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一屋子打量的目光,楚珩朝鍾平侯和葉氏請過安,又和兄弟姐妹們互相見了禮。


    許是太過生疏,分明是血濃於水的家人,禮數走完,彼此卻麵麵相覷,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終是主母葉氏打破了沉默,輕咳一聲,開口問:“時候還早,珩兒也未用過飯吧?我再叫人添副碗筷。”


    楚珩垂眸斂眉,平聲道:“謝您賜飯,隻是路上自覺來的晚,唯恐叨擾尊長,已在外麵用過了。”


    葉氏便不再勸,隻點了下頭:“你路上奔波,想來也累了,早些休息也好。”說著,隨手指了個端茶的丫鬟,吩咐道:“你帶珩兒去……”


    她略停頓了一下,想了想繼續道:“嗯,去竹枝樓休息。”


    丫鬟領命應是,領著楚珩朝外走去。


    站在最邊上的楚歆聞言微微蹙眉,有些欲言又止,她抿唇上前半步,看著楚珩的背影出了廳門。


    夕陽終於斂盡最後一絲餘暉,隱在雲層後的團圓月也顯了出來。


    楚珩今日的聽力太過敏銳,逖聽遠聞到了極致,以至於直到出了院子,還是能聽到自他走後廳內繼續傳出的歡聲笑語。


    小廝樂慶提著行囊跟在他身後,忍了半晌還是伸手拉住了管事,待楚珩走離他們十步外,放低聲音問道:“竹枝樓不是小客房嗎?地方也偏,怎麽讓二公子住在那裏?”


    管事並不在意,隨口道:“想必這幾日侯爺和夫人事多,沒記起來二公子要回府的事。行了,住哪都一樣,走吧。”


    樂慶踢了一腳石子,撇撇嘴跟了上去。


    竹枝樓在東南角竹林旁,院子不大,格外清淨。楚珩踏進樓中,雖說是客房,於他,倒也合適。


    夜幕黑沉如墨,明月冉冉升起,外麵有大片煙火烈烈綻放,八月十六,今夜是闔家賞月的良辰令時。


    楚珩獨自站在窗前的陰影裏,帝都的月亮很圓,皎潔明亮,在蒼穹之上脈脈注視著煙火人間。可惜縱然是最圓滿的玉輪,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門外突然有腳步聲傳來,楚珩回頭望過去,府裏的二姑娘、他同母的妹妹楚歆提著一個朱漆食盒站在門邊,目光遲疑著向他看來。


    “阿歆?”


    楚歆聽見楚珩叫她的名字,臉上霎時露出笑,這才舉步走了進來。她的眉眼與楚珩有幾分相似,大抵是隨了生母的緣故,容顏姣好清麗,很有幾分姝色。


    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兄妹,本該最親近不過,但造化弄人,楚珩四歲離家時,楚歆楚琰還尚未出生。直到後來他們的生母姬無訴樰病故,在生母的葬禮上才見了彼此第一麵。正經算來,今日不過是第二麵。


    晨風零雨久別情疏,再親近的血緣在時間和距離中也漸漸疏遠了。


    兩人在桌旁坐下,沉默一陣後,楚珩開口問:“在侯府還好嗎?怎麽不和父親去賞月?”


    楚歆放下手中食盒,聞言隻是低下眼睛微微笑了笑,輕聲道:“賞月不急在這一時,我在家裏當然無恙。反倒是哥哥這些年在漓山還好嗎?這次可會住些時日再回去?”


    楚珩的目光落在她側臉上,她垂著眸子看不清眼底神情,但抿起的嘴唇和眉間不自覺流露出的隱隱堅毅,已然昭示了生母早亡的庶子庶女,在侯府的日子沒有那麽好過。


    楚珩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抬手摸摸她的頭發,溫聲道:“不回去了,待你出閣,我再回漓山。”


    楚歆頭低得更深,臉上泛起紅暈,但唇角的笑容卻蕩漾開來,她伸手打開桌上食盒,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麵。


    她遞給楚珩一雙筷子,抬頭笑道:“哥哥,你該吃碗麵的,今日八月十六,是你生辰。”


    楚珩聽言一怔:“阿歆怎麽知道……”


    楚歆的語氣理所當然,笑吟吟地說:“你是我哥哥,就算不在一處,我也是知道的。”


    盡管記憶十分稀薄,她始終記得,生母臨終之前,握著她和胞弟楚琰的手,叮囑他們不要忘記,自己還有個親兄長在漓山。


    時間和距離可以將記憶與情感無限衝淡,但始終無法改變的,是刻在骨血深處的親緣。


    翌日天晴,距離中秋已過去兩日,佳節的喜慶氣氛漸漸平淡下來,楚珩依然住在竹枝樓,鍾平侯府一切如舊,並不會因為他的歸家而改變些什麽。


    就這樣平淡如水地過了幾天,一晃眼到了八月二十,早飯過後,鍾平侯楚弘突然毫無征兆地朝楚珩道:“武英殿,你去吧。”


