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第二封信中已經說明她已經被找到,不會有危險,但蕭業還是覺得煩躁。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情緒了,在雁門關的每一日,他過著猶如苦行僧一般的生活,枯燥、乏味,這裏沒有汴京的繁鬧,有的隻有一望無際的黃沙,可他卻很喜歡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讓他心生平靜。


    可如今這一份安靜又要被破壞了。


    估算日子,從汴京出發,顧情應該也就是這幾日抵達了。他沉默著把信紙燒掉,繼續拿起木雕做手工,這是他近來才有的愛好,此刻他雕得是一個四、五歲齊劉海的小女孩,偶爾有人瞧見,他也隻說是親戚家的小孩,這裏的人遠離汴京,縱使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可能清楚他的情況,就連周安也不知道這是小時候的顧蘭因。


    他不敢讓別人知道他和她的關係,更怕蘭因的名聲因他受損。


    可他實在太想她了。


    他想那個喊她“阿業哥哥”的蘭因。


    “世子。”周安拿著饢餅打簾進來,看到蕭業跟從前似的低著頭做木雕,也不意外,他雖然不清楚這個小女孩是誰,但直覺讓他知道這和顧小姐有關,不敢多說,他把饢餅遞過去後,搓著手放在火爐上烤火,忍不住吐槽道:“這地方比咱們汴京冷多了。”


    蕭業停手抬頭,“你其實不用陪我留在這。”


    這話,蕭業不是第一次說,周安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他嘿嘿笑道:“屬下從小就跟著您,您在哪,屬下就在哪。”


    蕭業沉默。


    放下木雕吃起饢餅,吃了兩口,忽然問,“今天是初幾?”


    陡然聽世子問起這個,周安也愣了下,算了下才答,“應該是十一月十二吧。”他剛想問句怎麽了,突然想起十一月十三就是顧小姐和那位齊大人成婚的日子。


    果然瞧見世子沉默的臉,他本想開口寬慰幾句,又說不出話。


    隻能默默烤火。


    這天晚上,蕭業原本以為自己會睡不著,沒想到才沾上枕頭不久就睡著了,他又做夢了,看到蘭因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平靜,他以為又是像從前那樣夢到他和蘭因的從前,和蘭因分開的這段時間,他隻能在夢裏回溫他們恩愛的過往。


    他夢到他帶著顧情回府的那一日。


    幾乎是在看到顧情的身影時,他就忍不住皺眉,他想讓顧情離開他的夢,可夢又豈是他能控製的?他隻能壓抑著情緒希望快點過完這一段,可漸漸地,他卻發現不對了。


    夢中的蘭因沒有質問,沒有讓他選擇,而是在短暫地沉默後答應下來,她親自給顧情選擇院落,分派下人,怕她委屈還特地囑咐府裏的下人。


    怎麽會這樣?


    蕭業皺眉,覺得這一切太荒謬了,可這一份荒謬中,他又覺得應該是這樣的。


    依照蘭因從前的性子,這樣才對。


    心髒忽然跳得很快,他掙紮著想醒來,但就像是被夢魘魘住,他怎麽都醒不來,隻能被迫繼續看下去。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副他從未想過的景象。


    夢中。


    他受顧情所托,以假成親的名義娶了她給了她庇佑的地位。


    可在蘭因的日益冷漠和顧情的溫柔細語中,一次醉酒,他和顧情睡在一起,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原本顧情說等事情了結,她就離開,可發生這樣的事,他怎麽可能再趕她走?因為愧疚,他對顧情更加虧欠,想和蘭因說清楚,但每次和蘭因見麵,她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驕傲讓他不肯跟蘭因低頭,兩人的關係也就越來越差。


    直到大佛寺事件,他和蘭因徹底鬧翻。


    他一直都知道齊豫白是喜歡蘭因的,每次見麵,齊豫白似有若無的目光讓他心生不舒服,幾經調查,他查到齊豫白小時候曾在王家住過,更查到一向不喜歡熱鬧的齊豫白,但隻要蘭因參加的宴會,他隻要有空一定會到。


