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賢妃在宮門處停下腳步,早有機靈的小內官看見,小跑著去正殿通稟。


    顏芷一個人在書房,還在拿著那隻玉鐲與字條,翻來覆去地看。聽見動靜時,她連忙把東西隨手塞到最上麵一層的抽屜裏,坐直了身體。


    “夫人,陳賢妃來了。”宮婢站在屏風外,恭聲稟道。


    陳賢妃?她來做什麽?可是來向她解釋的?那宦官對她無禮,陳賢妃難道不知?


    諸般思緒隻在顏芷腦子裏過了片刻,她站起身,吩咐道:“請去正殿吧。”


    宮婢應諾。


    陳賢妃一如既往的素淨打扮,一身暗藍色的襦裙,配以素白的上衫,頭上用簡單的木簪做飾,與顏芷那一身豔麗奪目的妃紅形成鮮明對比。


    再配合上陳賢妃那因年齡而帶來的端莊、嚴肅感的麵容,顏芷一看見她,就覺得像是看見了長輩。


    兩人互相行禮過後,顏芷坐在椅子上,目光往自己染得鮮紅的指甲上掃了一眼,有些別扭地問:“賢妃娘娘怎麽來了?”


    “我是來向夫人賠禮的。”陳賢妃語氣溫和,徐徐道來,“那日發生在西偏殿的事,我都聽說了。這是我的不是,下頭的人安排不周,實在是罪過,讓夫人你受委屈了。”


    早知皇太孫那日要來,她就應該事先派人去給榮國夫人遞話,讓她換個時間,好教二人避開。哪怕沒避開,下頭的人在發現皇太孫去了西偏殿,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也該早些叫醒她,讓她出麵周旋。


    說到底,是她失寵多年,清心寡欲,對下人約束不夠。皇太孫又是翠微宮的常客,幾番因素疊加下來,造成了那般不愉快的局麵。


    顏芷不願把人想得太壞,因此陳賢妃一道歉,又表現出不是她本意的樣子,顏芷就信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跟著陳賢妃的話抱怨:“這事兒倒與娘娘無關,是那太監太過無禮。”


    陳賢妃一怔:“太監?”


    “是啊,”顏芷點點頭,“不知娘娘推薦的那個太監是在哪裏當差的?我打聽打聽,既然跟他不對付,以後也好避開。”


    說完顏芷又在心裏唉聲歎氣,這什麽世道,她堂堂一個國夫人,被一個太監欺負了,還不能還手!


    陳賢妃眸光微動,幾息之間,她明白了過來。


    榮國夫人……竟然不認得皇太孫,還把他認成了宦官。


    竟還有這樣的好事?


    在來的路上,陳賢妃忐忑不已,道歉也不隻是為了自己,還有為皇太孫周旋的意思。畢竟榮國夫人正得聖寵,要是因此對皇太孫起了嫌惡之意,難保不會在皇帝麵前說什麽。


    皇太孫雖然入主東宮,但上頭還有幾個王叔,哪個不是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輩分壓著,皇太孫過得本就艱難,實在是不好再給自己樹敵了。


    如今榮國夫人將賬算在一個莫須有的宦官頭上,這真是天大的好事!


    至於皇太孫那邊,他約莫也知道貴妃認錯之事。前朝後宮本就隔著界限,日後隻要皇太孫有意避免二人見麵,榮國夫人就永遠都不會知道真相。


    皇帝年事已高,隻需再熬上幾年……


    陳賢妃被自己大不敬的想法嚇了一跳,神誌瞬間回籠。


    她笑了笑,順著榮國夫人的話應道:“一個小宦官罷了,不值當夫人為此費心。那日夫人走後,我已經罰過他了。”


    “嗯?”顏芷眸中掠過一絲詫異神色。


    若隻是小宦官,怎至於那般無禮?


    顏芷直覺有些不對勁,但陳賢妃都這麽說了,她也不好再追問下去,隻得雞同鴨講地附和幾句。


    左右日子還長著,她細細留心,總能打聽到。


    陳賢妃又問:“那夫人可還需要人指點詩詞?若是需要,我還可以另外給你引薦一個宦官——”


    說的還是吳公公。


    顏芷現在聽見什麽太監宦官的名頭就害怕,連連搖頭:“不用了,我自己看著來吧。”


    總歸她隻是個剛看了沒多久書的人,皇帝應該不至於對她要求太高吧?


    陳賢妃笑笑,並不勉強:“好。”


    她讓宮人們呈上她準備的賠禮,又坐了一會兒,與顏芷閑扯幾句家常,婉拒了顏芷要留她用晚膳的意思,帶著宮人離開了。


    天色昏暗,陳賢妃沿著宮道慢慢地往回走,劉嬤嬤在一側扶著她的手臂,而在她身後不遠處,還跟著宦官吳海。


    “聽說你已經進了司禮監,認了那錢遠做幹爹。”


    吳海低著頭,保持著恭敬的姿勢,並不反駁。


    陳賢妃麵上無波無瀾,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兒:“那錢遠比你還小些,你這一聲一聲的叫著呀……”


    陳賢妃看著遠處的天邊,那晚霞火紅火紅的,連成一片,染紅了她的眼睛。


    她想起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也曾在學堂中讀四書、背五經,寫得出漂亮文章,心裏念得是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在朝堂上大展宏圖,鏟除奸宦,還這天下一片清明。


