢碰。”聖祖時傳禦史監察玉戒尺,以警示諸王百官——從此朝中習俗,禦史手拿玉戒尺時,便連皇帝也不能隨意申斥。


    “好本事。胡劍雄放人了?”


    “他沒有穆王手令,怎麽敢?”


    穆遙瞬間氣平,“讓人去跟他說,就說我說的,不審出結果,誰來也不許放人!”便往小花廳走,“擺飯。”


    一時飯來。穆遙吃一口粳米飯,“嬤嬤盯著我做什麽?”


    “你又同玉哥吵架了?”


    穆遙哼一聲。


    “玉哥七災八難的,你同他置什麽氣?”


    穆遙仍舊吃飯。


    “我看玉哥的模樣,風也要吹跑了,你——”


    “行了。”穆遙將碗一撂,“你既是不放心,打今起,跟著齊聿去——還有效文先生,也一同去。”提起玉箸,“你二人現時就走。”


    穆秋芳一滯,“我們怎麽進得了蘭台?”


    穆遙往架子上一指,“人家都能拿玉戒尺砸我的門,那不是齊中丞的玉戒尺?拿著去,誰還敢攔你?”


    “你真要我——”


    “把丘林海給的雪蓮帶過去。”


    穆秋芳再不敢多話,去尋了餘效文,往蘭台去。穆遙用過飯,打馬去飛羽衛,一眼見胡劍雄迎在門口,“交待了嗎?”


    “交待了,當晚酒是蘭台自帶的,一個轉心壺,給晏海侯的那一邊添了軟筋散。要不是怕晏海侯體弱萬一有個好歹,原是想添些助興的藥。”


    穆遙目中戾氣橫生,“誰動的手?”


    “一個叫錢方的禦史,當晚他主動伺候倒酒來著。”


    穆遙本欲下馬,聞言又不動了,“錢方?這麽巧?”便招呼胡劍雄,“去點一隊人,隨我去蘭台。”


    “蘭台昨日為了禦史丞堵門鬧了一日,叫放人,放不放?”


    “都交待完了嗎?”


    “寫了一張字條子,有三個人。”胡劍雄憋著笑,“老奴還沒動手呢,先唬得尿了一褲子,應是交待完了。”


    “好,拿上字條,隨我去蘭台。”


    胡劍雄見她完全沒有放人的意思,摸摸鼻子不問了。點一隊人,浩浩蕩蕩往蘭台去。


    到地方天已擦黑,蘭台早已閉門。穆遙也不下馬,旁邊角門開著,她也不走,直接往紅漆大門上點一下,“叫門,就說北穆王奉旨提審人犯。”


    一名羽衛佩刀上階,門房看他氣勢直接躲到不知何處。羽衛扣住紅漆門上銅環,一陣亂拍。角門處一名禦史出來,見這陣勢生生一個激靈,“何……何事?”


    羽衛手按刀柄,“北穆王奉旨提審人犯。”


    “誰?”


    羽衛展開一張字紙,一個一個念名字,“禦史錢方,禦史李登科,巡查禦史李春富——三個。”


    那禦史臉都白了,遠遠向穆遙做一個揖,“殿下稍候,容下官通稟中丞。”


    穆遙坐在馬上,微笑,“恭候。”


    角門啪一聲合上。天已黑透,飛羽衛一連片點起火把,雪地裏烈烈燒著。足足一頓飯工夫過去,大門自內打開,齊聿立在門內,一身墨色官服,頭戴雙翅官帽。身後跟著一眾禦史。


    穆遙正坐在馬上正同人說話,見狀稍一抬頭,“齊中丞。”


    齊聿遠遠做一個揖,“殿下。”提步下階,踏過厚厚一層積雪,往穆遙走來。


    一眾人無一人吱聲,一瞬不瞬盯著二人。這二個剛被皇帝賜了婚,卻怎麽也看不出要成親的樣子——不親密也罷了,見麵倒似仇人相見。


    齊聿走到馬前,仰麵看她,“殿下怎麽來了?”語氣極柔和。穆遙險險沒繃住,木著臉道,“我來拿人。”一招手,“念給齊中丞聽。”


    “不用念,我已經知道了。”齊聿道,“請殿下隨我入蘭台,裏頭商議。”


    穆遙一躍下馬,“好呀。”隨手將鞭子扔給從人,“在這裏等,不拿下這三個,你們都不用回了。”


    說好進去商量,還沒進門,狠話先已經放出來,還商量什麽?蘭台一眾人俱各氣憤。齊聿倒不生氣,在前半步引路,二人一前一後往蘭台去。留下飛羽衛和一眾禦史隔一扇門,大眼瞪小眼。


    蘭台朝廷三法司之一,入門便是一帶通天白石長梯,比禦前少一些,卻也有八九之數。穆遙跟在齊聿身後,男人腰間一條白玉束帶,冬日官服極其的厚,勒出來也隻有盈盈一點。


    穆遙歎一口氣。齊聿一直默默走著,足下忽然一絆,撲地要倒,穆遙搶一步握在他臂間,等扶穩又鬆手。齊聿極輕地說一聲“多謝”。


    二人入正廳,雜役奉上茶,出去掩上門。齊聿抬頭,“你怎麽來了?”


    穆遙吊兒郎當道,“我不能來?”


    齊聿坐得筆直,卻望著她笑。他麵上無一分血色,雙目通紅,便連鼻尖都被凍作淺淺的紅色,這麽一笑,看著倒更添了一分淒慘。穆遙哼一聲,“昨夜又沒睡麽?”


    “睡過一個多時辰。”齊聿道,“你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你若放心,就不會讓嬤嬤來我這了。”齊聿說著便站起來,走到穆遙身前蹲下,仰起臉,認真重複,“我很好,你放心。”


    眼前一雙眼波光盈盈,如汪過一池春水——自打那夜,這人在她跟前,一日比一日越蠱人。穆遙俯身,二指扣住他下頷托起來,一點一點湊過去。男人緩緩闔上眼,又猛然張開。穆遙已逼到方寸之間。男人勉力反抗,“換個地方……這裏是蘭台……供著神明。”


    穆遙抬頭,巨大的獬豸銅像立在上首,怒目圓睜,正對著二人。穆遙不以為意,“龍子在上,正好為我二人做個見證——”一語未盡,已然咬住男人雙唇。


    男人頭顱仰到極致,白皙的頸項拉作細長一條直線,官帽墜落,長發如瀑散開,直鋪到地上。二人左右交纏,靜室中無一人言語,隻有粗而膩的喘息,如烈火烹油。


    等穆遙尋回神誌,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滑坐在地,男人伏在自己懷中,一隻手搭在自己肩上,一隻手軟軟墜在地上,雙目微睜,卻仿佛並沒有醒,雙唇亦是微張,卻說不出話,隻是一口一口倒著氣兒。


    穆遙一抬手按在男人濕潤的唇上,“齊聿,你既是要管食邑歸公的事,就從我開始吧。”


    第90章 宰輔   我不行,誰也不行,一定不行。……


    齊聿劇烈一抖, 出竅半日的魂魄被她一句話激回,一岔氣便咳起來,一時間肩背聳動,咳得縮作一團, 臉紅頭漲, 好半日抬不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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