    話音一落,不隻是楚珩,再場的其他公子姑娘也都愣住了。楚珩很快回過神來,眉頭皺了一瞬,旋即鬆開,波瀾不驚地點了點頭。


    鍾平侯繼續道:“大胤有國法,各世家城主都要遣一名年滿十七的家主親子入職武英殿。你三弟是世子,家裏還有事要交給他。我本打算上表陳情,等你四弟到了年齡讓他入殿,但現在既然你回來了,倒不必麻煩了,那就你去吧。”


    四周或憐憫或嘲弄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楚珩視若無睹,隻平淡應下。


    一旁的楚歆捏緊手中帕子,目光焦急地看向楚珩,見哥哥點頭,急得快要哭出來了,她咬了咬牙正要起身開口,然而鍾平侯已經先她一步站起身來,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淡淡道:“行了,這件事我已經和謝統領說過了,就這麽定下了。”


    楚歆心中一涼。


    無怪她焦心,這武英殿是個好去處,也不是個好去處。


    武英殿同天子近衛營相連,若能被擢選到禦前,在陛下身邊奉差執事,那再好不過。武英殿入職,不占蔭封名額,本是好事,但由於何時退宮出殿權全由皇帝說了算,易進難出,除了少許幾個簪纓世族外,眾家主大多都不會輕易送嫡子乃至世子過去。


    天子禦前,百裏挑一,人品武藝才能忠心一樣都不能缺。像楚珩這樣的,在夢裏他都不夠格。


    最灰暗的還不是他的前程,更讓楚歆憂心的是,武英殿匯聚了九州各路武道奇才,裏麵沒一個省油的燈,切磋比武、打架鬥毆都是常事。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能獨當一麵的青年俊秀。


    可楚珩和他們就不太一樣了,他天資不好,在漓山學了十六年,如今正好處於將將入門的境地,勉強能拿的出手的大概隻有輕功這一樣,而且發揮得好壞全看天氣狀況。


    武英武英,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瓶”,怎能適合這樣一個以武道境界論高低的地方?


    對此事發愁的遠不止楚歆,彼時武英殿主、天子近衛營的大統領謝初,拿著那份新人名錄,憂心忡忡地去禦前麵聖了。


    淩燁正在批閱奏折,見謝初進來,他放下手中朱筆,端起茶盞,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起了謝初的稟報。


    這次武英殿新進的世家子弟並不算多,謝初一一詳細說了他們的出身師承才能武藝,淩燁隻淡淡聽著,偶爾點一下頭,並不說話表態。


    直到名錄上隻剩下最後一個人——


    謝初抬頭看了一眼皇帝神色,見陛下麵容平靜,眼裏像是盛著一潭靜謐的深水,看不出有什麽不高興的樣子,心裏稍稍鬆了口氣,斟酌著措辭說起楚珩的情況。


    “……他根骨不好,學武不成。”謝初硬著頭皮道。


    上首的皇帝將手裏的茶盞撂在桌上,清脆的一聲響,謝初心裏咯噔一聲,果不其然——


    淩燁目光淡淡,漠然開口道:“那鍾離楚氏送他到武英殿做什麽,來這裏圖個好玩麽?”


    第3章 武英


    謝初連忙出聲解釋:“但他是漓山首座嫡係,想來總有些過人之處。”


    “比如?”淩燁麵無表情。


    “呃……”謝初一時間卡了殼,低頭看了一眼楚珩的籍冊,勉強從中挑出一句有用的,幹巴巴地道:“楚珩的師承很是過人,漓山占星閣主穆熙雲與他生母有故,也是他的授業恩師。”


    皇帝神色淡淡,不置可否,謝初微微鬆了口氣又繼續道:“而且據說,楚珩的生母與漓山東君姬無月乃是同宗。”


    皇帝倏然抬眼,眉頭微動,屈指輕輕叩了兩下禦案,低聲重複道:“漓山東君?”


    “是。”謝初神情漸漸凝重起來。


    大胤以武立國,每一位大乘境的出現都可能會改變九州各方勢力的格局。


    過去的十幾年間,九州一直都隻有四位大乘境,武陵道宗天玄子一心求道,南山佛寺無矩大師避世歸隱,東都境主葉見微不問世事,蒼梧武尊方鴻禎安居雲州。


    這種平衡局麵被打破,是在四年前,漓山突然出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東君。非大乘不為東君,這是漓山公之於眾法度。姬無月的驟然出現,無疑讓漓山成為了九州世人眼中的焦點。


    但讓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漓山的這位東君比東都境主還要低調,不要說外人了,就連漓山的弟子們也沒見過他幾回。沒人知道他長什麽樣,也沒人領教過他的實力,姬無月一直以來似乎都是謎一樣的存在。