    如果大佛寺中換作其他男人,蕭業也許不會有那樣過激的反應。


    他和蘭因夫妻多年,豈會不知道她的性子?偏偏那人是齊豫白,那個蘭因偶爾提起時有誇讚的男人,嫉妒、憤怒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所以他不顧蘭因解釋,瘋了似的做出那樣無法挽回的舉動。


    他看到大雪紛飛的夜裏,蘭因失望地看著他。


    燈火搖曳,她眼裏的祈求一點點變成冷漠,最後她什麽都沒說,雙手撐在雪地上撿起那紙休書站了起來。


    蕭業喉間發出嘶吼般的聲音,他想掙脫這個桎梏,想狠狠揍夢中的自己一頓,他想去牽住蘭因的衣角,想讓她別走,可他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眼睜睜看著蘭因離開。


    夢境的最後,是蘭因葬身火海。


    他眼睜睜看著蘭因被大火一點點吞噬。


    看到這的時候,蕭業已經麻木了,即使他已經可以睜開眼睛,即使他的身子已經不再桎梏,可他卻依舊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軍賬外頭是晨曦破開灰藹的雲層,瀉下層層金光。


    難得一個好晴日,蕭業卻仿佛身處凜冬。


    周安打簾進來,看到蕭業居然還沒起,不由麵露驚訝,“您怎麽還沒起?”


    他說著給人準備洗漱的東西。


    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蕭業的聲音,“周安。”


    “在。”


    “你相信輪回嗎?”


    “什麽?”


    周安一愣,“輪回?”他重複蕭業的話,見他閉目點頭,他搖了搖頭,答道,“不信。”


    “是嗎?”


    蕭業沙啞著嗓子說道:“我以前也不信。”


    ……


    蘭因不知道蕭業發生了什麽。


    她太忙了,天還沒亮,她就起來沐浴洗漱,然後由全福太太替她梳頭開麵,才換完婚服,過來參加婚禮的親友也都過來了,不大不小的一間屋子擠滿了人,李簪月、蕭思妤、周朝芳姑嫂,汴京城裏但凡數得上姓名和蘭因有些關係的今日都過來了,她的嬸嬸和二舅母、三舅母也來了,大舅母雖然人沒到,但禮也送到了。


    這會幾位長輩和王氏以及蘭因的外祖母在外頭招待賓客。


    蘭因則在屋中和李簪月等人說話。


    陪著她們說了會話,眼見時間快到了,蘭因被人帶著去補妝的時候抽空問了一句,“沈鳶還沒來嗎?”


    時雨搖了搖頭。


    蘭因知道沈鳶的性子,她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到,如今還沒來隻怕是半路有事耽擱了,但這種時候也派不出人手去找,隻能讓時雨派人去門外看著些。


    幾乎是聲音剛落,外頭便響起爆竹。


    爆竹一共有兩輪,第一輪是迎親,代表新郎官來迎親了,第二輪則代表送嫁,代表新娘子要出門了。聽到外頭劈裏啪啦的聲響,伴隨著小孩子的唱賀聲,蘭因原本還沒什麽的心情忽然變得緊張起來。


    ……


    門外。


    齊豫白穿著一身大紅婚服,騎著白馬。


    陪他同來的都是汴京城數一數二的青年才俊,魯國公府的二少爺塗以辭,城防營的將領陸隨風,還有國子監司業溫良玉……這一行人有文有武,攔門的王成玉看著齊豫白那張熟悉的麵孔不由有些發怵,“這,咱們能行嗎?”