    但世事無常,他成了自己曾經最厭惡的人。


    陳賢妃歎了口氣,道:“也罷,總歸你現在前程光明,是不容旁人置喙了。”


    吳海嘴唇微顫。


    他抬起頭,看見身前人挺拔的背影,腦中劃過一幕幕幼時他追著鄰家姐姐奔跑的場景。一晃眼,她就進宮了。然後沒過幾年,家中巨變,他也跟著進宮,到了她的身邊,看她從盛寵到失寵,從青蔥少女逐漸成熟,直到如今。


    他不滿於翠微宮的冷清,離開了那裏,去謀求一個更好的前程。


    但他心裏知道,他終究還是會回到她身邊的。


    “娘娘何出此言,”吳海顫聲說,“奴婢一天是翠微宮的人,就一輩子忠於娘娘。”


    陳賢妃唇角露出一絲苦笑:“我沒別的意思,你不必與我說這些來表忠心。”


    她微微側眸,餘光瞥見那綴在身後的影子:“你過得好,我為你高興。”


    吳海咽下胸腔中那股酸澀之意,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


    陳賢妃已經如常開口:“既然榮國夫人用不上你,我這裏也沒有別的事了。天色不早,吳公公回吧。”


    吳海隻能把諸多話語吞回肚子裏,他停住腳步,躬身應了句是。


    -


    夜幕降臨,皇帝駕臨瑤華宮。


    歇了幾日的瑤華宮宮人們又都忙碌起來,恭迎聖駕。


    書圓張羅著讓內官們在寢殿鋪好地毯,又有宮婢們服侍著榮國夫人梳妝換衣,好讓夫人在皇帝麵前跳舞。


    顏芷最擅長的就是綠腰舞,之前在官驛時跳的就是這個,而碰巧,這也是皇帝最喜歡看的舞。


    寢殿內燃著安神用的香料,顏芷赤腳踩在地毯上,和著樂師彈奏的曲調,水袖翻轉,衣袂飄飄。一般情況下,皇帝在她跳完一曲之後就會睡著,但今晚卻有些不一樣。


    皇帝斜靠在隱囊上,一手支著頭顱。聽見樂音停了,他抬了抬眼皮,朝顏芷看過去:“過來。”


    顏芷應一聲,收攏好舞衣,走到近前。


    皇帝問她:“讓你作的詩,可有眉目了?”


    顏芷點點頭:“臣妾今日是寫了一首……隻是,隻是文辭粗陋,還未曾修改。”


    皇帝起了些興致,坐直身體道:“讓朕看看。”


    顏芷心中窘迫,但她隻得應下,側目示意書圓去書房一趟。


    顏芷在皇帝身邊坐下來。


    她剛跳完舞,額上出了些汗,皇帝看了,隨手拿起幾案上的絲帕,為她擦了擦額頭和鼻尖。


    顏芷能感覺到皇帝應該是喜歡她的,要不然不會這麽縱著她,給她這麽多的賞賜。


    但皇帝與她相處時又很規矩,最親密的動作也不過是握著她的手,或者是像現在這樣為她擦汗。


    如果隻從力不從心的角度去解釋的話,似乎也說不通。


    這個問題顏芷想過很多次,但都沒有想通。


    過了一會兒,書圓拿著一張宣紙回來了。


    顏芷一眼就瞥見那上麵自己寫下的四句詩,那字形已經很貼近皇帝給她的字帖的模樣了,端端正正的楷書,好看得顏芷都不相信這是自己能寫出來的。


    顏芷接過宣紙,在心裏默讀了一遍自己的大作,然後才轉過身,硬著頭皮給皇帝看。


    “臣妾第一次寫詩……”


    她下意識咬住了嘴唇,希望皇帝不要嫌棄。


    皇帝十分溫和地接過,垂目掃了兩眼。


    “倒是還有點味道,”皇帝沒有苛責,點評道,“就是方向錯了。”


    顏芷抬眸,麵上有些不解。


    “朕給過你兩本詩集,”皇帝說,“按照那上麵的風格來寫。”


    驀地一下,顏芷想起幾天前在翠微宮時,陳賢妃說過的話。


    她說她擅長的風格題材,並不得皇帝喜歡。所以才要找那個宦官來教她。


    電光石火之間,顏芷明白了什麽。


    皇帝……或許根本不是喜歡才女,而是想把她……培養成一個既定的模樣,套在框子裏。


    第7章 .  打聽   是個不夠完美的替身。


    這晚顏芷沒有睡好。


    她心事重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


    其實這事還比較好理解,套框子,皇帝心中有理想的寵妃模樣,而她隻能按照皇帝的想法去發展,不能有一點自己的發揮。


    隻是這個框子……


    究竟是皇帝心裏的渴望,還是一個曾經存在過的,貨真價實的人呢?!


    想到這裏,顏芷脊背發涼。


    皇帝年少登基,在皇位上坐了近五十年,這麽漫長的時光裏,後宮中人來人往,若說有哪一位女子是令皇帝念念不忘的,倒也能說得通。


    顏芷對此還不算難過,反正是討好人,不管皇帝喜歡的是她,還是透過她看到的另一個人,她都享受到了實實在在的寵愛。


    想通了,顏芷便釋然了。隻是她意識到自己對這後宮知之甚少,往後還需要多留心打聽,弄明白皇帝對她與眾不同態度的真正原因,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次日明,顏芷起了個早,用完早膳便又往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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