    但未知往往意味著變數與危險。


    十日以前,皇帝微服去了南郊帝陵,當夜秋雨灑落帝春台,寂靜冷清的皇陵因為這場雨的到來,喧鬧了小半夜。


    淩燁最終留下了楚珩的籍冊。


    直到從敬誠殿走出來,謝初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可更頭疼的事旋即接踵而至,再過幾天,名錄上的這些世家子弟就要分批進來了。謝初又看了一眼“楚珩”的名字,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九月廿三,晴朗無雲,是楚珩正式到武英殿拜殿入職的日子。他是最後一批,巧得很,這一批裏隻有他一個人。


    楚珩收拾行囊離開前,掃了一眼竹枝樓牆上掛著的黃曆,廿三,距離他到帝都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許是萬壽月的原因,近來京城格外祥和,出的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坊間傳言前段時日南郊皇陵祭祀的帝春台進了小毛賊,東西是沒少,但人卻也沒抓著。


    武英殿地處宮城西側,還不到辰時,天子近衛營的大統領謝初就早早地趕到了殿內。


    前兩天,謝初把武英南北兩殿的人全都聚了起來,三令五申地強調絕不允許私下鬥毆欺淩同僚,更不能刁難新人,就是為了防止楚珩剛進殿便被這群成天隻知道打架的毛頭小子們欺負。


    不過謝初清楚的很,自己讓他們往東,他們就偏得朝西。果不其然,殿裏的這群刺頭一大早就提刀帶劍的在這專等著給新人一個下馬威了,他才剛進門,就逮著了好幾個。


    幾個人顯然沒想到謝初會這麽早過來,隻得硬著頭皮上前行禮。


    謝初皮笑肉不笑地點頭應了。


    幾個人觀謝統領的神色,頓覺不妙,頂著他殺人的目光躡手躡腳地就想朝殿外溜,然而還沒等走出兩步,後殿就又火急火燎地竄進來一幫人,邊跑嘴裏還邊叫嚷著:“怎麽樣,人來了嗎?什麽時候開打?”


    “……”


    謝初不費吹灰之力,一網打盡。


    南北兩殿凡是今日不當值的基本都來了,謝初絲毫不感意外,目光在他們臉上逐一掃過,他就知道,若是不來點實在的,這群刺頭還會繼續把他的話當耳旁風。


    他獰笑一聲,點了其中最跳的一個,盡量溫和道:“雲非,你過來。”


    被點到名的雲非欲哭無淚,左右看了一圈,在一眾同僚自求多福的眼神中,硬著頭皮走到了謝初麵前,可憐巴巴地道:“大統領,我這才剛從澹川回來……”


    “慌什麽,又不是要揍你。”謝初慈眉善目地朝雲非看過去,直到他寒毛都要炸起來了,才吩咐道:“你去趟偏殿,把我桌上那封署名是漓山葉見微的信拿來。”


    雲非鬆口氣點頭應聲,朝偏殿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了什麽,後知後覺地轉過頭,瞪大眼睛問:“什麽?誰的信?”


    謝初冷笑:“楚珩的師公,東都境主葉見微。”


    “……”


    葉見微來信一事,謝初並沒誆他們。


    東都境主在漓山想必是聽說了楚珩要去武英殿,特地給謝初致了函,信上說楚珩的師父穆熙雲清楚自己的徒弟有幾斤幾兩,十分放心不下,懇請謝初幫忙照看一二,就當是漓山欠武英殿一個人情。


    這封信最後由雲非在大殿裏當眾念了一遍,雖然信上極為誠懇地說明了楚珩的境界水平,但更為誠懇的是,東都境主說,日後楚珩的大師兄——漓山東君姬無月定會請旨親至帝都,當麵就此事拜謝。


    信上總共沒幾句話,卻特意點出了漓山的兩位大乘境,用腳趾頭都能聽出東都境主的言下之意,給新人一個下馬威的心頓時都歇了大半。


    打架的念頭沒了,南北兩殿又不約而同地開始好奇起,鍾平侯府這位什麽也不會的二公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楚珩自幼就不在帝都,世家公子裏也從未有人見過他。他們這廂正三五成群地瞎猜,就見門口一道皎如玉樹的頎長身影緩步而來,闖入武英殿眾人的眼簾。


    若不是他就穿著天子近衛的服製,腰間還掛著武英殿的令牌,幾乎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是走錯了地方。


    雲非背對著殿門站在最前頭,手裏還捏著信封,見同僚們齊刷刷地都朝他的方向看過來,忙捋了捋頭發,清清嗓子彎唇笑道:“怎麽,都盯著我看幹什麽,我知道我長得俊……”


    武英殿裏沒一個人搭理他,繼續盯著殿門的方向。雲非終於認清事實,也轉過身去,視線觸及到來人的一瞬,他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


    楚珩顯然也看到了他,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波瀾不驚地調開視線,看向了武英殿主謝初。


    謝初頭回見楚珩,亦是眼前一亮。鍾平侯府的這位二公子,眉目如畫,秋月無邊,長身玉立站在天光下,看著便讓人心情舒暢,連帶著瞧武英殿這一群天天惹他生氣的死小子們都順眼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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