    聲音才落下,王觀南就恨鐵不成鋼地給了他一栗子,“平素我怎麽教你的,不管能不能行,都得讓人看著我們很行。”


    顧聞安也搖了搖頭,“阿玉,你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啊。”


    王成玉抱著頭,小聲嘟囔,“那小叔叔和聞安哥這麽厲害,你們跟姐夫比試好了。”


    “嘿。”


    王觀南和顧聞安對視一眼,紛紛手癢想揍人。


    還是王成則笑著說了一句,“小叔叔,聞安哥,我們先攔門。”這才阻止了兩人的暴行。


    說話間,齊豫白一行人也走到了跟前。


    曆來成婚都有攔門一說法,顧聞安率先出招,可齊豫白這邊有文有武,幾乎都不用齊豫白出馬,就解答出來了,後麵是王成則,他跟齊豫白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這會拱手問好之後也出了一個題目,這次是齊豫白親自答的,答完之後,圍觀的一眾人紛紛鼓起掌。輪到王成玉,對他而言,齊豫白就是別人家的孩子,自小不好好讀書的時候,他娘就喜歡拿齊豫白來說他,這會他率先喊了一聲“姐夫”,一副生怕齊豫白秋後算賬的模樣,見齊豫白因為他的稱呼眉眼含笑,這才放心出題。


    他出的就很簡單了,讓齊豫白做三首催妝詩,不能讓別人幫忙。


    齊豫白這些年在朝為官,很少作詩,但從前在詩詞一塊也是有名的,他幾乎都不用想,張口就連著做了三首詩。


    他是景德八年的狀元爺,更是幾十年難出一個的三元老爺,他的詩自是受到了一眾褒獎,甚至有人當場讓人準備筆墨紙硯抄寫下來。


    事情傳到蘭因耳中的時候,自是引起了一眾人的笑鬧。


    “這好好一個婚禮,被那些迂腐書生弄得倒像是來參加清談的。”有人忍不住笑道。


    蘭因也在笑,她端坐在椅子上,滿麵笑容問來傳話的丫鬟,“那小舅舅出了什麽題?”


    “舅老爺……”丫鬟有些難言。


    被人追問才開口,“舅老爺讓姑爺當著眾人喊他三聲小舅舅。”


    滿屋子的人聽到這話麵露怔愕,半晌後紛紛歪著身子大笑起來,“都說王家這位四爺最是不羈,咱們這位姑爺碰到他也是難敵其手啊。”


    蘭因也笑得無奈。


    說話間,時雨忽然過來給了她一個消息,“主子,沈姑娘來了。”


    聽到這個答案,蘭因總算鬆了口氣,正想說什麽,外頭卻響起了一陣哄鬧聲,齊豫白來了。


    他這一來。


    原先閑話的一群人紛紛站了起來。


    “快,快,快!紅蓋頭。”匆匆忙忙間,蘭因被人扶著坐到床上,還沒反應過來又被人蓋上了紅蓋頭,視線被遮住,什麽都看不到,隻能看到交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的手,心情再次變得緊張起來,在砰砰砰的心跳聲中,蘭因聽到門被打開,聽到齊豫白被人笑著迎了進來。


    明明那麽多人。


    可在那個腳步聲響起的時候,她還是立刻就認了出來。


    她看不見,卻能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在向她走來,透過蓋頭也能察覺到他站在她的麵前,即使看不見也能感覺到一抹安心,盛媽媽笑著遞來紅綢,她和他一人牽著一角,而後被眾人迎著走了出去。


    冬日暖陽,晴光燦爛。


    在那此起彼伏的恭賀聲中,蘭因聽到耳邊傳來齊豫白的笑聲,他說,“因因,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心髒再一次輕輕跳動起來。


    不是先前的不安,而是帶著滿足和歡喜。


    周遭熱鬧萬分,相比上一次雖然熱鬧卻也冷清的婚禮,這一次,她有高堂可拜,有親朋好友一路相送,有良人可托,她不再彷徨不再不安。


    那年隆冬,她從金尊玉貴的世子夫人成了人人唾罵的人,即使重活一世,她也以為她的一生就這樣了。


    可齊豫白的出現給了她無限的希望。


    他讓她的心重新變得滾燙起來,也讓她對未來有了美好的期待。


    他用實際行動告訴她,即使被人拋棄也沒關係,永遠要相信自己愛自己,你不是不配得到愛,你隻是遇錯了人,好好活下去,你會發現這世上總有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偏愛。


    有風吹過。


    帶來一聲聲的祝福。


    蘭因側頭,她看著齊豫白的方向,輕聲說,“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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